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有資格同情劉海川

1

頭幾天我參與制作的第一期報紙終于出版了，看著報紙上印成鉛字的名字，我心里樂開了花兒，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寄幾份給親人和朋友。裝最后一個信封的時候，我想到了劉海川，可卻不知道寄到哪兒去。聽說我離開不久他就下海了，開始賠了不少錢，后來終于穩定下來的時候也是小打小鬧地折騰著，沒有人知道他確切的地址。這一晃，都三年了。

2003年的春天，我讀大三，學校在市政府為我們聯系好了實習。我被安排在了民政廳的民間組織管理處，帶我的老師姓裴，而劉海川就坐在裴老師的對面桌子。我叫他劉老師。

剛開始的時候，我猜測劉老師肯定是個什么官兒，因為每天他都第一個來上班，他的頭發總梳得很整齊，像剛做過發型，皮夾克和皮鞋都非常亮，若穿西裝，衣服上找不到一絲褶皺。政府工作閑，別人忙著上網、聽歌，他就戴著眼鏡一板一眼地看新傳達下來的條例、制度或者是一天的報紙。還有他很愛笑，若是碰到你的眼光，笑意就更深了些。

劉老師的樣子，和我腦海中那種看起來極親切又體面的領導形象不謀而合，所以有段時間，我對他尤其尊重，倒茶先給他倒，打字先幫他打。這弄得他很不好意思，每次都說好幾句謝謝。

可是時間長了，我發現，周圍的人對他有點兒不對勁兒，特別是裴老師。有一次我和裴老師一起修改一份文件，裴老師一邊糾正我的錯誤，一邊拿杯子到飲水機那兒接水，發現沒水了，就漫不經心地對劉老師說：小劉，叫點水。正在看報紙的劉老師抬起頭，愣了愣，我當時也愣了，這么長時間，我早已知道劉老師不是什么領導，但起碼也不是他的下級啊，且年紀又比他大，怎么能這樣呢？但不過片刻，劉老師就先恢復了笑臉，拿起電話訂水去了。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處長說要請吃午飯，但給忘了。午飯前，大家聚集在我們寬敞的辦公室嘻嘻哈哈地討論處長爽約的事，一致推舉劉老師去提醒一下處長。我想當時大家沒要我去，是因為處長沒有明確說帶我，大家都不方便讓我參與。

劉老師興致勃勃地走后兩分鐘，我內急去廁所。我們辦公室在走廊的最里端，廁所在走廊的最外端，處長的辦公室在走廊的中間。所以我去廁所的路上正好看見處長戴著老花鏡在看資料，還看見男廁所里對著鏡子一直在洗手的劉老師。我還猜想劉老師已經說了吧。但是我從女廁所出來，洗手的時候，正好看見處長拿著飯盒慢悠悠地去食堂。這我看見了，劉老師也該看見了，可先我一步進門的他，一邊用毛巾擦手一邊很自然地對辦公室的人說，剛才去了趟廁所，回來處長就不見了，估計去吃飯了。大家一片欷歔，遺憾這頓午餐泡湯了。

自從那次以后，我心里對他的好感一股腦兒全跑光了，還有那么一點點鄙視。這人活得太不舒展了，他明明有很多時間可以提醒處長的。一件小事嘛，不愿意問就不問唄，干嗎還假裝去廁所待半天？還說謊，真差勁兒！

2

以后處事，我就很節制和他打交道。可是那天裴老師請假，辦公室就我們兩個在，下午沒有事，我就上網聊天，這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了。我平時很少上網的，首先我自己沒有錢不舍得去網吧，其次若是裴老師在，電腦也輪不上我用。

劉老師本來坐在椅子上看報紙的，我聊得正開心，根本沒注意他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了。直到他說，小郭，這東西很好玩啊！怎么玩的？

本來我挺不高興他偷看我聊天，后來想想我也沒什么不能看的，就釋懷了，一點一點地說給他聽，還申請了那種老長的免費ＱＱ號給他。他感激得什么似的，非要請我吃飯。

那頓飯后，我對他的印象又好起來了，忽然明白他平時為什么專注那些枯燥的資料和紅頭文件了。公務員的工作本就枯燥，而他，連一些小小的娛樂也得放棄，只因不想和別人爭搶電腦，一個男人三十多歲的時候還這樣，應該是可憐的。

后來的日子，我和辦公室以外的人也逐漸地熟悉起來了，知道了劉老師一些其他的事。原來他不是正式的公務員，而是政府人手不夠的時候外聘來的，福利基本沒有，工資也只有幾百元。只因他優秀穩定，處里才一直留他在這里。劉老師還是有名的怕老婆，他老婆嫌他賺錢少，偶爾還罵他，見到他的領導都愛理不理的，嚴重的時候她還和他打架，每次他都打不贏，頂著花瓜臉來上班。副處長是女的，沉不住氣，有次急了，對他說，劉海川你丟不丟人，我就不信你這么大的個子打不過一個女人。你就打打試試，打傷了，我們湊錢給她治。劉海川的頭就低下去了。

知道這件事后，我越發同情劉老師了，小心翼翼地避開提他的妻子，只是那天早上，我擦桌子，無意中看到壓在玻璃底下的他們一家三口的照片，順口贊揚，你家小寶寶真可愛啊，嫂子也真漂亮！他望著照片，臉上浮出很溫柔的神色，他說是啊！我孩子和我老婆比較像。

