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房子與最好的愛情

當年，大紅的結婚證上，他倆的頭，雖然在被攝影師扶了又扶之后，勉強貼在了一起，但是，兩個人外側的肩膀，卻各自生澀地朝著相反的方向別著。她和他，心里都鏡子一樣明了：他們的婚姻，和愛情沒有多大關系，最多只能說，他們不算彼此反感。

他們是為了房子結婚的。

那年，單位福利分房，按照規定，已到婚齡的他，必須要有結婚證，才能分得一套40平方米的房子。他是家里的大兒子，他要是分到房子，弟弟將來結婚，房子的壓力就會小些。而她，哥哥一直等著結婚，她卻騰不出家里的房子來。

就這樣，媒人把兩邊的情況分別一介紹，兩人都問了同樣一句話：身體沒什么殘疾也沒什么不良習慣吧。等見了面，看對方胳膊腿兒的都很齊全，模樣也看得過去。聊了一會兒，她覺得他算是本分，他覺得她心眼不算差。然后，他們分頭給媒人回話說：行。

結婚那天，兩人都覺得很幸福，但都是為了房子。他覺得自己一個男人，快30歲了，總算有個安身的窩了，而她高興的是，再也不用看哥哥的臉色讓父母跟著為難了，她有了個有房子的男人。雖然只是40平方米，但他感覺簡直就是自己的宮殿，她也終于不用睡在那間沒有窗戶的小屋子里了。臥室有扇窗，還有一直垂下來的窗簾，真是好啊。

日子流水一樣很快過去，他們有了個女兒。當女兒在那個家里一天天長大的時候，她和他才同時感覺到，40平方米的房子，實在是太小了。但是，想要通過福利分房換到更大的房子，已經不可能了。他的工廠早已改制，他買斷工齡后，在一家購物中心當電工，她是一家藥店的營業員。

女兒漸漸大起來，開始，他睡客廳沙發，女兒和妻子睡在臥室。但是后來，女兒說，她需要一間自己獨立的臥室，她都沒法帶同學到家里來。女兒的話，讓他們心酸。但是，憑他們的收入，每個月算了又算之外，只能有少數節余，那還是存著給女兒以后上大學用的。

那天，她忽然對他說，她從藥店辭職了。他很生氣，說，這樣的事，為什么不跟他商量。她說，以前什么事不也都沒商量過嗎？他這才意識到，結婚16年，他很少過問妻子的事，而他自己的事，也很少跟妻子說，16年的夫妻，他們的那只肩膀似乎還是朝不同的方向別著。

她說，她應聘到保險公司當業務員了，本來人家嫌她年紀大不要她，但是她磨了很長時間，她說自己在藥店工作多年，很多顧客都覺得她實在，買藥時都找她推薦。所以她有很多顧客朋友。老人、婦女，都有，她可以把他們發展成保險公司的客戶。只要不是騙人的活兒，我就能做好，我們需要買套房子。她對他說。他這才發現，她很倔犟。

三年后，她拿出6萬塊錢交給他。首付交了就可以入住，我都打聽好了，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75平方米，兩個臥室。大的那間給女兒。看房的時候，他倆同時說。

接下來的日子，她整個人又有了當年看著窗簾搖曳的歡喜。他們有大房子了，女兒有自己的臥室了。他的工作忙，她就一個人跑裝修市場。一會兒是地板，一會兒是頂燈，一會兒是油漆，一會兒是馬桶，整整兩個月，她忙得昏天黑地，整個人瘦掉一大圈兒。

新房子總算是裝修好了。但是，她卻病倒了。她一個人去了醫院。以前，頭疼腦熱的病，她從來沒讓他陪過，但這次，當醫生要求和她的家屬談話時，她說，丈夫出差了，她能對自己的病情負責。

星期六女兒要求去看新房。她帶女兒去了。女兒興奮得在新房里轉圈、跳舞，摟著她的脖子說，媽媽，明天就搬家吧。

從新房出來，她帶女兒去了麥當勞，然后又去游樂場。女兒顯然對這些都沒有興趣，她不停地說，媽媽，我們趕快搬家啊。

墻也斑駁了，窗簾也褪了色，水泥地有數不清的小凹坑，這套她曾經想搬離的老舊的房子，卻讓她有了不舍。她對女兒說，急什么，反正已經裝修好了，這套老房子，是我和你爸爸當年的新房，也是你出生的地方，很快搬，有點舍不得，再住段時間。他大聲喝她，都裝修好了，為什么不搬？不是為女兒高興嗎，干嗎別著不搬家，要是舊的好，那干嗎買新的啊。她不出聲。他說不上多關心她，但其實很少對她這樣發火。

那天覺得精神好的時候，她把女兒找了回來，抱住女兒坐在老舊的沙發上，她哭了起來。她和女兒談了很久。15歲的女兒哭得泣不成聲。女兒不停地說，媽媽，我陪你，一直都陪你住在舊房子里。

她還是沒能住太久。醫生原本告訴她3個月，但也許是她沒什么心事了，剛剛過了兩個月，她就要走了。那天，一家人在客廳的茶幾上吃完了晚飯。這么多年，他們在陽臺上做飯，沒有餐廳，一直在客廳的茶幾上吃飯。放下筷子，她靠在沙發上，掏出新房的鑰匙交給他，又把女兒的手放在他手心里。然后，她的身體漸漸從沙發上滑落下來。

女兒撲到她身上，號啕大哭。是女兒告訴他的，妻子得了腦瘤晚期，因為覺得沒救了，她也不想去醫院了。她不搬家，是因為如果她死在了新房子里，那就沒有人愿意住那個房子了，但是，她想以后能有個女人再住進去，照顧他。所以，她要留下全新的房子，吉利的房子，給他和他的未來。

他一直都覺得，妻子是為了房子嫁給他的，而在妻子死去的那一刻，他才知道，16年的生活，妻子對他的愛，已經充滿了房子的每個角落。只是，她不曾表達，而他也錯過了感知的最好時機。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