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比母親大十二歲,兩人都屬龍。有人說,一個炕上不盤兩條龍。意思是,夫妻倆都屬龍,日子過不好。其實,父親母親過得好著哩,就是他走得有些早,應該多陪母親幾年。但是有啥法子呢,他本來就比母親大一輪啊。
母親十五歲嫁給杏樹咀的趙明娃,結婚三天,趙就當了兵,一去再沒音信,直到前幾年,才有消息傳來說,他沒死,去了臺灣。父親的頭一個妻子楊氏和他生活了十年,病逝了。母親被她老舅做主嫁給父親,她老舅得了父親一百三十石麥。
他們1947年結婚,1948年陜北就解放了。我哥是1949年的娃娃,他叫解放這個名字叫了多年,后來才改成大號忠信(還不如叫解放)。
我哥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村里興起一股離婚熱潮。事情簡單到只要夫婦雙方的任何一方到村公所給干部說一聲我是包辦婚姻,馬上就能離婚走人。一天,母親正套著騾子磨面,我哥在院子里爬著玩,村里和她關系好的一個女人來約她:你五嫂!走!到村公所離婚走!你那人大你一輪,客戶浪跡的,你跟他過啥味氣哩咹?
母親說:……娃咋辦?我還套著頭牯打磨子哩,牲口咋辦?
那女人繼續出主意:管他娃哩牲口哩!走!門一鎖就走!你年輕輕的,到哪里不能過非得跟他過?母親看看兒子,看看騾子,舍不得,敷衍那女人說,你頭里走,我后頭就來了。
她沒有去。母親想的是,咱沒有那命不怪老天,咱沒命守住那同年等歲的女婿,跟了這個黑臉大個的客戶(父親臉黑個子大從山東逃荒來到陜西),雖說歲數大一輪,但他人好,沒有虧過自己,自己咋好意思不言傳就丟下娃和正拽磨子的騾子拍溝子走人呢!不能!
晚上,從地里回來的父親端起母親搟的長面,吃得正香,母親把村里那女人叫地上村公所的事情當笑話說給父親。
父親放下碗,忽然就異常傷感落淚,他害怕母親離開他,感動母親的坦誠和仁愛,呆了一陣子,才看著母親的臉說:你是好人!我這輩子補不完你的恩情,下輩子接著補。楊氏跟了我十年,沒有一男半女,人家還死去了。她沒你命好!你看你給我生的小解放多蠻!你不舍得把娃丟給我吧?丟給我娃就受罪了:不找后媽不行,找了后媽不好。
母親跟父親結婚以后,這是他們倆頭一回說這么深刻嚴肅的話,也是她頭一回石見父親潸然淚下。
1975年,我上初一,那一年我們那里一個春天幾乎沒見一星雨,麥子干成一把草,都能點著,夏糧顆粒沒收。立夏以后下了一場雨,人們趕緊點了一些玉米。
到了秋后,我們一幫學生上學背的饃一律都是金黃的玉米面發糕??上菚r候并不知道玉米是墨西哥人的主食,比麥子還有營養,我們都覺得玉米發糕吃到嘴里不勝麥面饃味道好。
那天,我回家背發糕,父親一見我就哭了:女子!太對不起我娃!我娃在學校天天吃發糕,指望啥長身體哩?!
我安慰父親:哪怕啥么?我同學都吃發糕,也沒見誰餓死!我看這玉米面發糕比你和我媽吃的高粱饃還好點,高粱饃才澀呢,吃了拉不下。
父親拍拍我的頭:這瓜女子!
有一天,父親給學校送來一些木頭,學校招待他到灶上吃了一頓飯。他來宿舍看我的時候,我剛吃畢發糕。父親微笑著遞給我一塊麥面饃,里面夾了點蒜苔。我如獲至寶,接過來兩口吞下去,抬頭看父親,他臉上是滿足的慈祥的笑容。我的同學全看著我們父女倆,臉上滿是羨慕。
1980年,我去外地上大學。離家走后,父親大概感到我能上大學是他的不容易和我的不容易相加的結果,一時百感交集,把我脫下的球鞋抱在懷里,像個娃娃一樣哭個不停。母親逗他:你哭啥么?幾輩子不知道燒了多少高香才盼來的好事落你頭上了,高興都來不及你還哭!
