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楊飛
老友姓楊名飛,藏族人,系甘肅的著名士紳、文史學家楊生華之子,與我有忘年之誼,同事多年,交情甚篤。
老楊1949年生于甘南卓尼,與新中國同齡,伴隨天翻地覆之新社會,生命不熄、“運動”不止。因出身所累歷次成為“運動”對象,用他自己的話說,能“全全活活的”撐到改革開放落實政策已屬不易。
老楊出生在新中國,但一生坎坷。他幼年過繼給無子的叔父為后,其叔父楊景華系甘南土司楊積慶手下的地方武裝首領。
1935年9月中央紅軍長征到達川甘邊界,為使其順利突破天塹臘子口,楊景華接受土司指示,將國民黨軍隊破壞的棧道、木橋修好。他嚴飭群眾不得向紅軍放冷槍,秘密與紅軍聯系開倉放糧,每人一斗糧,總計支援紅軍30多萬斤糧食。中央紅軍在甘南藏區不僅沒有受到阻擊,而且得到了大批糧食、軍鞋,順利通過。
這位積極執行土司命令的叔父,這位也許有意也許無意在這個時刻支援了中國紅色革命的叔父,后來正是因為這事為軍閥所害。
老楊一家命運多舛!
老楊16歲時,運動波浪及于草原,出身問題,使全家慘遭掃地出門。
草原上的冬天零下30度,一家人蜷縮在無法抵御嚴寒的臨時帳篷里。面對幾近無助的老母的建議,次年春天老楊與其叔父的養女成了親。
老楊說,當年他那樣的出身是無資格與貧、下、中、牧結緣的。母親這樣的做法,也算上對得住叔父下對得住兒女的萬全之策了。
他們默然以對,從此相依為命。
17歲從獸醫學校畢業后,老楊被下放到與家鄉卓尼相臨的迭部縣農村勞動改造。那幾年是其人生最為苦悶的歲月。白天與農牧民一起伐木,晚上則接受沒完沒了的思想改造,毒打當然是家常便飯。老楊說當年的自己“就像一頭牲口似的活著!”一度產生了棄世的想法。
苦悶之余,老楊常用紅薯葉卷煙、用紅薯干制酒,聊以自慰。從此養成嗜酒之癖,晚年病患即由此發端。
近而立之年,老楊進甘南歌舞團工作,隨后公派進京人中央民族學院音樂舞蹈系學習作曲。十幾年的勞動改造幾乎使其完全陷入“無意識”,大學學習異常辛苦。老師想不通的是,基層單位怎么會把一個30有余、基本樂理都不過關的獸醫專業畢業生送來學作曲。
不解歸不解,教還是照樣教。仔細想來,那樣的年月,又有幾個人能夠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何況老楊這樣的“黑五類”出身?
1990年代初,在主持多年的藏劇團、歌舞團工作方面,老楊與劇團的上級機關產生芥蒂、漸行漸遠,心灰意冷之余,萌生離去之意。
也許是因為這一想法正中領導下懷,請調報告很快得到批準。
1994年新春伊始,老楊來到蘭州郊區的鋁廠藝術團任職專業作曲。企業的工作性質,使得原先廠里答應他來廠工作不坐班的承諾很快付之東流。每日起早貪黑坐50分鐘廠車到單位坐班,對一個從事創作的“藝術工作者”來說,其體乏心累可想而知。
老楊性情畢竟開朗平和。領導安排的創作任務從來都是用心完成。即使如街頭婦孺聲嘶力竭的哭號、文革紅衛兵式歇斯底里的狂叫,他也能譜成樂章,令一眾同行瞠目。面對朋友們疑惑的眼神,他總是自嘲:“混飯吃不能要求太高啊,弟兄們!” 無奈之情溢于言表。 有這樣坎坷經歷的人,能喝酒是不奇怪的,何況時不時還有要應酬的“局”呢。老楊酒高,團里沒有飯局酒局便罷,有飯局,必見老楊身影;有酒局,必聞老楊歌喉:“喝湯要撇油花子,做人要當人尖子!”
花兒悠揚沁人心脾、老楊胸懷可攬方圓。(“花兒”系甘肅、青海、寧夏一帶流行的一種民間歌曲)
領導說,老楊在酒場我們安心。
大家說,老楊在酒場我們寬心。
1995年,例行身體檢查中老楊被查出患有輕度糖尿病。按理說,醫生諄諄教導猶在耳畔,酒是再也不能喝了。然而,形勢比人強。兩年后的變故,使得老楊不但沒能戒酒,反而愈飲愈烈。
1997年,鋁廠新領導上任,對上一任廠長多年前成立的藝術團頗有微詞,裁撤藝術團在其上任“三把火”中首當其沖。第二年,成立已屆10年、在全國都有影響的藝術團被宣布解體。一批“藝術骨干”怎么辦?新領導處理遺留問題的手法決絕異常:
能調走的調走,不能調走的,一律分配去一線生產車間做工人。
藝術團的主要人員,都是前任廠長當年不惜重金從各地藝術院校的團里挖來的。如今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動使大部分團員陷入困境。老楊被分配到職工中學傳達室,工人們稱其“看大門的”。
我曾在傳達室的一張舊報紙上看到這樣一段話:“二十年作曲等于更夫?!?老楊的筆跡)桌下隱約可見空酒瓶若干,胸中塊壘可想而知。
2004年3月,老楊因糖尿病并發癥在蘭州去世。享年55歲。
此前數月,工廠已勉強同意其病退,在長途電話的那端,老友興奮地告訴我:
“終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干點自己喜歡干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