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初,爸爸和孫伯伯同時從咸寧五七干校“畢業”回京,同時面臨生活的重新安置,孫伯伯送來過幾件椅凳之類的家具,物品俱不起眼,顯然他毫不見外,只管送出實實在在的關心而不疑給人看輕
爸爸辭世后,整理他的遺物間,總會牽動些前塵往事,孫用伯伯就是這樣浮上了我的記憶。他給爸爸的信中,那么頻繁地問到我,這是我一直不知道的。看著這些差不多來自30年前的問候,關于孫伯伯的點點滴滴紛至沓來。
在我印象里,孫伯伯身量高大,面色紅潤,不是通常的江南秀士模樣。他的性情非常和善,又非常內向,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他的內向,不只表現為寡言,更表現為少見的靦腆,和生人講話一定會紅臉,笑起來一定用手去掩住嘴,就是當年與還是毛頭小子的我接觸,也是這樣的。
1982年孫伯伯壽辰前,蕭乾先生帶信給爸爸和綠原先生說,人民文學出版社、老朋友們該對孫伯伯有所表示,不過“孫用同志完全不知我有此意,而憑我對他多年的了解,他如知道,會漲紅了臉,堅決反對的”。
孫伯伯的翻譯生涯其實頗多蹭蹬。他早期的譯詩集《異香集》,出版中先遇延宕,而后竟被遺失;譯作《勇敢的約翰》,雖得魯迅先生協助,也“頗碰了幾個釘子”,調換了書局,輾轉兩年才得以出版;他翻譯普希金的名著《上尉的女兒》(舊譯《甲必丹女兒》),本是很出色的,但后來陸續出現的譯本竟達18種之多,他的譯本就被這種繁榮所淹沒;由于殷夫的名譯早已深入人心,他翻譯的裴多菲名詩《自由,愛情》,縱然信達也鮮為人知;他翻譯的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節譯本問世未久,季羨林先生翻譯的《羅摩衍那》全譯本跟著就出版了。
孫伯伯的譯作,我所讀不多。其中最膾炙人口的,也許是裴多菲那首《我愿意是急流》:“我愿意是急流,山里是小河,在崎嶇的路上、巖石上經過……只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游來游去。……我愿意是廢墟,在峻峭的山巖上,這靜默的毀滅,并不使我懊喪……只要我的愛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著我的荒涼的額,親密地攀援上升。”如果推舉傾訴愛情而又超越愛情的佳作,它無疑可以入選。
孫伯伯是個重感情的人。魯迅先生曾經不憚其勞地為出版他的譯作操持,這當然不只是滴水之恩。而孫伯伯于魯迅先生,也足可當得上涌泉相報。魯迅先生逝世未久,孫伯伯就著手從事魯迅作品的校讀,這項工作幾乎貫穿了他的終身。看看他編的《〈魯迅全集〉校讀記》和《〈魯迅全集〉正誤表》,那是需要何等的耐心才能完成的工作啊。上世紀50年代出版《魯迅全集》和《魯迅譯文集》,80年代出版《魯迅全集》,孫伯伯都躬逢其事,為校勘和注釋工作做出了獨到的貢獻。
是魯迅著作的編輯、注釋工作,使孫伯伯和爸爸接近起來的。孫伯伯比爸爸年長19歲,爸爸敬重他的學識,他贊賞爸爸的敬業和正直,他們在工作中互相了解,互相支持,形成了亦師亦友的交情。70年代初,爸爸和孫伯伯同時從咸寧五七干校“畢業”回京,同時面臨生活的重新安置,孫伯伯送來過幾件椅凳之類的家具,物品俱不起眼,顯然他毫不見外,只管送出實實在在的關心而不疑給人看輕。
孫伯伯有書生氣,爸爸是個刻板的人,他們都不能適應那時的政治氣氛和人事紛擾。唯其如此,他們都需要在對方的友情中放松自己吧。孫伯伯待人接物總是難脫拘謹,只有在文字中,才會不時表現出活潑的一面。1976年鬧地震的時候,孫伯伯領著外孫女小加避走南方,曾作打油詩《避震歌》,有幾句是:“北京地震,來勢真可怕!慌不擇路,馬上就南下。”同年稍晚,孫伯伯一直期待的退休獲準,正在杭州旅次的他給爸爸來信,竟似有幾分豪爽:“現在只請兄代我高興,等這次返京,同早春兄一起,拿酒來!”
孫伯伯藏書頗豐,不時也揀幾冊送給爸爸,數量無多,品種卻遍及古今中西。他不只是把藏書的復本送給爸爸,還曾特意買來英文版《野草》給爸爸,支持爸爸學習英文,那年孫伯伯71歲,爸爸52歲。在那個書荒的年代,書是非常希罕的贈品,尤其是精裝本和線裝本,各具豪華或古雅的異彩。在第一時間擠到爸爸身邊,觀賞孫伯伯的贈書,曾讓我那么快樂。
因為爸爸的關系,我也有機會受惠于孫伯伯。1972年夏,生長在北方的我初次南游,孫伯伯為我介紹在杭州的投宿之地,又恐一處不遇,特意分別寫了兩封信交給我。后來在杭州我還是選擇了住店,當時那兩封信的收信人如今已不能確記,卻還記得信尾有“叨擾之處,感同身受”意思的話。
孫伯伯才學淵博,爸爸曾不止一次講到他的勤勉好學。而我讀書全是信馬由韁,只是為了讓爸爸知道我讀書未輟,就備了一個本子,胡亂記下些不知所云的問題。這本子由爸爸居中傳遞,請孫伯伯把回復也寫在那上面,有點像是特別形式的函授。后來幾經搬家,這本子已不知還能不能撿出來了。
當時兩家都在東城,住得也近,孫伯伯住在米市大街的無量大人胡同,我們住在南河沿大街的磁器庫胡同。爸爸遇有急著傳遞的信或稿件,就叫我騎車送過去,不用半小時即可打個來回。稍晚我自修日語小成,也翻譯過一些小小不言的文學作品,孫伯伯聽說后很嘉許,說過后生可畏的話。
孫伯伯于我,有對子侄輩的關心,或許還有一層,就是我當時供職于郵局,而他也是做郵局出身,那身綠衣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吧。而我終不爭氣,未幾就轉向去翻譯圍棋類書籍了,因為做起來簡便輕松得多,是獲取“稻粱”的捷徑。然而在這種捷徑上輕飄飄地走過之后,便很難收心回來做一些真正有價值的事了。悟出這一點的時候,青春已經蹉跎過去。
孫伯伯1983年就駕鶴西去了,爸爸也于今年6月辭世。如今在媽媽那里,仍有一只當年孫伯伯送來的沉甸甸的方凳,完好地擺在廚房的墻角,牽出物是人非的思緒。孫伯伯和爸爸久別了22年,現在已是又晤面了吧。我想,美好如天國,一定不會有工作的負累,不會有讒言的紛擾,他們這一對謙卑自牧的好人,在彼重聚之時,一定可以安靜從容地聊天了。
孫用(1902-1983)字用之,原名卜成中。自學英語和世界語,從事東歐和北歐文學翻譯,生平翻譯了9個國家的20余種著名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