自此，我全部理解了劉海川被人看輕的原因，一個男人珍愛著對自己不尊重的女人，他就很難得到別人的尊重，這不是穿得體面、發型做得整齊可以挽救的。

3

時間轉眼過，再有半個月我的實習期就要結束了，而當初分配給我的那些需要整理的資料還有大半沒有做完。我開始早出晚歸，加班加點地做自己的活，一些瑣碎的事也不太熱心幫忙了。

那天，裴老師有一份資料需要打印，看我忙就說自己帶回去做，明天開會的時候好用。可我從一大堆數據中抬頭的時候卻發現，他把那份資料忘記在電腦桌上了。我說，哎呀，裴老師忘記帶資料了，他沒走遠，我給他送去吧。劉老師笑了笑，不想說卻又說了，還是不要提醒領導忘記這種事情吧。我忽然就想起提醒領導請吃飯的那次他躲到廁所里的樣子，心里陡然生出了許多的諒解和感激。

如果我晚歸，一定會看見劉老師的小女兒，他下班就把她從對面的小學接到辦公室里來。9歲的小女孩，非常精靈可愛，經常問我一些簡單的作業問題，多數時候她更愿意纏著她爸爸，吊在他的腿上，問東問西地繞彎彎，然后劉老師就急了：怎么回事？我怎么又幫你做了一道題？逗得在場的人都笑起來。還有一次裴老師和小女孩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要她站墻根兒，罰站。劉老師當時臉色就變了，竟很有威懾力，所有的人都害怕了。這個男人，在他的女兒面前輕易就笑，輕易就怒，像個隨時可以夾住別人手的海蚌，保護自己的珍珠。

那陣子，劉老師正看房準備付首期，每次我給小女孩戴上耳機安排她在電腦前聽歌，他就打電話借錢。一次他又沒借到，我憤世嫉俗地說，現在的人咋都這樣，沒有一點義氣。劉老師竟撲哧一聲，被逗笑了，他說，你還小呢，不懂這年頭錢難賺，其實這些朋友對我也挺好的，只是大家都不容易。

4

4月底，政府大院里開滿了各色各樣的花，我的工作也基本完結了。看著案頭上堆積得小山樣的文件，我高興，領導也高興。不知道是誰給領導提起的，說我家境不太好，處長竟然當眾說要給我300塊錢的獎勵。我當時心里那個感激啊，越發期待實習的結束。

那天我和劉老師都要去財政廳，我要送文件，他可能去找人，就一起去了。劉老師似乎喝了一點酒，說起了年輕時候的事，他喋喋不休，經濟學專業高才生，光鮮的班干部，畢業后光鮮地進了一家當時都看好的單位。然而只幾年，就只有羨慕別人的份了，看著那些原來不如自己的同學一個個在商海里折騰得熱熱鬧鬧的，自己的工資被反襯得像沒有放鹽的青菜。

我勸他，你就沒試過考正式的公務員嗎？或者出去和同學一起拼一下也好啊。他嘆了口氣，好像夢醒了似的笑了一下，其實現在也不錯，我已經很知足了。對了，你畢業后最想做什么啊？我想也沒想就說，記者，我喜歡奔跑著采訪、寫稿，很充實，我才不要再這樣浪費光陰、空虛無聊，到時我送報紙給你啊！他就抬頭笑了，說好。

那次，是我走之前我們唯一一次長談。接下來的幾天，處里幾位老師輪流請我吃了一頓散伙飯，以感謝我在工作外幫他們做的事，只有劉老師沒有請，也沒有過多的熱乎，只是有時會和我談起我將來要做的報紙，說我是一個有志氣的姑娘。我曉得劉老師沒有錢，也不計較那頓飯。

走的日期越來越近了，終于到了最后一天。那一天，我從早上就等著處長給我發錢，可是一直到下午快下班都沒有等到。很多人都問，小郭，處長給你發錢沒？我就對他們做出遺憾的表情，不說話，于是那些人就不再問了。

我在心里都開始記念那300塊錢了，我想那是多少好吃的啊，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啊！就這么被處長給忘了。可是離下班十五分鐘的時候，女副處長把我叫過去給了我一個薄薄的信封，她說這事你要保密啊，咱們民政廳來了12個實習生沒有一個有獎金的，這是咱們處獎你的，你和誰也別說啊。我歡天喜地地說好。

下班的時候，大家都走了，我背著包也要走，兩個老師都以為我沒有拿到錢，都有點不好意思地看我。我心里不禁一陣壞笑。可我都走出來了，劉老師忽然急走幾步追出來，他說，小郭，你等一會兒，就幾分鐘。然后他快步搶在我前面，敲開了處長的門。只一分鐘他就喜形于色地出來說，你走吧。

5

每次回憶到這件事的時候，我都有要流眼淚的沖動。我很后悔，那時我為什么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就走了，傻瓜都知道他那時是為我討獎金去了，當時看著他去處長辦公室的背影，我真是說不出地感動。

這個男人可能沒有什么成就，沒有多少磊落，甚至會為了一句提醒躲到廁所里，可是他熱情善良。我想做這個舉動他是有過思想斗爭的，他肯定想過這300塊錢于我的多種意義，然后在這道選擇題里，他選擇了去提醒，為了一個談不上是朋友更談不上是親人的萍水相逢的窮學生。

我想對他我們是不應該同情的，因為和他相比很多人要值得同情得多。世界上還有多少劉海川一樣的小人物啊！他們可能不偉大，不富有，但是他們對朋友、親人、愛人都充滿了愛和感激；他認真地走好每一步路，不后悔、不怨尤、不沮喪；他們身上有陽光一樣含蓄又溫暖的力量。他們該是我們應該深深敬愛的人。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