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家訓（一）

《廉潔、儉、誠》

[原文]

昔唐之亡也，天下分裂，錢氏崛起吳越之間，徒隸乘時①，冠屨易位②。吾家在唐為輔相者六人，廉直忠孝，世載令聞。念后世不可事偽國茍富貴，以辱先人，始棄官不仕，東徙渡江，夷于編氓③。孝悌行于家，忠信著于里，家法凜然，久而弗改。宋興，海內一統。祥符中，天子東封泰山，于是陸氏乃與時俱興。百余年間，文儒繼出，有公有卿，子孫宦學相承，復為宋世家，亦可謂盛矣!

天下之事，常成于困約④，而敗于奢靡⑤。游童子時，先君諄諄為言太傅出入朝廷四十余年，終身未嘗為越產⑥，家人有少變其舊者，輒不懌⑦。其夫人棺才漆。四會婚姻，不求大家顯人。晚歸魯墟⑧，舊廬一椽不可加也。

游生晚，所聞已略，然少于游者，又將不聞。而舊俗方已大壞，厭藜藿⑨、慕膏梁⑩，往往更以上世之事為諱。使不聞，此風放而不還，且有陷于危辱之地，淪為市井降于皂隸者矣 !復思往時父子兄弟相以，居于魯墟，葬于九里，安樂耕桑之業，終身無愧悔可得耶!嗚呼!仕而至公卿，命也；退而為農，亦命也!若夫撓節以求貴，市道以營利，吾家之所深恥，子孫戒之!尚無墜厥初。

吾承先人遺業，家本不至甚乏，亦可為中人之產，仕宦雖齟齬 ，亦不全在人后。恒素不閑生事，又賦分薄，俸祿入門，旋即耗散。今已懸車，目前蕭然，意甚安之，他人或不諒，汝輩固不可欺也。

[注釋]

①徒隸：指服勞役的人。

②冠屨易位：冠，帽子。屨(ju)，用麻、葛等制成的鞋。喻尊卑貴賤發生了變化。

③編氓：指遷徙到一個地方，淪為一般老百姓。氓(méng萌音)：特指外來的人。

④困約：貧困儉約。

⑤奢靡：奢侈浪費。

⑥越產：指過多的財富。

⑦懌(yì)：喜悅，高興。

⑧魯墟：魯國舊址。墟(xū)原指有人居住，現已荒廢的地方。

⑨藜藿 ：喻粗茶淡飯。藜(lí)：一年生草木植物，嫩葉可食；藿 (huò)：豆類植物的葉。

⑩膏粱：指美味佳肴。

皂隸：舊時衙門里的差役，此指奴仆。

撓節：指屈節折腰。撓 (náo)：彎曲。

墜厥初：指敗壞陸家從前的好名聲。墜：落，掉下。引申為敗壞。厥(jué)：他的，指陸家。初：原來的。

齟齬(jǔ yǔ)：上下牙齒對不齊，喻意見不合。

[譯文]

從前，唐朝滅亡以后，天下四分五裂，吳越王錢镠(liú)崛起于兩浙一帶。布衣奴仆乘機紛紛起事，世上的尊卑貴賤發生了變化，我們陸家在唐朝做過宰相的有六人，個個廉潔正直，忠誠孝順，世代盛傳美名。后來不愿貪圖富貴屈膝待奉偽朝，恐有辱先人，于是開始棄官不作，舉家南遷渡過長江，從此淪為一般平民百姓。盡管如此，但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的家風從未丟棄，且仍以忠誠、守信著稱鄉里，家法很嚴，這種狀況一直不曾改變。宋朝建立，天下實現了統一，祥符年間，真宗皇帝封禪于泰山，就在此時，陸氏家族又開始興旺起來。此后百余年間，文豪名儒相繼出現，或位列三公，或官拜九卿，子孫也都致力于仕途或潛心于治學，代代相承，從此，又成為宋朝世家大族，可以說是昌盛無比了。

天下之事，常常是在貧困儉約中成功，又在奢侈腐化中失敗。我很小時，父親曾嚴肅地對我講起先祖在朝中為太子太傅四十余年，終身未曾積累更多的財產。家里人在生活上稍稍要改變一下，他就很不高興。他的夫人去世時棺木僅上了一道漆，他四次結婚，都沒有追求大家顯貴之人。晚年回到魯墟老家，還住原來的舊房子，一根櫞子也沒有再增加。

我出生較晚，聽到的事情很簡略，但是比我更小的，恐怕更聽不到什么了。原來好的風俗現在已經變壞，討厭粗茶淡飯，羨慕美味佳肴，且常常諱言前代祖先的事。不知祖先的事，又不能恢復舊日風俗，就有可能招來危險和羞辱，以至淪為市井小民，或降身為奴仆。回想從前祖先們父子兄弟一起住在魯墟，死后安葬在九里，安心于農耕植桑，真是一輩子也不感到慚愧后悔啊!做官位至公卿，或隱退為農民，都是命，那種屈節折腰以求高官顯位，重利忘義的做法， 我們陸家深以為恥，子子孫孫當引以為戒，希望不要損害陸家的名聲。

我繼承了先人的遺產，家境本來不算太貧困，也算得上是中等人家的產業吧，官場上盡管不很順利，但也沒有落在別人后面，平生不善于持家理財，土地稅收又很少，官俸一到手，馬上就用完了。現在我已70歲了，退休在家，生活雖為清貧，但心中卻很安然。別人也許對此不理解，但對你們來說卻沒必要欺騙你們。

[評說]

陸游，公元1125─1201年，字務觀，號放翁，南宋大詩人，一生著作甚豐。本文選錄于《放翁家訓》。

陸游是以述說家史的方式來教育子女的。針對下一代“厭藜藿、慕膏梁”的奢靡之風，陸游意識到如不及時進行教育，會影響到孩子們的成長，更擔心他們走上邪路。因此，從“成于困約，敗于奢靡”歷史教訓著手，例舉“先祖夫人去世時棺木僅上一道漆”，“四次結婚都不是大家顯貴之人”，“晚年回鄉仍住舊房”三件事，講述先祖為官廉潔、正直和孝敬父母、友愛兄弟，誠實守信的家風，教育子女“寧可過貧民生活，也不要不擇手段地追求高貴顯赫、重利忘義”之事，要兒女們“為官廉潔，為家勤儉，為人誠實守信”。以先祖為榜樣，把廉潔儉誠的美德付諸實施，并一代代傳承下去。這種“就近取譬”的教子方法，是最現實，最有說服力，也是最應該倡導的。不僅值得所有做父母們學習、仿效，而且要求每個家庭根據孩子的具體情況，緊密配合學校、社會，因事施教，因時施教，見微知著，防患于未然，對培育合格英才，安定社會秩序，構建和諧社會大有裨益。

(待續)〖編輯：遲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