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老范

十年前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又矮又胖的民工頭老吳領著一個又高又瘦的漢子走進了我們筑路隊的食堂。

兩人一進門，就把我們五位正在切菜的“常委”給逗笑了。兩人形體上的反差使“常委”們不約而同地聯想起了相聲演員。

見我們突然發笑，兩人便有些不知所措，表情也略顯尷尬，又不好問緣由，只好陪著我們笑。

笑畢，老吳就對我說：“宋班長，你不是要找個挑水的嗎?我給你找來了。”又一指瘦高的漢子，道：“就是他，村里人都叫他老范?！崩蠀怯种钢覍戏督榻B道：“這位是宋班長，不光炒得一手好菜，據說文章也寫得呱呱叫哩?！闭f到這里，老吳用牛是討好半是炫耀的口吻對我說：“怎么樣，宋班長，我沒說錯吧?”

我沒理會老吳的表情只將目光定格在老范身上。

老范上穿一件有些發黃的白襯衣，下穿一條黑布褲子，褲腳挽到了膝蓋，沒穿襪子的大腳穿著一雙早已過時的解放鞋。那小平頭顯然是新剃的，這從被刮得發青的面頰上可以得到印證。兩道不濃不淡的眉毛下，那雙瞇縫著的小眼給人一種近視的感覺。高高的鼻梁下，似乎特意保留了一撮仁丹胡。這撮刺眼的仁丹胡讓我頓覺不快，心想，這老范什么不好學，偏要去學日本鬼子。

老范見我盯著他看，就有些不自然，老吳見狀，就推了他一下，提示道：“發什么傻，說話呀?！崩戏端坪跞鐗舫跣?，忙朝我一鞠躬：“初次見面，請多關照?！边@句從電影里學來的臺詞，再次讓眾人大笑起來。在笑聲中，老吳對老范命令道：“發煙發煙。”老范順從地掏出煙來，剛要發，不料卻被“常委”之一的小皮搶去了。老范心痛地說：“你也給宋班長他們抽根吧?！毙∑ご蟠筮诌值財[手道：“在我們班，宋頭是林則徐，大龍也是禁煙派，馬大姐和牛大姐還沒學會，所以呀，你這包煙只讓我獨自享用了?！闭f完，就將煙裝進了自己的荷包。見狀，馬大姐就打抱不平地對小皮道：“沒出息，就會占老實人便宜?！毙∑ひ宦牬嗽?，就想回敬馬大姐。可還沒開口，就聽外面有人叫老吳，說水泥車到了，快去卸水泥。于是，小皮就將回敬的話咽了下去。

老吳一面對外面喊就來，一邊試探地對我說：“宋班長，你要沒什么意見的話，人就留下了?”我遲疑了一下，說：“好吧，看在你老吳的面子，先試用試用吧。”老吳聽罷，就笑著一拍老范的肩膀：“伙計，聽見了吧，好好干，別給我臉上抹灰?！闭f完，就朝眾人點了點頭，走了。

老吳一走，我就鄭重其事地對老范道：“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食堂的一員了，你的任務主要是挑水，有空幫忙打打雜。這條國道的澆筑任務重，工期又緊，食堂每天要做一百多職工的飯菜，一天三餐，還要供應開水，用水量是相當大的，你必須始終保持水缸是滿的。試用期間，你的工錢為每月100塊，吃飯嘛，免費，我們吃什么你吃什么，吃飽為原則，但準吃不準帶。試用時間為一個月，干得好，從第二個月起，每月再加50塊；要是干不好，那就……”老范聽到這里，忙說：“放心吧，一定干好，一定干好?！?/p>

我看了他一眼，又說：“老范，你叫什么名字?”老范一聽這話，臉就漲紅了：“范八斤。”小皮就笑道：“什么八斤九斤的，還不如叫范桶，又好聽又好記，大家說是不是呀?”大龍牛大姐馬大姐聽罷，都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老范頭上冒出了汗。我見小皮拿老范開心很不舒服，就對小皮正色道：“你懂什么，鄉下人沒文化，愛用出生時的重量命名，魯迅小說里不是有九斤老太七斤大嫂嗎？連這都不曉得，純屬少見多怪?！薄皩?，我媽說我生下來時，一稱，不多不少正好八斤，好大一個白胖小子哩。”老范擦著汗補充道。

