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首相到囚徒

三十年前的1976年，日本爆發(fā)了戰(zhàn)后最大的商業(yè)賄賂案——“洛克希德案”，其主犯竟是曾任日本國首相的田中角榮。

政壇奇才

如果沒有發(fā)生“洛克希德案”，田中角榮應該會以“庶民首相”的偉大稱號載入日本史冊。1918年5月4日，田中角榮出生在新瀉羽郡二田村一個牛販家庭。年幼時家底本來殷實，但是在父親一次冒險的農(nóng)業(yè)投資失敗以后，家道從此衰敗，全靠母親種田、打柴為生。出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加上田中兩歲時患病發(fā)燒，未及醫(yī)治，留下了口吃的后遺癥。

但是，田中角榮繼承了母親堅毅好勝、父親豪爽大方的性格，這成為他一生傳奇的先天稟賦。為了消除口吃的毛病，少年時他下定決心，通過練習唱歌來進行矯正，不僅成功地改掉口吃，而且練就了口若懸河的演講本領(lǐng)，成為吸引和發(fā)動選民的有力手段。16歲時，田中孤身一人闖東京。他一邊做學徒、打零工，一邊抽空去中央工學校聽課，憑著這種堅忍的毅力，拿到了土木科的畢業(yè)文憑。其后，田中應征入伍，在中國東北待了幾年以后，退伍回到家鄉(xiāng)。1941年，23歲的田中遇到了33歲的寡婦花子，兩人的結(jié)合成為田中事業(yè)的一個重要拐點。田中接手岳丈家處于停業(yè)狀態(tài)的建筑和木材公司，改名為田中建筑公司，在他的經(jīng)營下，這家公司后來擠入全日本建筑業(yè)50強的行列。

1946年，日本舉行戰(zhàn)后的第一次大選，田中在政客大麻維男的勸說下參加國會議員競選，沒有成功。但他毫不氣餒，第二年經(jīng)過周密策劃，終于當選為眾議院議員。1957年岸信介改組內(nèi)閣，田中受命任郵政大臣，時年39歲，是日本歷史上最年輕的大臣。

1962年至1964年，他又先后出任池田內(nèi)閣和佐藤內(nèi)閣的大藏大臣。盡管他只有高小畢業(yè)，在財政金融方面并無多少經(jīng)驗，但他憑著果斷、勤奮、坦誠與合作，成功地擔當了重任。以至于西方評論說，一個高小畢業(yè)生將一群優(yōu)秀的東京大學畢業(yè)生玩弄于掌股之上，簡直是不可思議。1965年和1968年，他兩次當選自民黨干事長。1972年7月，羽翼豐滿的田中終于登上內(nèi)閣總理大臣和自民黨總裁的權(quán)力巔峰，成為戰(zhàn)后日本最年輕的首相。

田中上臺后，在國內(nèi)政策方面，推出“日本列島改造論”的大構(gòu)想，奠定了上個世紀70年代以來日本經(jīng)濟發(fā)展的政策基調(diào)在國外政策方面，田中改變了長期“向美國一邊倒”的政策，力主與華關(guān)系正常化，成為戰(zhàn)后第一位訪問中國的日本首相，并與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中共領(lǐng)導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然而，田中未及實踐他的宏圖偉業(yè)，就遇上了全球性的“石油危機”，這令對外依賴極強的日本經(jīng)濟遭遇“颶風”。頓時，國內(nèi)物價暴漲，炒賣地皮等違規(guī)行為彌漫日本。1974年10月9日，評論家立花隆在《文藝春秋》雜志第11期發(fā)表題為《田中角榮研究——他的財源與人緣》的文章，揭露了田中家族資產(chǎn)來路不明，男女關(guān)系混亂等內(nèi)幕，點燃了民眾心中不滿的怒火。于是，自民黨內(nèi)的反對派三木趁火打劫，率眾辭職，田中角榮經(jīng)不起如此沉重一擊，不得不宣布下臺。

禍起蕭墻

下臺之后的田中，雄心未滅，以退為進，對接手爛攤子的三木內(nèi)閣冷眼旁觀，暗暗為自己的復出創(chuàng)造條件。可是，意外總令他防不勝防。

1976年2月4日，美國跨國公司小組委員會主席、民主黨議員丘奇，在參議院外交委員會的聽證會上，揭露了美國飛機制造和軍火供應巨頭洛克希德公司，為向國外推銷自己的飛機，通過種種途徑以巨額款項向外國皇室成員、政府首腦及國會議員等行賄的丑聞。

從1960年代末期開始，國際軍火市場疲軟，競爭激烈。洛克希德公司為了爭奪訂單，不惜使用各種手段。籠絡(luò)高層和行賄推銷，成為洛克希德屢試不爽的經(jīng)營秘訣。該公司經(jīng)常給國防部和各大軍種及情報機構(gòu)的實權(quán)人物施以小惠，甚至不惜高薪聘請軍界退伍人才。當時在該公司的“軍事聯(lián)系委員會”中，就有200多名上校以上的退伍軍官。這個龐大的“將軍團”在五角大樓及白宮大肆活動，每年都能給該公司做成數(shù)十億美元的買賣。在海外市場上，它不惜一切代價，實行“重利推銷”，一架飛機總價格的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都用來打通關(guān)系。據(jù)美國國會估計，該公司每出售一架飛機，平均要花掉300萬美元的賄款。通過大量行賄，洛克希德公司1974年的海外銷售額，比1970年增加了4倍。然而，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卻是，在洛克希德公司撒出去大把鈔票的同時，它的顧客卻被不斷地曝光、被捕、坐牢。

