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住在鄉(xiāng)下。一間簡陋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黃泥地一角,泥坯磚砌一道女墻,把操場和住房隔開,一扇木門輕輕虛掩。房間靠一條小路,小路曲曲折折延伸到一座拱橋上。倚窗而望,常常能看到幾個老農(nóng)挑著擔(dān)子或趕著老牛來來往往,偶爾見穿著樸素卻臉龐清秀的農(nóng)家姑娘,挽著高高的袖子,挎著竹籃子,從小河邊洗衣歸來,步履輕盈。
母親是鄉(xiāng)村民辦教師,一個高瘦的中年婦女,善良敬業(yè),就有了威信。民辦教師是吃不上國家糧的,糧食由大隊分配到鄉(xiāng)村去領(lǐng),母親挑上籮筐,跨過那道彎彎的拱橋,沿著九曲十八彎的田間小路,到一個叫林屋的小村去。村民總要往母親的籮筐里再裝進多一點谷子,沉沉的擔(dān)子壓在母親瘦削的肩上,小小的我,一路跟著小跑回家。
接下來便要到碾房去。母親的心血就變成這些白花花的大米。熬一鍋清粥,拌幾根木薯,偶爾買點面粉,烙幾張雞蛋薄餅,一家人日子就這么過下去。
碾房建在小河邊,依坡而建,房子的一小半伸向河面,幾根粗大的木柱子深深扎進河里,托著整間小屋,灰瓦頂,黃磚墻,伸出河面的那一塊,鋪著厚厚的木板,透過木板縫,能看到河里的流水,看水草飄過或小魚游過。透過方木窗的木欞子,看到大大的水車在河上咿咿呀呀地轉(zhuǎn)。母親把稻谷倒進一個大大的木斗,金燦燦的谷子就沿斜斜的斗徐徐滑落到碾槽里,在水車咿咿呀呀的吟唱中,巨大的石碾痛快地轟響。
我看著金燦燦的谷子一點一點地變成白花花的大米,抽動著細(xì)細(xì)的鼻子使勁地嗅帶著泥土氣息的濁濁的谷糠味,似乎嗅到大米飯的清香了。看母親臉上緊鎖的眉舒展開來,我便可以放肆地把手伸進碾槽中,撥弄著谷子,讓厚實粗糙的谷子和爽滑細(xì)膩的大米從指尖慢慢流過,看到巨大的石碾滾來,便急急地跳開,石碾滾去,又急急地把手伸進槽里去。
母親總是在我玩興正高時把我吆喝到碾房外頭玩,我只好坐在靜寂的河邊,聽呀呀的水車吟唱,看著這座老碾房發(fā)呆。
碾房靠路的一側(cè),黃泥磚蒙了一層灰瀠瀠的塵,而其余的三側(cè),遮掩在一片高高的艾篙里,清朗的磚用手摸去潤潤的,把臉貼上去,涼涼的。
碾房主的小巴孩是貪玩的野小子,整天逃學(xué)在碾房里看村里的人出出進進,聽大人們扯張家長李家短,學(xué)得油嘴滑舌。看見我總要瞪眼嚇唬。我也回瞪他,他就又軟了。我們就在碾房四周墻腳下趴蟲子。浮泥上一個漩渦形的小洞,撥開浮泥,就能得到一只細(xì)細(xì)扁扁的、有著軟軟觸須的小蟲子。用小木棍撥弄,攔截,待它終于成功逃脫時,又去尋找新的目標(biāo)。小巴孩說,碾房是爹建的,等爹老了,俺就接班,他眼里滿是崇拜和自豪。我心里不服,不就是一間破碾房,又不是一幢大樓。
母親碾完谷子,簸篩了米,用兩只籮筐一頭裝白花花的大米,一頭裝碾成了粉狀的谷糠,待沉沉地挑上了肩頭,才會想起我。急忙走出碾房,長長地喚一聲“雨兒——”我便趕緊從艾篙叢鉆出,身上帶著濃濃的艾篙味兒,臉上是橫一道豎一道的臟著。母親嗔怪著,拉我下河邊去,手舀著清涼的河水,洗干凈我的大花臉。待母親露出笑,我就央求她,到河里去玩上一會。母親不許我走到太深水的地方,看我卷著褲腿走得遠(yuǎn)了,總是急得又跳下河去。娘倆兒站在泱泱的河中央,看咿咿呀呀轉(zhuǎn)動的高大水車,再抬頭看岸上的碾房,才發(fā)覺那碾房,原來是那么低矮,掩映在那片高高的艾蒿草中像一個傴僂的老人。