“老范你有四十幾了?”牛大姐好奇地問。

老范不好意思道：“大姐，你真會說笑話，我才31哩，屬狗的?！?/p>

“哎，這就怪了，連40歲的老吳都喊你做老范，你還只31歲?”牛大姐用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口氣道。

“大姐，是這么回事。我們鄉里尊敬人，都愛在姓前加一個‘老’字，這跟他的年紀沒關系，你要不信，我明天把身份證帶來給你看。”老范認真地說。

這時，大龍就對牛大姐打趣道：“在西方，小姐年齡先生是不能問的，中國現在雖然開放了，但大姐一見面就拼命問先生的年齡，是不是會使人產生一些這樣或那樣的想法子呀?”大龍故意加重了“這樣或那樣”幾個字的語氣，牛大姐是個敏感的人，臉紅了一下后，就對大龍嗔罵道：“虧你敢想，丑販子。”

大龍也不惱，笑道：“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p>

老范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就沒話找話道：“宋班長，中飯什么時候開?”我答：“12時?！闭f完又問老范：“你沒什么病吧?比如說甲肝乙肝之類的？”老范忙道：“我瘦是瘦，可什么病都沒有。”我說：“沒有就好，在食堂工作，要注意個人衛生，飯前便后要洗手，要盡量穿干凈點?！闭f著說著，我就把目光落在了他的仁丹胡上，道：“我今年35了，都沒留胡子，你才31留個仁丹胡子干什么?莫非你崇拜東條英機?”話一出口，我又暗笑自己提什么東條英機，他老范一個盤泥巴的，知道東條英機是植物是動物?

老范見我口氣嚴厲，就自我解嘲地嘿嘿兩聲，說：“我來這之前，村里人都說城里人專門欺負民工，留上這個小胡子，樣子就兇起來了，城里人就害怕了?！?/p>

“什么亂七八糟的，你晚上回去就給我刮掉，我見不得這個!”我不耐煩地說。

“好好，我刮我刮?！崩戏懂吂М吘吹氐?。

小皮一邊把扁擔遞給老范，笑道：“從現在起，這副革命的重擔就落在了肩上?！?/p>

看著老范挑著水桶和小皮出了門，我禁不住長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下好了，挑水的問題總算解決了?！?/p>

這兩個月來，為水而引發的一系列矛盾沖突像一幅幅畫面在我腦海里慢慢浮現出來。

我們筑路隊地處市郊，最惱火的事就是沒有自來水，所需用水得到一里外的山下泉水井去挑。

有時，我就想對我們而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改成“巧婦難為無水之炊”似乎更為貼切。

那段時間，五位“常委”常為挑水之事產生摩擦，有一次，大龍和小皮在盛怒之下，居然朝對方舉起了菜刀……

食堂開伙之前，公司經理老余曾在首次“常委會”上宣布：挑水實行輪流制。

不曾想，會剛開完，余經理的吉普車掀起的塵埃還未落定，牛大姐就反了：“要老娘挑水，除非男人都死絕了?！毙∑ぞ投核骸芭４蠼?，其實，余經理這是幫助你呢?！迸４蠼阋粫r沒反應過來，就問：“幫助什么?”“幫你減肥呀，你瞧你走路時那肉顫顫的……”牛大姐最忌諱別人說她胖，這時，見小皮當眾拿自己取笑就翻了臉：“你媽才顫顫的……”一見形勢驟然緊張，我這個當班長的忙息事寧人道：“算了算了，牛大姐不挑就不挑吧，反正還有我們四個人……”這時，馬大姐打斷我的話道：“宋頭，糾正一下，你應該說你們還有三個人?！蔽铱粗溃骸霸趺?，你也不想挑?”“不是不想挑，是不能挑?！贝簖堅谝慌圆遄欤骸鞍?，昨天你還說挑得動，怎么……”馬大姐不陰不陽地道：“昨天是昨天，現在是現在，憑么事別個年輕的都不挑要我這老的挑?”我一聽就知道馬大姐是話有所指，她是在跟牛大姐比哩。女人就喜歡比，沒辦法的事。于是，我只好縮小挑水者的范圍，調頭對大龍道：“從今天起，這副挑水的重擔就義不容辭地落在了我們三個男人肩上。一人一天過，不挑者下課!”那大龍小皮大概也想找些拒挑的理由，此時見我把話說到這份上，只得作罷。