在聽證會上，洛克希德公司副董事長庫奇安證實，為了使公司生產(chǎn)的三星式飛機順利進入日本市場，洛克希德通過其在日本的代理丸紅公司，向日本政界幾個高官贈送了巨款。當美國的消息傳來時，日本國會正在召開例行會議，討論焦頭爛額的國內(nèi)問題。這時，議員們的注意力被這意外的消息吸引過去了。他們?nèi)呵閼嵖谝包h議員更是強烈壓迫三木首相，要他徹查真相，揪出是哪幾個高官。

2月16日，日本眾議院預算委員會，開始“傳喚”美國國會中提及的人物。國際興業(yè)公司小佐野賢治、全日空公司總經(jīng)理若狹得治和副總經(jīng)理渡邊尚次，應傳到國會回答問題。面對質(zhì)詢，三人異口同聲加以否定。第二天，委員會另傳丸紅公司董事長檜山廣、總經(jīng)理松尾泰一郎、專務大久保利春和伊藤宏等四人，到國會回答問題，四人同樣否認接受了賄款。這些人對受賄一事守口如瓶。正在案件毫無進展之際，美國情報機關(guān)提供了日本老牌政客兒玉譽士夫700萬美元賄款的收據(jù)，小佐野賢治向兒玉譽士夫行賄的事實很快便浮出水面。由于田中角榮曾多次公開宣稱，與小佐野賢治是“刎頸之交”，兩人太多的利益牽扯，很容易讓公眾對案中神秘高層的懷疑集中到田中身上。

“洛克希德案丑聞”傳入日本，猶如晴天霹靂，震撼了整個列島社會。一時間，各大媒體全以此為頭條新聞，紛紛撰文忖度，大曝有關(guān)內(nèi)幕：“簡直不敢相信，恰如晴天霹靂一般!”“政府高官接受賄賂，究竟何許人也?”很多人控制不住激憤之情，大呼“自民黨下臺”的口號，甚至還有人將“洛克希德案”比作“廣島第二核彈”爆炸。

鋃鐺入獄

面對洶涌如潮的聲討，田中最初很沉得住氣。一方面，多年的從政經(jīng)驗練成了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魄，另一方面，基于對當時日本政壇腐敗不過是家常便飯的事實，他覺得這件事很快會過去。更為重要的是，他對自己在自民黨內(nèi)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有充分的信心，朋友們決不會讓自己輕易垮臺的。在公開場合，田中角榮始終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信誓旦旦地說：“真相一定會大白。”即使對最親信的人，他也絲毫不露聲色，自民黨元老二階堂進問他：“您沒有卷進去吧?”田中相當干脆地回答：“我什么時候給你們添過麻煩事?”

然而，他終究棋差一著，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沒有算到兩點：其一，美國人的態(tài)度；其二，黨內(nèi)反對派的能量。——作為自民黨內(nèi)的反對派，“三木派”認為這是一個轉(zhuǎn)移執(zhí)政危機、撈取政治資本、打擊“田中派”的絕好機會。在三木首相的授意下，成立了專門的洛案調(diào)查委員會，該會直屬首相領(lǐng)導，案子由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部和警視廳負責偵破。為了獲取美國的支持，三木親自寫信給福特總統(tǒng)，力促美日之間簽訂專門的《司法協(xié)助協(xié)議》，強調(diào)美國應向日本提供“洛克希德案”材料，并保證涉及日本政府高級官員時會慎重與日本官方配合，不亂點名。最為重要的一點在于，美國掌權(quán)的民主黨總統(tǒng)福特代表的是以洛克菲勒、摩根為主的東部財團利益，而洛克希德屬于西部財團，兩大財團長期爭斗不休，此案剛好為福特提供了一個擊倒西部財團的最佳借口。另外，田中角榮在日美紡織品談判中的強硬態(tài)度以及和蘇、中接觸頻繁的外交政策，也不符合美國的一貫政策。所以，美國人很希望田中一蹶不振，沒有東山再起的資本。

