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夏天,青島。
那個午后,海貝和她的母親站在青島一所大學門前談判。母親說,回日照。海貝說,去北京。母親說,回日照。海貝說,去北京!海貝塞在褲兜的手里,緊緊握著一張青島到北京的硬座車票。母親不再說話,看了海貝片刻,慢慢地,但是堅決地說,如果你一定要去,在你找到工作前,我每個月只給你300元錢的生活費。
海貝把塞在牛仔褲兜里的手抽出來,抿抿唇,同樣慢慢地但堅決地說,成交。母親嘆口氣,不再說話,頭也不回地走了。海貝的固執,沒有人比做父母的更清楚。
3年前,海貝考入青島這所實在不理想的學校,父母希望她能夠復讀。海貝說,不!說了三次,抿著唇。父母拿她再沒辦法。母親一直記得3歲的海貝,為抗拒幼兒園的生活,趁著午睡時間獨自從欄桿里爬出來,憑借著超乎年齡的記憶走了近2000米的路,自己回了家。那天接到幼兒園老師電話的母親幾乎急得瘋掉,發動了所有親戚朋友四下尋找無果,絕望地回家時,卻在門邊看到趴在地上睡著的小人兒……5歲的海貝卻固執地要去上學,每天早上拿著小書包擋在門邊,達不到目的誓不罷休,終于成為小姨教書的小學一年級的編外生……12歲的海貝,為老師的一次錯怪罷課,堅持到老師道歉為止……他們早就明白,這個從3歲開始就展示出性格中最倔強一面的孩子,必定會走她決定了要走的路,她為此受到傷害為此經歷磨難,然后長大,成熟。
只能如此。
那個午后,海貝看著母親的背影消失在江西路和山東路交叉口,轉身回學校,當晚,帶著簡單的行李坐在擁擠的硬座車廂里,朝著北京而去。心底涌動著對那個城市的固執向往。
1997年初秋,日照。
那個晚上,18歲的海貝和一個挺拔英俊的男孩站在海邊。男生的眼睛里有濃重的失落。3天后,海貝將離開生活了18年的海邊小城日照去青島讀書。她跟他告別。
男孩叫王默,20歲,是個家境極其貧困的孩子,中學畢業輟學去日照學習汽車修理,16歲,便在海貝讀中學的學校對面的一家汽車修理廠當了修理工。這個完全不同于終日來往于家和學校之間的男孩,明顯多了一份和年齡并不相符的冷漠和淡然。那時候每天早上,在海貝跑早操的時候,王默會在學校旁邊的雙杠上飛舞,非常帥的身姿。心性中原本就存了一份叛逆的海貝,很快被這個校外的男孩吸引,在一個早晨終于忍不住逃了早自習,一路追著王默到了路的對面。他回過頭來看著她,說,逃課了吧?然后,兩個人都笑了。
1995年到1997年的兩年里,海貝記憶最深刻的不是為迎戰高考所付出的枯燥和艱辛,而是在那些日子里偷來的一份張揚的愉悅……常常在課后的黃昏,王默用修理廠的摩托車載著海貝一路奔向黃昏的海邊,迎著海面吹來的潮濕的清涼的風。路的盡頭,有座高高的燈塔,在燈塔下,高高的少年和瘦削的女孩并排看潮起潮落。那是份單純得沒有任何雜質的感情,那個時候的愛情,絲毫沒有被人生的瑣碎和俗氣所打擾,但注定是無果的,因為,他們都還沒有長大。
決定分手是在高考前。
挺拔的男孩,可以在雙杠上飛舞的男孩,能夠載著她飛翔的男孩,終究有一處不能填補的缺失,迎合不了海貝日漸飽滿的思維。她在燈塔下講述心中夢想的時候,他的眼神一片茫然,那種茫然在他們一起的時間里越來越頻繁地出現,海貝知道了結局。
面對分手,他不同意,卻無可奈何。他知道他沒有能力帶著她做一次真正的飛翔,在生命中,他注定追不上她的腳步,除了放手。
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抱著她,忽然高高舉起,在微雨的燈光下,在潮水和海岸撞擊聲里,海貝仰起頭,剎那間,為自己決定的放手淚流滿面。
1997年~2000年,青島。
在青島的3年,海貝長高了3厘米,長到了170厘米。第一年更多的時間,她周旋在教室和宿舍短短的路程中。是所很小的學校,過去讀書的,都是成績差沒有正規大學接收的孩子。海貝讀的是國際貿易。這樣的學校,走讀生相對多一些,形成一個頑固的團伙,很少和住校生打交道。沒有什么可以影響到海貝過她的日子,她喜歡一個人。在這所學校,她依舊獨來獨往,自己逛街,自己跑步,自己去圖書館看書……
大二時,海貝認識了青島男孩陳進,他和海貝幾乎是行為的同類,每天獨來獨往,迷戀電腦和繪畫。同樣是個家境不好的孩子,從小睡在陽臺上長大,大學時每天中午僅有的4元錢生活費,都被他用做了研究電腦的費用。因為總不吃午飯,他非常瘦……
海貝很快注意到他,他的神情里散發著她所熟悉的氣息。海貝開始在電腦室里找到他,然后拉了他去吃午飯。很長一段時間,海貝將自己的生活費一分為二,給了那個能在幾分鐘內給她畫出一張像的男生。
2000年的春節,年剛過,海貝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沒有駕駛執照的陳進,在寒冷的天氣里騎了近300公里的摩托車找到了海貝,直到進屋,在暖氣十足的房間里好半天才說出話來,而握了300公里車把的手指幾乎被凍僵……