頭一個月下來，輪流挑水的制度執行得還不錯，因為工程剛開工，只有三四十人吃飯，每天只做中晚餐，挑八九擔水就夠用了。

但第二個月就不同了，為了加快國道的澆筑進度，公司一下又調來了五六十人，余經理要求食堂不僅要做中晚餐還要做夜餐，以滿足職工兩班倒的需求。

于是，大龍和小皮就驚呼：“受不了了!”

其實，更受不了的是我，因為我除了挑水外，還要承擔采購煤米油鹽賣飯做伙食賬等工作。稍一有空，還要幫忙打雜，每天要工作十五六個小時，深夜才能回家。不怕你笑話，為此沒少挨老婆的埋怨。

但我不敢喊不能喊，誰叫我當這個鳥班長呢?

大龍和小皮在喊了幾天受不了之后，遇到挑水便開始相互埋怨，關系開始惡化。終于有一天，兩人因該誰挑水發生了口角，幸虧我及時趕到。

與此同時，小皮與牛大姐、馬大姐的關系也緊張起來，原因是小皮總怪她們洗菜時用水太多，指責她們抱來的孩子不心疼。平時兩位面和心不和的巾幗這時倒結成了統一戰線。兩張利嘴把小皮罵得狼狽不堪。

我想，總這樣也不是事，就找余經理要求加人。誰料從部隊轉業的余經理卻說，部隊是一個炊事員做二十個戰士的飯。我這是按部隊的標準給你們配備的人員。我又強調了許多困難，然而，余經理堅持說五個人夠了，公司前不久在外地建大壩已走了百把人，哪還有人。磨到最后，把余經理磨煩了，道：“要不，我給你們挑水去，你來當經理?！?/p>

我回到食堂，把余經理的話一說，大家就火了，都罵余經理黑良心。

小皮一氣之下，故意當著職工的面到附近農民洗糞桶的塘里挑水。

這樣一來，憤怒的職工就要罷工了。

就這樣，余經理終于同意讓我請個挑水的民工，食堂里就出現了留著仁丹胡的老范。

這個老范還真聽話，第二天來食堂時，那仁丹胡就不翼而飛了，他還帶來了身份證。非要我和牛大姐看不可，以此證明他的年紀確實沒含水分。

牛大姐看罷身份證，隨口問老范幾個小孩，老范就靦腆地說還沒有。小皮就在一旁拿老范開心，說你是不是沒掌握技術，老范就紅著臉道：“莫瞎說，我還沒娶媳婦呢。”大龍聽罷，驚訝道：“乖乖，搞了半天，你還是個處男啊。你們鄉里不是講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嗎?你老頭老娘未必就不著急?”老范就苦笑道：“我生下來不久，爸媽就去世了。我是大哥帶大的……”“你大哥結婚了沒有？”馬大姐邊擇菜邊問。老范見我們對他的事感興趣，又見大家都在擇菜，也不好閑著，就坐下來幫著擇，邊擇邊說：“十年前，大哥娶了大嫂，生下一兒一女，現在一個八歲，一個五歲，大哥大嫂都對我不錯，特別是大嫂，我穿的衣服都是她做的，五年前他們就給我訂了婚，女方是鄰村的，長得有點像劉曉慶，真的，你們莫笑。雙方說好第二年春天辦喜事，誰知這年秋天我大哥……”說到這里，老范的表情就痛苦起來。當他掏煙時，我注意到他掏煙的手在顫抖。老范用火柴點燃煙后，狠吸了幾口，頓時，一股刺鼻的劣質煙味嗆得眾人都咳嗽起來。老范見狀，忙將煙頭踩熄了，歉意地說：“沒辦法，我人窮，只能抽這種兩毛錢一盒的煙?！贝簖埦托Φ溃骸皼]關系，老范你接著說，你大哥怎么了?”