最歡欣的時候是白花花的大米飯端上桌。瘋玩回來,嗅到滿屋的米飯香味兒,急急忙忙去舀飯。每每碾回新鮮的大米做飯,母親總要買上半斤八兩豬肉,拌著大蒜苗兒,加幾根芹菜,炒得香噴噴的惹人直流口水,我常是不待豬肉端上桌,早已狼吞虎咽了一大碗米飯,母親笑罵我是“米蟲子”。等一家人圍坐,我已幾乎吃不進太多米飯了,但不拌米飯光吃肉,又會遭母親的數(shù)落,就裝模作樣地使勁空扒著飯,扒一下便夾一塊肉,吃上半口,就把它藏到米飯底下,急急地又去挑揀瘦肉,不一會碗底已藏了好幾塊。但常常被母親識破我的那點小伎倆,在她的數(shù)落下,訕訕地笑;母親便教育我,要學(xué)會讓弟弟,學(xué)會孝敬父母。我嚼著一嘴飯想,能痛快地吃大米飯,吃香噴噴的炒肉,只有等再碾下一回新大米的時候了。
碾房的主人是一對老夫妻,憨厚善良。母親去碾米,他們常常是推辭著不愿收下碾米的那幾角錢,但母親總是堅持。老夫妻便會在母親走時塞上幾根木薯,或一小包自種的落花生。這又是我意外的驚喜。有時忘了,老夫妻還會叫小巴孩送過來。老夫妻只有小巴孩這個皮兒子,喜歡頗乖巧的我,就對母親笑說,認(rèn)了你家閨女做女兒了。母親呵呵地笑,連說好好,小巴孩也在一旁興奮得合不攏嘴。我吃著木薯或花生,卻撇著嘴一臉不情愿。
跟母親挑稻谷去碾米,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年那河邊小路。我從小屁孩長成了豆蔻少女,小巴孩也長成了高瘦的黑小子,老夫妻似乎都變矮了。小巴孩正式接過了碾房,熟練地操作每一道工序,只是眼中沒有了從前的自豪和驕傲,也不再瞪眼嚇唬我,見了面居然還靦腆地笑笑。看母親挑著擔(dān)子過來,沖著一笑,不說話,便把母親肩頭上的籮筐接下來,嫻熟地開始碾米。老夫妻跟母親閑聊,嘆息著說這水碾太費時,村頭李家買回了電動碾米機,一會功夫就把米碾好了,現(xiàn)在碾房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正尋思著是不是要廢了這水碾,也換電機的了。母親說,水碾雖然費時些,但碾出來的米香,電碾比不上呢。老夫妻連忙說,就是就是,村里人不喜歡水碾了,他們都沒你有眼光呢。
母親轉(zhuǎn)正了,一家人的戶口都轉(zhuǎn)成了吃國家糧了,母親再也不用挑著大大的籮筐去挑稻谷,也就再也不用到碾房去碾米了,老夫妻的碾房,慢慢淡出了我們的生活。偶爾母親還會帶我去碾房,只是去串串門,叨叨家常,吃他們的木薯和脆脆的落花生。
小巴孩終耐不住在碾房的寂寞,到廣東打工去了,據(jù)說一個月的收入,比在碾房做一年還多。老夫妻舍不得關(guān)了那碾房又重操舊業(yè),身體已是每況愈下了。捎信要小巴孩回來,小巴孩見了大世面就不再回來。老夫妻嘆息,生氣,無濟于事。我們離開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時候,水碾房已徹底停工了。破敗的泥坯房,大大的水車,孤零零地立在泱泱的河邊。碾房旁的艾篙,越長越高,有些超過了房頂。老夫妻懷念老碾房的日子,經(jīng)常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大天。
告別碾房后的日子,從來不曾為吃不上大米飯而擔(dān)憂,更不會對一頓大米飯而充滿了期待。只是奇怪,那以后日日吃,餐餐吃,卻再也沒有吃過像碾房碾出來的那么香的米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