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而言,經濟學家成為社會結構中獲益較多的一個群體,愿意為發表真實觀點而犧牲個人利益的人鳳毛麟角
“經濟學家已經過時了。”一位財經雜志主編對我說。在他看來,經濟學家——或者更具體地說,指所謂的“主流經濟學家”——所提倡的個人產權、自由競爭等市場經濟理念,已經沒有新意。中國改革面臨的問題,是如何通過立法和維權,實現這些理念。在這個過程中,作為媒體工作者,“應該更多地關注法學家、社會學家。”
不僅如此。在很多人看來,市場競爭的必然結果是貧富分化、利欲熏心、商品價格不受控制,由此產生的社會問題不是經濟學家能解決的——甚至可以說,這些問題就是主張自由競爭的“主流經濟學家”造成的,他們要為當前出現的“上學難”、“看病難”等民生問題負責。這就是當前的社會輿論中,經濟學家群體受到廣泛批評與質疑的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回到10年前,大概任何一個經濟學者都不會想到今天的局面。近10年來,經濟學家群體經歷一個逐漸被大眾關注,被媒體追捧,知名度與社會形象不斷上升、到今天突然急速下降的過程。而那些積極倡導產權改革與經濟自由的學者,更不會想到,他們的主張在擺脫了“姓資姓社”的意識形態糾纏之后,會受到來自大眾媒體的強烈抨擊。
是什么原因導致了經濟學家的群體形象在社會輿論中急速轉變?經濟學家是否應該為當前的社會民生問題負責?經濟學家在未來的輿論空間中會扮演怎樣的角色?這是關注中國經濟改革與制度變遷的人不得不去追問的問題。
何謂“主流”?
要澄清這些問題,我認為,首先要對經濟學家或“主流經濟學家”的涵義作深入的分析。
經濟學家和其他任何行業一樣,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所以我們不能以部分經濟學家的行為和待遇作為“經濟學家”全稱判斷的依據。例如,不能因為某個經濟學家主張不研究道德問題,就說經濟學家不重視道德;不能因為某個經濟學家預測失敗,就認為經濟學家的理論沒有用;不能因為某些經濟學家擔任政府顧問,就把社會變革的成敗歸結到經濟學家頭上……
實際上,所謂“主流”,在不同的社會層面——例如同家意識形態、政府制訂政策、學術和媒體影響上——可能會有不同的表現。其中的代表觀點和人物,也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不能大而化之。
眼下,在談論“主流經濟學家”的時候,很多人都會提到北大教授張維迎的名字,并把他提倡的國有企業產權改革看作“主流經濟學家”的典型主張。但從意識形態的角度看,這種主張與“堅持和完善國有制”的主流觀點大相徑庭。拋開意識形態不談,著名經濟學家林毅夫一直主張國有企業改革的重點不在于產權,而在于政策性負擔。此時,如果把張維迎看作主流,林毅夫就是“非主流”,但如果從政策影響力來看,身為全國政協委員、工商聯副主席的林毅夫,顯然又比身在政界之外的張維迎更加“主流”。——這兩者互相抵觸。而如果按照另一位著名經濟學家劉國光的標準,無論林毅夫、張維迎都不能算主流。他認為:“實行社會主義制度……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應該是指導、是主流……沒有接受過系統的馬克思主義教育……不能從事教師的工作,不能從事決策研究的工作。”
可見,在談論“主流經濟學家”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其背后的歷史條件和語境限制。否則,就不可能對經濟學家在中國改革中的作用做出準確的評價。
現在很多人談論的“主流經濟學家”——如果從那些經常被指名道姓的學者來判斷,應該是指那些主張實現個人產權、自由競爭,通過產權激勵和市場競爭來提高經濟效率的經濟學家——其實并非鐵板一塊。他們所處的部門和機構不同,政策影響力不同,政策主張的重點不同,甚至具體的學術觀點也不同,但他們都面臨著共同的意識形怎的限制,如張維迎所說,“有很多話是不能講透的”。只有在這樣的視角下,我們才能把對“主流經濟學家”的判斷,置換為對“經濟學家”的判斷,進而解釋為什么在過去10年間,經濟學家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社會知名度,又突然遭到了社會輿論的強烈質疑。
“看病難”、“上學難”是誰之過?