“我大哥當時是民兵連長，一天，鄰村的人來偷砍我們村的樹，大哥帶人去制止，發生了斗毆，打死了人，責任算在大哥身上，判了十年，就這樣，我的婚事也黃了?！闭f到這里，老范的面頰抽搐了一下，然后，起身挑水去了。

食堂自老范來了以后，眾人都道輕松多了，我也有同感，這主要源于老范勤快。

別看他瘦不拉嘰的，可卻精神十足，一天挑二十來擔水對他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挑完水，他就幫忙擇菜洗菜涮碗掃地，像轉個不停的陀螺。

由于老范的勤快，大龍牛大姐馬大姐便開始懶惰起來，遇事總往老范身上推。

開水開了，我叫小皮往工地上送水，小皮答應了以后，轉身就對老范下達命令：“老范，送水去。”老范忙道：“就送就送?！?/p>

根據分工，小皮和我負責灶上做飯炒菜，大龍負責灶下燒火，可大龍自從家里開了餐館以后，上班總是無精打采的，一有空就跑到食堂的值班室睡覺，我叫他燒火，他常常是邊擦眼睛邊朝外喊：“老范，燒火。”老范便答應：“就來就來?！庇谑?，大龍又躺下了。

剁骨頭是件令人頭痛的事，每到剁骨頭時，牛大姐或馬大姐就對老范甜甜地笑：“幫幫忙，把那堆骨頭剁了。”老范見兩位大姐笑，就認為是瞧得起自己，也笑著把骨頭剁了。

食堂地處國道，灶里又每每有火，為安全起見，我便安排大龍和小皮每晚輪流在食堂睡覺。這一規定，原來執行得好好的，可老范一來，大龍和小皮就不干了，他們聯合說服了老范，讓他代為值班。

對這些事，我很是惱火。一天，見小皮讓老范給他擦皮鞋，我就借題發揮道：“老范不給他擦，你是食堂請的臨時工，不是他小皮的傭人?！毙∑ぞ玩移ばδ樀溃骸八晤^，我倆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操么心呢?”我說：“大路不平有人鏟，我見不得你欺負老實人!”小皮臉一馬：“宋頭，這怎么叫欺負呢?這叫互相幫助?！庇洲D過頭問老范：“你說對不對呀?”老范看著我又看看小皮，然后眨眨眼睛，顯出一副很尷尬的樣子。

這天，趁老范出去挑水的時候，我對全體班員道：“老范是個老實人，這點想必大家都看出來了，但我們不能因為人家老實，就掐著別人搞，干那種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的缺德事，大家想想看，老范一天要挑二十多擔水，相當于挑著百把斤的擔子走三四十里路啊，你們還要指使人家干這干那，還要幫你們值夜班，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這樣做，于心何忍哪?”

班員們聽罷就反駁我，或說老范是個民工，多做點沒關系；或說對民工不能心慈手軟，嬌慣狠了，他還要“馬”到我們搞；或說老范都不生氣你宋頭生么事氣；或說你宋頭怎么不可憐我們，我們一天干十來個小時還不是累得要死……

正在這時，老范汗兮兮的挑水回來了，我就故意大聲說：“老范，你聽著，從今天起，你就挑你的水，別人的事別人做，不要你操心，你要不聽話，我就扣你的工資!”