之后是一段近乎瘋狂的戀愛,但持續的時間并不久,所有性格的同類都是不適合做戀人的,他們太像,固執或者獨立,所以爭執頻繁開始,漸漸疲憊,最后,在疲憊中分手。因為分手,海貝更加決定了畢業后要去北京,她幾乎每年都會去一次北京。上世紀80年代初,大姨憑借寫的兩本書去了北京,那個城市,也成為家以外海貝最熟悉的地方,每次走在長安街上,內心都會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澎湃,她想永遠擁有那種澎湃感。
2000年夏天,北京。
終于去了北京,在北京最炎熱的季節。去到的當天,海貝將行李放在已經工作的表姐那里,開始了自己的求職生活。心里計算著每天只有10元錢的花銷,早餐由表姐代管,午飯,海貝用一罐可樂來打發,那種液體會讓胃在一段時間里感覺不到饑餓。擅長步行可以節約乘車費。于是2000年的夏天,一個瘦削的女孩子,就這樣每天手中拿著一罐可樂,穿梭在大街小巷里,用腳步丈量偌大的北京城。
工作卻比想象中難以得到。一個月下來,海貝的第一雙鞋子透了底,體重由原來的52公斤降低到45公斤,人也黑了……有個黃昏,海貝穿過一個菜市場的時候,看著綠瑩瑩的芹菜發呆,想了半分鐘,才想出它的名字。走出菜市場,海貝坐在馬路牙子上哭了……那天晚上,表姐說,海貝,如果你不想在北京端盤子,回去學了本領再來吧,你還沒有征服這個城市的資格。
3天后,海貝買了車票回家,再次走過寬闊的長安街,在天安門前停留片刻,她看著那些英俊如夢中情人般的士兵對自己說:我會回來的。
2001年,日照。
海貝回了家,跟父母認了錯,她懇求他們,讓她繼續讀書。
那一年,海貝度過了一個真正的“高三”,一個淹沒在課本中的“高三”。一年后,海貝以優秀的成績考入北京的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繼續修國際貿易。這一次,母親一直將她送到北京。女兒的固執曾讓她憂心忡忡,而女兒的堅強也讓她倍感欣慰。
2002年至今,北京。
2005年夏天,海貝畢業,再度開始了自己的求職生涯。這次,她沒有再要表姐收留,用讀書時翻譯資料賺來的錢,和幾個女孩合租了一套小房子,而她擁有的,只是一張床那么大的空間。然后繼續用腳步丈量這個城市,每天中午一罐可樂,竟然讓她感覺到一種親切。
開始有一些公司發來面試通知,認真篩選后,海貝選定了一家外資的貿易公司,盡管那家公司試用期的條件看起來苛刻許多,但憑著直覺,她能感覺出那家公司的實力。她從來就不怕挑戰,那是她從小就愛做的游戲。
2005年5月,已經26歲的海貝,終于第一次得到了一份工作,那比她想象的更具挑戰性,因為同時參加試用的人,有二十幾個,他們都知道最后留下的,只有兩個。
半個月后,有4個人主動辭職了。公司對待試用工極其苛刻,待遇低,工作時間長,工作量大,幾乎連吃午飯的時間都沒有。一個月后,又陸續走了8個人,女孩子就剩下了海貝一個,海貝后來說,他們都是被餓跑的,因為根本沒時間好好吃午飯,可是我不怕,因為我有一罐可樂。
兩個月后,海貝提前結束試用期,成為留下的兩個人中的第一個,后來留下的另一個,碩士研究生,實力要比海貝高出許多,但,她贏了。
一年后,海貝做到了公司主管,是整個公司唯一的女主管,也是最年輕的主管,手底下管理的職員,沒有一個比她學歷低,但是卻沒有人敢輕視她,輕視這個連續兩個月每天中午以一罐可樂當午餐、邊喝邊工作的瘦瘦的女子。她那張略微消瘦的臉,有著過于堅忍的、不肯屈服的硬度。
現在,海貝在離公司也離長安街很近的地方,租了喜歡的房子。房子有木質地板、她一直想要的朝南的大陽臺,搬進去的第二天,她就買回一只大紅色的沙發,并一次買回了各種色澤的“RED EARTH”口紅,她16歲就想要的口紅。然后她打電話對母親說,媽,我以后再也不缺錢了,我有錢了!又說,媽,我像不像個暴發戶?卻不知道電話這一端,母親的眼淚,早已落了滿臉。這個讓她氣更讓她疼的女兒,終于用一罐可樂,征服了她向往的生活。她甚至能想象出女兒的樣子:在陽光絢爛的長安街上,瘦瘦高高的女孩子穿著平底鞋晃晃悠悠地走著,手里拎著一罐可樂,偶爾停下來,瞇起眼睛,對著英俊的士兵微笑。
補記——2002年至今,海貝的感情經歷:
2002年冬天,海貝在“北圖”和一個在京學習的杭州男子邂逅,彼此一見鐘情,半年后卻終因去向問題分手,愛情已沒有能力讓海貝放棄北京,因為她還不曾征服這個城市。2003年的夏天,因“非典”,北京成為封閉之城,杭州的男子卻固執北上去看海貝。但愛情,卻并不因此有了結果,終究,他還是要回去。于是約定做一生的親人,不再談愛。
2005年秋天,海貝喜歡上一個離自己很近的中年男子,他叫她小孩,在她快27歲的時候,這讓她感覺到被寵的溫暖。他是成熟后的海貝喜歡的那類男子,穩重、成熟、深刻,懂得沉默。而那時他的妻,正身懷六甲,她發信息給青島讀書時的朋友,說,我愛他,但終于沒忍心下手。
2006年,海貝27歲,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似乎已不再年輕。如何在北京更好地生存,海貝已不再憂心,所以這一年,海貝只希望自己能夠命犯桃花……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