有一次,導演張元問李銀河:為什么對性感興趣?李銀河想了半天,回答了一句:做性研究的人都特別地道,不假正經。張元點點頭,似有同感。
這樣的問題被問得多了,李銀河也開始正兒八經地問自己。為此,她專門寫了篇文章——《我為什么研究性》——“罪魁禍首”是出生的環境和社會的氛圍。李銀河屬于生于1950年代,長于1960年代,1970年代談婚論嫁的那一代。在那些年代,與性相關的一切都要特別加以防范,性是一切罪惡的淵藪,是萬惡之源,“又怎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
現在,她認為,性是了解中國的一把鑰匙。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問題便出現了:人可不可以自慰?女性可不可以主動提出性要求?同性戀伴侶可不可以結婚?虐戀愛好者可不可以組織自己的俱樂部?人可不可以合法地購買和享用性的文字、圖像和影視產品?人可不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人可不可以參與3人以上的性活動?……躊躇再三,但隱約有個肯定的、理直氣壯的回答。而現在,她不假思索:當然可以。
開始是家庭作坊式的調查,和她的丈夫王小波,像當年革命者搞地下工作,“有一點冒險犯難的挑戰;有一點越軌犯規的淘氣;外加一點先鋒前衛的叛逆?!?最早做單身研究,在北京晚報上登了條豆腐塊,征集單身志愿者,其中一位男士,30歲上下,跟李銀河說,獨身是因為同性戀。這是她的第一例同性戀受訪者。這位志愿者又介紹朋友、朋友的朋友,滾雪球般,最后李銀河共征集了三四十名。另一批最早的受訪者是住處附近一家心理診所的“病人”,主治醫生是她的朋友,去那兒求治的,都成了她的受訪者。
那年,李銀河36歲,剛從匹茲堡大學博士畢業回國。那之前的人生,“都在等待都在準備中”?!斑€要準備到何時?36歲,真是夠晚了?!碑斎?,還有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的因素?!皬?7歲到22歲,下鄉,一直在做體力勞動。雖然我也在一天天極度疲勞的體力勞動之后,盡我所能看書,看馬克思的書,看魯迅的書,看當時碩果僅存的《艷陽天》一類的‘文學’書,但是我的生命曾耗費在成年累月的純粹的體力勞動上。我們當時沒有選擇的余地,沒有憑自己的愛好和能力安排自己生活的自由。”
壓抑多年的做事的沖動猛然迸發出來,一口氣搞了10項經驗研究。其實,其中的任何一項都夠她交差的了,但她的研究沖動是發自內心的,不是為了交差。這10項研究的結果是10篇論文,每篇15000字上下。題目依次是:擇偶標準,青春期戀愛,浪漫愛情,獨身,婚前性行為規范,婚姻支付,自愿不育,婚外戀,離婚,同性戀。回國之前,她還做了個“社會學百題”的備忘錄,現在有時還會翻看,覺得自己比當時的氣魄小了很多。
這10篇論文分別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社會學研究》、《社會學與社會調查》等雜志上,有的被譯成了英文和日文,后來,集結成冊,取名《中國人的性愛與婚姻》,雖然只印了4000冊,但已經挺滿足的了,她還見過只印300冊的學術書呢。
論文發表了,書也出了,但事實上,她并沒有覺得自己的研究能產生多大的影響。不為了改變什么,也不為了和誰戰斗,真有影響,那也是副產品,自己的目的,首先是經驗研究:描述世界,解釋原因,僅此而已。
一個電話驚醒了她,一位中年女士在電話里開罵,“你們全家先同性戀試試!”她猜想對方可能是受害者,丈夫是同性戀。開罵的電話一天能接好幾個,還有人寫信,寫各式各樣的信,還有會議、報告的邀請函。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研究以及自己和當下中國的緊密聯系。
順著性愛這條線索,她還有些不大不小的發現,但已經夠讓自己驚喜的了?!耙陨鐣?、國家和文化的名義壓抑性的表達,原因恰恰在于在我們這里‘個人’尚未形成。因此,義務是好的,權利是壞的;盡義務是美德,要權利是邪惡;盡義務受褒賞,要權利遭貶抑。在性的領域個人可以擁有哪些權利卻完全沒有概念?!?/p>
選擇經驗研究,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拔覀冞@里的人往往偏愛氣勢恢宏的高談闊論,而我的抱負是要做一個嚴謹的社會學家,就是想分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是眾所周知,這并不容易,有時真話也挺沒勁的。為了和信口開河者劃清界線,我甚至不惜把自己搞到矯枉過正的地步?!笨吹侥切└哒勯熣摰难芯?,就為別人捏把冷汗?!叭思业囊粋€小標題,在我看來已經夠研究一輩子的啦。”
這些發現對她來說是重要的,她決定在實證調查的基礎上,“為了公民這個概念”,參與公共生活:率先在國內提出“同性戀非罪化”、“賣淫非罪化”、“性產業非罪化”;投身“同性婚姻在中國的合法化進程”;又支持“閃婚”;“同性婚姻”提案第三次受挫,但她表示仍繼續提交;“憧憬多邊戀”、“為一夜情正名”而身處風口浪尖。風暴襲來,一個學者成為了一個有爭議的人物。
她最新的計劃,是想做一個比較大規模的全國性調查,關于農村性別權利關系研究,要到一個村里去訪問這個村里的所有婦女,然后看看,這個新課題,又會怎樣激發自己的好奇心,又有什么是被遮蔽的。
(本文參考李銀河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