老范見我莫名其妙地發火，也莫名其妙起來，邊揩汗邊嘀咕：“我沒做錯什么事呀。”

小皮走了過去，拍了拍老范的后背，說：“伙計，宋頭這話意在打騾子驚馬，是說給我們聽的。他在為你打抱不平哩，你還不叩頭謝主隆恩?”

老范聽罷，就憨厚地對我笑笑：“都在一口鍋里吃飯，幫幫忙是應該的，應該的?！?/p>

聽著老范這樸實的話語，我有些感動，笑道：“我是怕把你累垮了，將來找不到媳婦。”

“哪有這回事，鄉里人就是出力的命，一閑下來就難受，多干點活不礙事的?！崩戏墩嬲\地說。見老范把話說到這份上，我就不好再說什么時候，只得由著他去。

于是，每天食堂里又響起了：“老范，來給我搭把手?！薄袄戏?，這件事就交給你啦”之類的聲音。

一天晚上，食堂供應包子，每人五個。我發現老范沒吃，就問他是不是回民。他聽罷搖搖頭，我說不是回民為什么不吃。老范聽罷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這五個包子是不是歸我?”我詫異地點點頭?！八伟嚅L，那我能不能把它們……”他指了指面前的包子，然后用小得只有我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帶回家?”“為什么?”老范摳了摳后腦，不好意思地說：“我的侄兒侄女最喜歡吃肉包子，但在我們鄉下，這個東西只有過年才能吃得到，所以，我想……”

頓時，我明白了老范的心思，他是既想把包子帶給侄兒侄女，卻又怕違反我定的“準吃不準帶”的規定。好個老范，別看是個六尺高的漢子，卻藏著一顆慈母心呢。我當即表態：“你的包子不僅可以帶回去，而且我的五個也給你?！?/p>

老范一聽就慌了，忙說：“我有五個就夠了，小伢們能吃幾多。宋頭，你的那份你自己留著吧?！?/p>

我邊用籠布替他包包子邊說：“叫你帶你就帶，別給我假斯文?！崩戏兑姞?，就來奪籠布，嘴里還念：“這怎么做得這怎么做得?！?/p>

大龍小皮牛大姐馬大姐見我倆拉拉扯扯，就圍過來問怎么回事。

我便三言兩語講出原委。

大龍他們受了感動，紛紛將所余的包子獻了出來。此情此景，把老范感動得不得：“這怎么做得這怎么做得?！?/p>

大龍就說：“怎么做不得？你幫我們做了那么多事，拿幾個包子只能算是牙膏皮子換糖——小意思。”

小皮也道：“你眼睛不好，趁天沒黑，你趕快把包子送回去吧，今晚的班，我來值，你就不用操心了。”

牛大姐馬大姐也催老范：“快走快走，等下別人看見你提這么多包子走，容易引起誤會，會說閑話的?！?/p>

看見班員們對老范的關愛之情，我暗想，這大概就是人心換人心吧。

第二天，老范提了一籃鴨蛋來了。對我們說，這是大嫂的一點心意，你們一定要收下，又說大嫂和侄兒侄女見到那么多肉包子，高興得像過年一樣，這是大哥坐牢后，全家最快樂的一天。

我對老范道：“你大嫂的心意，我們領了，但這鴨蛋錢是要給的?！?/p>

老范就說：“這鴨蛋是大嫂放的鴨子生的，又不是買的，給什么錢?要談錢的話，那包子我也得給錢?！?/p>

我就佯怒：“我這錢是給你大嫂的，又不是給你的?！?/p>

老范脖子一扭，道：“說不行就不行，大嫂的事，我當家?！?/p>

這時，小皮就湊過來，弦外有音地道：“大嫂的家不是由大哥當嗎，什么時候輪到你了，嗯?”說完，拔腿就跑。

眾人聯想起小皮剛才說的那句話，不由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老范見眾人笑，方曉中了小皮的埋伏，便去追小皮。

