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的創傷和福利

對我來說，學齡前的所有重要記憶，都集中在4歲那年。馬不停蹄的哀樂，馬不停蹄的防震棚，還有一次次赤條條地被人抱到街上。

那年從哀樂開始，爺爺奶奶無比崇拜周總理，在家里設靈堂，抓我們這些小毛孩每人帶了黑紗，向墻上那張意氣風發的標準照三鞠躬。我喜歡三鞠躬這個項目，感覺像是參與了大人們才能出席的某種正式儀式，而且這個口令的發布，意味著此前漫長辛苦的默哀可以結束了。到了夏秋之交，朱毛辭世的時候，家長們已經痛苦到沒精力約束我們這些野孩子。我們四處串場，跑到各個追悼儀式舉行地的舞臺上，對著話筒，朝臺下正在默哀的人大喊一聲：“三鞠躬！”然后撒丫子猛跑。

我對地震不敏感，1990年亞運會那陣，有人說北京震了，但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唐山地震那晚，我在北京。此前有謠傳說西安要地震，所以我們舉家跑到北京去避震。半夜正睡得香，突然聽到哥哥一聲尖叫：地震啦！迷迷糊糊感覺一條人影從身前竄過，緊接著，我被一條毛毯裹住，父親扛著我也沖下了樓。樓下擠滿了各種裝扮的人，正對地震議論紛紛，我心中卻滿是羞愧——他們等不及給我一條褲衩就把我弄了下來。

在北京住了幾天防震棚后，我們又舉家南遷，回西安避震。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姥姥在家里給我洗澡，我說了一句：“燈怎么在晃啊？”她抬頭一看，二話不說，把我拽出澡盆，赤條條拎到了街上，不僅赤裸，而且還濕著。

時至今日，我都還不能裸睡，一裸睡就會做些奇怪的噩夢，這都源自童年留下的心靈創傷。

爺爺在西安自家的花園里種了一些玉米，搭防震棚的時候，玉米稈成了最搶手的建筑材料。我家擁有全院最奢華的防震棚，獨門獨棚，臥室與廚房之間甚至還有隔斷。而當時大多數人家，需要幾家人合住一個防震棚，一家人睡一個大通鋪。

對我們這些小屁孩來說，住防震棚絕對是種享受，感覺像是一大群人在外面野營。直到有一天，將要躺下時，我突然看到枕頭邊有只小老鼠，在很認真地打量著我。

在為地震恐慌的年代，還有一個游戲令人著迷。那時大家都還在定期定時的公共浴室里洗刷自己。要想看熱鬧，只消蹲在浴室外的墻根下，大喊一聲：地震了！立刻會有一批男男女女赤條條地涌上街頭，身上還冒著熱氣，像是剛出鍋的大白饅頭。雖然最終都免不了吃一頓老拳，但我還是從這些惡作劇里，學習到了男女之間本質的不同。這大約算是地震帶給我的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