送我到學校的哥哥回到家,正碰上父親抱鞋傷心,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哭啥哩?你偏偏心向著寶琴你還哭!你都不知道人家那學校有多好!一個車在火車站接人,一個在汽車站接人!人家吃的都是油條豆漿,永遠不吃發糕了!你把你寶琴供到大學了,你咋不供我咹?
哥哥的話聽得父親破涕而笑,你連中學都沒考上怪得了誰!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父親那一次流淚。
工作以后,我的理想和現實格格不入。一次,我和領導鬧了點矛盾,一氣之下南下廣州,準備另謀發展。因為我是不辭而別,領導很擔心,就把我父母請到單位,說我不打招呼走了。我在廣州找到工作,回來辦手續,正碰上父親母親在單位,結果,被他們逮個正著。父親堅決不同意我去廣州,教訓我:娃呀人要知足,不能心沒底。你這單位不錯,我娃好好干,能行!到那廣州做啥?那地方自古就是犯人流放的地方,夏天都能把人熱死!
我哭笑不得。
就這樣,父親拉著我的手去見我的領導,替我賠不是。我窘極了,更不能忍受的是,當著領導的面,父親竟然哭了起來,反復說我任性是他慣的結果。我的眼睛不知道朝哪看,真想拉上他就走。
也許就是看在父親的眼淚的分上,我以后再也沒敢一走了之。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反正,我再也不想看見父親的眼淚了。
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父親竟然在八十多歲的時候還能吃醋,還能和母親大鬧一場,并且差點出了人命。
那一年,忽然從杏樹咀傳來一條消息,人們以為去世多年的明娃,就是母親的頭一個丈夫竟然還活著,活得好好的,生活在臺灣,他很想家,準備回來。
得知這消息,母親當然是激動的,畢竟是曾經的丈夫,畢竟是快六十年沒見過面了。激動的她就去杏樹咀走了一趟,帶回的消息是,目下那死鬼還不得回來,人家還是國民黨的啥官,回大陸探親一時還不能成行(我猜這句話肯定是明娃的原話)。
母親把這條消息帶回來,對父親無異于埋了一個地雷,他又一次體會到解放初那種擔心,應該說是擔驚受怕。他開始反擊:不和母親說話,不吃她的飯,獨自一個去地里挖玉米稈,仰天長嘯,哭他大他媽,準備哭一場以后從高崖上一頭窩下去追隨他大他媽,遠離這個讓人煩惱的世界。
父親蒼老蒼涼的哭聲驚動了地里干活的人,一個小伙子扯著他的手把他送回家來。
過了幾天是國慶節,我回去看他倆,正碰上人家倆鬧不和,兩人爭著對我傾訴讓我評理。我又好笑又好氣,勸父親不必擔心:我媽都七十了,她還能不管你跟了人家去臺灣?不可能嘛!再說,人家這么多年能不成家?就是孤身一人(不可能!人家的孩子不是都在美國工作嗎)也不可能和你來爭我媽!
父親在我半開玩笑的鬧騰中終于平靜下來,忽然把矛頭對準了我:你臺灣大回來了,你見了他親還是見了我親?
我逗他:見了他親,見你不親!
父親也故意逗我:就是么,人愛有錢的,狗咬穿爛的!連我女子也是這號人,唉!
我摟著他,在他剛剃過不久的頭上親吻了一下:放心放心放你的七十二條心!就是我媽跟臺灣大走了,我也永遠愛你!把你接到我寶雞去過噢!
父親忽然淚眼婆娑(絕對是這個感覺)看著我:你媽要是走了,你可要把你大媽(楊氏)搬回來,等大死了和大埋在一搭里。
我啞然失笑,安慰父親:好好好!行行行!我一定搬我大媽去!大,你都忘不了我大媽,就不情愿我媽提說臺灣大一句咹?
父親憂傷而凄美地笑了,唉!這女子咋跟你大說話哩?
那是我見父親的最后一面。
那年冬天,我經常在夢中看見老家原上落滿了厚厚的雪,醒來無限惆悵,老年人都說夢見雪主穿白,難道父親……我不敢朝下想。
一天晚上,我在半夢里忽然看見家里的防盜門無聲地開了,一個人來到我面前,帶來一股父親常吸的旱煙味,他對著我的臉吹了一口氣,把我吹醒……
吃早飯的時候,家里打來電話:父親走了。
這回,輪到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