一個月的時間到了，我給老范開了150元工資。

老范數完錢后，退給我五十元錢，認真地說：“宋班長，你多給了50塊?！蔽矣檬忠粨?，說沒多給，是150元。老范睜大眼睛說：“你不是說試用期發100元嗎？”我用手在他后腦削了個青皮之后說：“苕老范，我是嚇你的，當時，我見你留著個仁丹胡，怕你干活吊兒郎當，就想了這么一招，沒想到，你還真信了?！崩戏堵犃T，笑道：“你們當官的就是鬼點子多，干什么事都要留一手。”“大膽!工作才滿月，就敢詆毀本官，來人哪，拉出去給我斬了!”我用京劇的腔調道。說完，我暗想，我這個班長算個什么鳥官，大概也只有像老范這樣的民工才把我當個官看吧。

由于吃飯的職工多，我每天都要騎車去市里買兩趟菜。早晨一趟，中午一趟。這天中午，我買菜回來，見缸里沒水，就問小皮，老范呢?小皮回答，被老吳叫去卸水泥了。我一聽就火了：“這個老吳，心太黑了，老范是我請的民工，憑么事跟他干活?”

于是，我找到老吳，怒氣沖沖地質問他為什么把老范搞來卸水泥。老吳聽罷就叫屈：“我手下的民工多得很，卸水泥的民工有的是，我哪會叫他來，是他自己要來的，不信……”他指指正在卸水泥的老范，道：“你問他，看是么回事?！?/p>

見老吳不像說假話的樣子，我就對老范喊：“老范，你來一下?！甭犚娢液?，滿面塵土煙火色老范就過來了。“缸都開裂了，你不挑水，跑到這兒卸什么水泥呀，吃多了?”我吼道。老范拍拍身上的灰，歉意地笑道：“宋班長，你莫發火，水，我卸完這車水泥就挑，保險誤不了做飯?！闭f完欲走。我拉住他說：“你給我講清楚，是不是老吳叫你來卸水泥的?”老吳也道：“對，是不是我叫你來的?”“誰都沒叫我，是我自己要來的?！崩戏兜椭^盯著腳上的解放鞋道。“宋班長，你看看你看看，是他自己要來的吧?！崩蠀敲χ此⒆约??！澳闶菍W雷鋒還是發神經，跑到這里來盡什么義務?”我譏諷道。老范抬起頭，眼睛潮濕地道：“我需要……錢。大嫂病了，侄兒要交學費，我不多掙幾個，行嗎?”

沉默了一陣，我說：“這樣吧，這個月的工資，我提前發給你，至于水泥，你想卸就卸吧?！蔽矣謱蠀堑溃骸袄戏兜男盾囐M你不能抽頭，都是一個村的，做事不能太黑良心?！?/p>

老吳忙表態：“那是當然那是當然?！?/p>

回到食堂，我把老范的事說了，大家都很同情，想著如何幫老范一把。

小皮提議募捐，但沒有通過，理由是大家今年已經為災區捐了兩次款，哪還有錢捐。

大龍想了一陣，慢吞吞地開了口：“宋頭，我有個辦法，不知行不行?”

見狀，牛大姐就急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莫把人急死了?！?/p>

“你著什么急，早急，孫子都有了。食堂自開伙以來，我和小皮不是天天都在這里值夜班嗎?當然哪，這值班說白了，就是睡覺……”

馬大姐打斷大龍的話道：“你們兩個頂多值了兩個月，哦，睡了兩個月，其余這三個月都是人家老范值的?！?/p>

“別打岔，”大龍白了馬大姐一眼，繼續說：“我的意思是說，職工在公司值班有夜餐費，我們在工地食堂值班為什么不能有夜餐費?如果找余經理要回這筆錢來給老范，我算了算，每個夜班費兩塊，那五個月就是三百多塊，這樣一來，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只是我和小皮的班算白值了?！?/p>

我一聽，言之有理，當晚就去了余經理家。余經理聽我把來意講完，就說：“不行不行，你們晚上在食堂做夜餐時都吃了夜餐，憑么事還要夜餐費?”我就說：“那好，值班沒有夜餐費那加班費總要給的吧，不然，誰肯去食堂值夜班哪?沒人值班，要是發生了投毒、盜竊之類的案件誰負責?”余經理想了想，大概覺得也是這么回事，就在我的報告上批了同意，然后，又對我笑道：“小宋，這錢被你們算計得越來越精了?！?/p>