1976年4月10日，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部資料課課長田山，悄悄從美國拿回了記載著有關(guān)洛案中政府大員姓名的機密資料。4月11日，負責洛克希德案的七位主要領(lǐng)導人，聚集在東京干代田區(qū)檢察合議廳8樓的一間會議室里。為了保密起見，他們集中在一起，連翻譯也未請。大家利用英日辭典，認真清查長達3000多頁的資料。從早晨10點一直工作到夜里10點多，終于在浩如煙海的資料中找到了一張花生、豌豆的收據(jù)，金額為5億日元，領(lǐng)受人正是田中角榮。從6月22日開始，掌握了大量證據(jù)的警方開始捕人了。當天上午，東京地方檢察廳與警視廳以違反外匯法嫌疑，聯(lián)合逮捕了全日空公司常務董事澤難次等三人；下午，以偽證罪嫌疑，逮捕了丸紅公司常務董事大久保利春。7月開始，又接連逮捕了丸紅公司、國際興業(yè)公司和全日空公司數(shù)位董事和負責人。至此，一共逮捕涉案人員14人，只剩下“那條最大的魚”了。最后的謎底，就如同戳穿一層窗戶紙般簡單了。于是，媒體開始天天報道，紛紛猜測可能與洛案有關(guān)的“大人物”，鬧得政府官員人人自危，一時間流言四起。

沒有多久，警方掌握了犯人的重要口供，覺得是出手時候了。7月27日上午6時，剛從避暑勝地輕井澤打完兩天高爾夫球回來的田中角榮，從睡夢中醒來不久便迎來了東京地方檢察廳和警視廳的來客。來客向田中出示了證件，要求他回檢察廳協(xié)助調(diào)查。頗感意外的田中毫無思想準備，不得不配合。

從洛克希德案發(fā)生后，東京地檢廳門口從未安靜過。一個多月來，接二連三的逮捕事件，吸引著人們的視線，每天都有大量記者和攝影師蜂擁而至，捕捉重要信息。7點左右，人群中有人大聲問值勤警官：“今天抓誰啊?”警官笑了笑：“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一個人。”20分鐘以后，一輛黑色塞德利克小轎車停在了門前，轎車后座左右門同時打開，里面的人一下來，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驚呼：“天啊，田中角榮!”

兩個小時以后，田中被移交東京拘留所。對于東京拘留所，田中并不陌生。1948年，他因為受賄罪入住這里兩年。想不到28年后，他會以卸任首相的身份，同樣以受賄罪“二進宮”。

三錘定音

21天后，田中花2億日元將自己保釋出來，出獄之后，他組織了強大的律師團為自己辯護。在日本，政治家可以以征集“政治資金”的名義向社會各界集資，也允許社會各界向政治家提供“政治獻金”。田中律師團希望能將檢方所指的“受賄罪”，置換成“政治獻金”。因為，5億日元的“政治獻金”，對于田中這樣級別的政治人物來說根本算不得什么。

盡管證據(jù)充分，但由于牽扯到執(zhí)政的自民黨高層派系斗爭，這個案子很難做出判決。在開庭審訊后長達7年的時間里，東京地方法院對田中等人進行了184次庭審，創(chuàng)造了世界刑事審判史上的一個奇跡。7年之中，盡管自民黨中各大派系互有消長，但是，由于“田中派”人員五次出任法務大臣，因此“田中受賄”的判斷一直被有意擱置，懸而未決。

1982年，田中方面急于取得進展，推出一件秘密武器，企圖以偽證《清水日記》，證明檢方所指控的直接出面收受賄賂的田中秘書官夏木敏夫不在場。但這一冒險行動最終失敗，并導致檢方開始掌握主動權(quán)。

1983年1月26日，東京地方法院進行了第184次公審。東京地方檢察廳根據(jù)7年來的查證，提出一份長達30多萬字的公訴書，論證田中有罪，要求判田中5年徒刑，并追征5億日元罰款。1983年10月12日上午，東京地方法院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雖然法庭只能接納52名旁聽者，但想去旁聽的人從頭天中午便開始排隊，以至于到開庭前隊伍連綿長達兩公里。一審判決結(jié)果終于出來：田中有罪，判處5年徒刑，罰款5億日元。

田中律師團不服判決，于1985年6月29日，向東京高級法院刑事九部提交了一部由5冊組成、長3000頁的上訴書。此上訴書空前絕后，竟是用一輛卡車拉進法院的。1987年7月29日，二審判決維持原判。田中表示要抗爭到底，繼續(xù)上訴至最高法院。

被官司拖了十多年的田中角榮，身體江河日下。尤其是在1985年2月的一次腦溢血突發(fā)入院后，不僅半身癱瘓，而且失去說話和下床活動能力。這個落寞的老人，終于等不到終審判決了，1993年12月16日死不瞑目地逝去。兩年后，最高法院終于做出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這場震驚世界、影響日本政治生活19年的重大商業(yè)受賄案，正式結(jié)案，落下帷幕。

“洛克希德案”帶給日本政壇的影響是巨大的。它不僅改變了自民黨內(nèi)派系的權(quán)力格局，“田中派”日益淡出權(quán)力核心，而且使自民黨從此陷入接二連三的“金權(quán)政治”麻煩之中，自民黨多年來苦心經(jīng)營的清廉形象被一掃而光。“洛克希德案”甚至還影響了世界反商業(yè)賄賂的歷史進程，出于它的震動，1977年美國國會通過了《外國腐敗行為法》，國際商會則通過了《國際商務中的敲詐和賄賂》報告，開創(chuàng)了反商業(yè)賄賂進入了國際合作的新階段。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