當前社會上對經濟學家的質疑,主要源于近兩年來日益嚴重的“上學難”、“看病難”等民生問題,以及國有企業改革中的腐敗現象。按一般人的理解,經濟學家主張產權改革與產業市場化,對于其中出現的問題,他們當然難辭其咎。但如果仔細分析,事情并不這么簡單。
實際上,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當前教育、醫療問題的真正原因,并非市場化,而是“偽市場化”和政府職能的缺位。具體來說,一方面,政府在放開教育、醫療服務收費限制的同時,并沒有放開行業準入的限制;另一方面,政府在稅收大幅度增長的同時,并沒有相應增加對教育、醫療領域的投入。這兩種現象,都不是經濟學家愿意看到或能夠掌控的。對行業垡斷,大部分經濟學家都明確反對;而稅收的合理分配,則有賴于建立一個民眾主導的公共決策機制。
國有企業產權改革中出現的問題也與此類似。經濟學家之所以主張產權改革,是因為他們知道,在趨于競爭的市場中,要保留國有企業,只有兩種方式:要么政府提供補貼,要么政府授權壟斷。這兩種方式都會給社會福利帶來損害,所以他們大多手張國有企業退出市場。但在政府權力缺乏足夠監督與約束的情況下,國有企業的產權轉讓難免會出現內外勾結、損公肥私的現象。這一點經濟學家無能為力。
要解決這些問題,最根本的辦法是推進鄧小平同志20年前就倡導的政治體制改革。早在1986年6月,小平同志就說“改革應包括政治體制的改革,而且應該把它作為改革向前推進的一個標志。”“只搞經濟體制改革,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也搞不通……”在這點上,如果要談經濟學家的缺陷,或許可以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缺乏沖破意識形態束縛的勇氣,較少提及政治體制改革。
上個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市場經濟改革目標的確立,經濟學知識在中國社會中受到前所未有的渴求,經濟學家也成為公眾視線中倍受矚目的寵兒。這一時期,各種經濟學書籍成為普通人的熱門讀物;經濟學家的聲音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大眾傳媒上;經濟學家的社會知名度急劇上升。這種變化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收益——稿費、演講費、出場費……各種收入層出不窮;顧問、首席、獨立董事……各種頭銜應接不暇。
所有這些,使經濟學家以獨立精神和社會責任為支點進行學術研究的成本大大增加。作為“改革推動者”的經濟學家群體發生了分化:一些人依附于行政部門,成為“部委經濟學家”;一些人進入商業機構,成為“公司經濟學家”;一些人熱衷于評論時事,成為“媒體經濟學家”……但無論如何,總體而言,經濟學家成為社會結構中獲益較多的一個群體,愿意為發表真實觀點而犧牲個人利益的人鳳毛麟角。
也正是在這個時期,中國的改革進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現在回顧,大部分經濟學家都認為1980年代的中國改革是成功的。但很少有人注意,成功的原因不是某個人的神機妙算,而是政府在經濟活動中放權讓利,使農民的生產積極性空前高漲,鄉鎮企業蓬勃發展,為此后的大規模經濟民營化打下了基礎——而這一結果實際上已經偏離了改革的最初設想。
1978年開始的中國改革,最初的目標并不是建立市場經濟,而是“完善公有制基礎L的計劃經濟”。改革的基本做法是承認基層農民自發創造的“分田到戶”,在農村實行承包制。然后,又把土地承包制推廣為企業承包制和地方財政包干制。后來,正如人們所見,企業承包制并未挽救國有企業,但地方財政包干制卻引發了各地的民營化浪潮。
1990年代,情況發生了逆轉。由于民營企業的蓬勃發展,經濟高速增長,政府產生了“收權爭利”的沖動。先是1994年,稅制改革大大提高了中央政府的財政權力。然后到1997年,政府提出國有企業三年脫困.把國有企業向少數壟斷行業集中。結果是政府稅收和國有企業利潤持續大幅度增長,高于拿社會的經濟增長速度。
在政治體制改革相對滯后的情況下,政府可支配資源的大幅度增加導致了兩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是政府按照行政權力排序來配置資源,使中心城市與邊遠地區的收入差距拉大。另一方面,在政府開支中,與普通民眾福利有關的公共開支無法得到保障,“看病難”、“上學難”等民生問題由此而生。
到此為止,可以看到,中國改革的實際進程并不是按照經濟學家的建議或政府官員的口號去展開的。所謂“市場化”改革的弊端,是在權力不能公正運用的環境中,經濟學家的某些主張受到歪曲或利用的結果。這是很多經濟學家難以控制、始料未及的。但那些曾經追捧過經濟學家的媒體,以及通過媒體了解經濟學家的普通人,面對這樣的結果,難免會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這就是當前社會輿論中,經濟學家受到強烈指責的重要原因。
法學家、社會學家才是主流?
在未來的改革進程中,經濟學家的輿論“主流”地位是否會被法學家、社會學家取代?這個問題無法簡單回答。如果考慮到當前社會經濟問題的癥結所在,或許可以說,無論是經濟學家、法學家還是社會學家,只要他始終關注改革進程中的核心問題,勇于表達自己的觀點,他的聲音就會成為歷史承認的“主流”。
考慮到改革并非一朝一夕之功,社會是由眾多追求自身利益的個人組成,這種利益既包括理想和價值觀的實現,也包括物質和權力的享受。如果不能平衡好多方利益,就可能使某種取向的改革偏離最初設想的目標。這就是過去幾年問,“市場化”改革的口號與結果出現巨大反差的原因。
中國的經濟學家、法學家、社會學家和關注改革進程的民眾都應該吸取教訓。僅僅提出改革“應該”怎么樣、“必須”怎么樣,是遠遠不夠的。改革要想按照既定的目標推進,一方面要考慮改革方案的可行性,照顧到相關各方的利益平衡;另一方面要靠廣人媒體的呼吁和普通民眾的覺悟,積極捍衛自己的權益。從這個意義上說,在知識層而上,中國未來的改革既需要能夠理性思考、深入研究社會博弈關系的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又需要引導民眾爭取自身合法權益、并推動法制改良的法學家。兩者不可偏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