老范拿到這筆錢后，對我們自然是千恩萬謝，由于有了錢，老范的大嫂和侄兒的困難算基本解決了。

沒有了后顧之憂，老范的心情便好了起來，干活也更加投入。一天，他見小皮在哼港臺流行歌曲，就說：“你唱你什么鬼東西，聽了炸痱子?！毙∑ぞ图に骸澳阍惚晌?，未必你還唱得到？”

牛大姐也慫恿道：“老范，你就露一手，鎮鎮他?！?/p>

大龍就鼓掌道：“歡迎歡迎!”

馬大姐索性報起幕來：“各位觀眾，下面由著名歌唱家范八斤先生為大家演唱……”

我也笑道：“老范，你就來一段吧?！?/p>

老范搓了搓手道：“我就給大家唱段我們鄉下的情歌吧，唱得不好，大家莫笑?！闭f完，清了清嗓子，開始唱道：

我要阿哥走小路，

請哥莫要走大路，

大路上阿妹多，

我怕你阿哥忘呀忘記了我。

我要阿哥坐船尾，

請哥莫要坐船頭，

船頭上風浪大，

我怕你阿哥掉呀掉下了河。

我要阿哥……

唱到這里，老范一笑，道：“記不到詞了?！?/p>

眾人便鼓掌大笑。

在笑聲中，我感到，自從老范來了后，食堂人員的關系融洽、親密了。

一天晚上，我、小皮和老范在食堂做夜餐，具體地說就是炸油條。根據分工，我負責搓面、成型；小皮專管烹調，老范負責燒火。

小皮把油倒進鍋里后，就站在鍋邊和我聊調動的事。他說聽人講政治處要個筆桿子，余經理就推薦了我，估計調令這幾天就要下來，我說不可能，這種好事還能輪得到我?聊著聊著，就聊忘了形。

這時，油鍋突然著火了，火焰直沖房頂。

小皮一時驚呆了，只知道喊：“火火火……”

我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也嚇呆了。

打著赤膊的老范在外面聽見喊聲，忙沖了進來，他一把推開鍋邊的小皮，又迅速拿起鍋蓋，飛快地把鍋蓋住……

一場火災避免了!

當晚，老范被送進了醫院。

第二天中午，當我們全班提著罐頭水果去看他時，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他的臉上除了那雙眼睛，全被紗布包著，胸膛和胳膊被火燎起了許多水泡……

老范見我們來了，就說：“這么熱的天，你們都跑來干什么?還提那么多東西，這怎么做得這怎么做得。”

我握住老范的手，流著眼淚道：“老范，平時我總吼你罵你，這回，你就吼我罵我吧?！?/p>

小皮也眼淚汪汪地說：“老范，怪我怪我啊，要不是你，我的命都……”

老范擺擺手道：“都在一個鍋里舀飯吃，互相幫忙是應該的，這點小傷不礙事不礙事的?！?/p>

過了幾天，我的調令下來了，到政治處報到的第一天，處長就通知我明天到省城學習一個月。

在學習期間，我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老范，當我走在寬闊的大街上，看著那高聳入云的現代建筑，我就想，這些現代化的都市，如果沒有眾多老范這樣的民工參加建設，它還會有這般雄偉繁華嗎?我又聯想到，在如今的水利工地房建工地橋梁工地上，哪一處沒有民工辛勤勞作的身影?他們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默默奉獻著。

當我回到工地后，小皮告訴我，老范還沒等傷好就出了院，去哪了也不知道。

十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想，老范也不知是什么樣子?找到媳婦沒有，那燒傷有沒有后遺癥，他還是像從前那樣嗎?

辦公室的同事在聽過老范的事情后，就對我說，你不是會寫文章嗎?就寫寫老范吧。

于是，就有了這篇《民工老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