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一個人的精神背景,是能夠讓疲憊的游子詩意棲息的一方家園。但是,在客家人的精神世界里,“故鄉同樣是異鄉”,他們永遠“在路上”的心態,具有深層的文化哲理意蘊,折射著一種生命的情結。黃發有在《客家漫步》中,回望家鄉閩西上杭的客家村落,用一個客家兒子的溫情撫摸客家族群的歷史陳跡和現實遺韻,讓我們在有限的生存背景下,看到了人類在漂泊中那種堅韌而溫暖的襟懷。
將生存等同于漂泊——客家人在握緊發黃的祖輩譜牒時,又安然于羈旅天涯的蒼茫,他們因此而形成了堅韌、勤勞和善意待人的品性(《紙上的故鄉》、《回頭無岸》)。黃發有并沒有以激烈的方式觸及客家人在漂泊中的艱難和酸辛,而是情愿訴說艱難時世里的溫情,將心比心地展示一種“低調的關懷”。這是一種相當克制的立場,這種寫作方式讓我們充分領略到一種人生于塵世間的謙卑心態和高尚又灑脫的處世情懷。我們在字里行間感受到的只有親切、溫婉而又從容的敘述,在這融注著作者對客家人的生命體驗的敘述中,我們看到了富有詩意的客家風土人情(《采茶撲蝶》、《龍燈飄飄》),聽到客家的山歌在土樓間一縷一縷地飄過來,還有童謠的月光那四溢的清輝,流螢點點,照亮童年的記憶。這些美麗的故事,隨著客家山林里的清泉,汩汩地一路流過來,濾去塵世的泥沙,現出生命最本色的真純。然而,在這種真摯又純樸的描寫中,作者并沒有將思想的腳步僅僅停留在溫馨浪漫的回憶當中,而是不斷地將自己與往事拉開距離,對之進行文化的審美的觀照。如在《林中岔道》一文中,作者饒有興致地敘述了客家山林里的故事以及自己童年時與伙伴在山林玩耍的往事,篇末結尾處筆鋒陡然一轉,引用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詩《沒去走的路》(也有版本譯作《未選擇的路》)之后發表議論:“可是,面對著林中岔路,我一旦選擇其中一條,所有的差別都從此消失,其余的路徑都在時光的阻隔下枯萎。在時光的長途上,所有的岔口都只是假象。”這些議論使前面溫情的敘述具有了更深層次的文化意蘊,使沉醉于家鄉的情懷多了一份清醒,能夠給讀者以人生的啟迪和哲理性的思考。
黃發有一向喜愛作家沈從文,“從沈從文自稱‘鄉下人’的低調中,我感受到一種堅強的自尊和自信,我的目標也是做好一個像他這樣的‘鄉下人”(《故鄉在別處》)。的確,黃發有和沈從文一樣眷戀故土,并且,雖然身居城市,對于“鄉下人”的身份卻有一種源自血脈的認同。但不同的是,沈從文對于湘西有一種沉醉般的癡迷,黃發有卻在溫情的懷戀中保持著一個學者的清醒。
如果說,《客家漫步》如春日陽光般展現了黃發有隨筆中特有的浪漫深情風格,那么,他的一些學術隨筆則如閃著寒光的利劍一樣,以深刻的洞見和銳利的思想,直刺我們這個時代文化的癥灶,體現出他的力度和鋒芒。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文壇和學界種種光怪陸離的現象層出不窮,怪招迭出的游戲證明了精神缺失后的混亂,整個社會彌漫著急功近利的短視思維,對于文壇和學術界上演的種種喜劇和鬧劇,很多人已經失去了觀賞的熱情。作為一個有良知的學者,黃發有沒有隨波逐流,更沒有麻木不仁,相反,我們從這些學術隨筆犀利的鞭撻中,讀出作者內心的焦灼——擔心文化意義的失落、憂慮文學語言的變質,正因為不愿看到這樣的結局,正因為內心仍執著于理想的價值,所以他才吶喊。他用犀利睿智的筆鋒試圖揭穿那些蔓延的荒誕癔語,揭穿故弄玄虛的迷霧,給發燒的時代以醍醐灌頂般的當頭棒喝。
正因為這些隨筆多是針對當下文壇和學界的時弊有感而發,讀來常有一種痛快淋漓、耳目一新的感覺。在市場規范一切的時代,“沒錢的人忙著賺錢,有錢的人忙著花錢”,讀書人自然也被卷入這經濟大潮當中,讀書只讀“有用”的書,做事只做“有用”的事,那種上天入地執著于形而上追求的浮士德精神似乎已經不合時宜,但是黃發有卻警醒人們:只圖“有用”是一種急功近利的短視行為,我們應該從“無用”中讀出“大用”來(《無用的快樂》)!這些頗有老莊遺風的話語,在我們這個喧囂與騷動的時代,對很多的人都有醒腦作用。面對“全民博客”的潮流,他撰寫了《e時代的文化流感》一文,指出中國的博客并沒有遵從真正的博客精神,而是由美女和名人輪番上陣,在這個中國特色的攤位上敲鑼打鼓地賺吆喝,這種一擁而上的熱度只是短期行為,它很快就會退熱,“當人們看清了博客的本來面目,發現‘不過如此’,頭腦一清醒,高燒退了,就會奇怪自己怎么會這么草率地將真愛錯投”。這樣的判斷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睿智,更需要那種用智慧和理性透過表象和假象洞穿事物本質的能力。在《愛誰就罵誰》一文中,黃發有又將筆鋒指向了批評家。他認為,批評家應該是真誠無私地為文學負責任,不應該為利益所驅使,當一個“愛誰就罵誰”的“賣罵者”更不能失去立場,以獻媚的姿態迎合某些低級趣味。《“無愧”的悲哀》痛心于學者良知的喪失;《“另一面”和“另一個”》憤慨于傳記風潮中作者的任意而為;《靈魂中的那根辮子》則對洶涌的歷史劇之篡改歷史提出質疑。黃發有對于他的“第三故鄉”濟南,雖沒有那種對閩西上杭客家家鄉的深情厚意,但也在近幾年工作生活中漸漸品咂著濟南這座城市的性格:《何謂調和生活》、《書香如蔥香》兩篇文章以詼諧調侃的筆調來細述濟南,品出了溫吞和中庸——只有目光敏銳的人才能夠這樣透徹地理解一座城市的靈魂!那一個個小細節讓每一個生活在濟南的人禁不住啞然失笑,失笑之余又禁不住驚醒:咱濟南人缺乏的的確是大的野心(小富即安)、做事業的恒心(十年甚至二十年不斷做事業)、做事情的細心(到處都是留尾巴的人和事)……
黃發有的隨筆創作,精致惟美、文采斐然,有時是輕逸雋永的溫情訴說,有時是酣暢淋漓的痛斥與鞭撻,雖然風格迥異,似水與火的不容,但他能自如地駕馭文字的方向,劃出愛與痛的印痕。讓人想起在風中衣袂飄揚的俠客,刀劍出鞘時的冷峻和回首親人的溫柔,同樣讓人感動。
永遠“在路上”這是客家人鞭策自己不停努力的信條,更是黃發有從客家人的血脈中承襲來的精神氣質。他就在這條文字鋪就的路上走著,一路留下艱苦跋涉的足跡,留下勇于探索的激情,還有他敏銳犀利的目光和堅如磐石的信念。當然,行囊中從不曾丟棄的,是對這個世界的一片深情。
本欄責任編輯: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