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于一個民族來說,最危險的是集體狂熱
德國人的二戰歷史觀從整體上說是清晰的,對其評價基本上可以用“誠實面對,理性反思”八個字予以概括。眾所周知,德國人在面對二戰歷史時和日本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這種差異也形成了這兩個二戰主要責任國在戰后國際地位上的鮮明反差。
歷史證明,僅僅以經濟的崛起來評判一個擔負歷史罪責的國家之興衰是不足取的。對于一個曾逆文明潮流而動并給世界帶來深重災難的民族,世界對其再度振興的首肯必然是全方位的。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德國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積極案例。一個接受我采訪的德國老兵后代曾一言中的:“世界發展至今,全面正視和反省自身歷史過失的民族只有德國一個。”
不割斷歷史,才能客觀地分析和評價歷史
德國人在總結二戰歷史的時候,并沒有簡單和孤立地承攬下全部罪責,而是把納粹的歷史放在歐洲歷史的大環境下予以觀察和分析,把歐洲列強以武力爭奪民族利益的傳統納入視線,這樣的歷史觀就顯得更為全面和客觀,并且有助于后人學會如何處理民族發展和國際環境之間的關系。
克諾內爾博士就認為:
“作為歐洲大陸的一個后起民族,德國要自保要發展,不可避免地要祭起歐洲靠武力發言的傳統大旗。問題是,德國沒有跟上世界發展的潮流,別人那里已經開始滋生民主意識,開始厭戰、避戰了,德國卻獨自繼續沿著歐洲的老路往下走,而且把一切強權、掠奪、好戰、暴虐表現到了極致。”
“另一方面,從德國自身來分析,它也確實有先天的問題。德軍的傳統來自于普魯士的軍國主義,那就是崇尚武力,強調規則和服從。普魯士開國時,面積在歐洲是第10位,人口是第13位,但軍費開支占國民收入的比例是85%,占歐洲的第一位!它拒絕民主和人權觀念,信奉侵略和掠奪,崇拜極權主義。您能想象一下,接受了這種價值觀的老百姓最適合做什么嗎?”
我沒有說話,等待他給出答案。
“最適合組建軍隊。而且必然是一流的軍隊!”他說,“這樣的軍隊如果置于一個準備侵略擴張的極權政府領導之下,它的破壞力就是災難性的。”
最深刻的反思源于最深刻的教訓

就侵略戰爭留給侵略國的教訓而言,人類歷史上沒有一個國家能超過二戰中的德國。翻遍近代史上的戰爭記載,大國之間的戰爭打到首都的巷戰,全世界只有納粹首都柏林一個例證。如果希特勒“戰至最后一人”的部署真正得以實施,德國將不復存在。
納粹的狂熱戰爭帶給德國的后果是災難性的。在整個戰爭中,400多萬德國人死亡,700多萬德國男子成為戰俘,30多萬噸炸彈傾瀉在德國的161個城市和850個村鎮。在戰爭即將停息之際,飽受納粹暴政之害的德占區平民開始了對德國人的無情報復。發生在捷克的大規模復仇行動中,共有3萬德意志人被殺死。在今天德國和波蘭的奧得-尼斯河邊界線以東的地區,曾有3300個戰前屬于德國的城鎮和村莊發生過群眾性迫害德國平民的事件。在南斯拉夫居住的近20萬德意志族人中,約16萬人在戰后被關押進集中營,其中被殺害、折磨致死者達5萬人。在向南斯拉夫抵抗武裝投降的8萬德國戰俘中,只有1.6萬人活了下來。而戰爭后期遭受勝利者強奸的德國婦女更是數以百萬計。
隨著歐洲戰場上槍炮聲的逐漸停息,空前的民族大清洗開始了。按照波茨坦會議的決定,無條件投降后的德國必須讓出四分之一的國土,1200多萬東部地區的德國人和境外德意志族人在戰后被勒令放棄世代家產,被驅趕到勝利者留給德國的那塊縮小了的土地。在我采訪的眾多德國二戰親歷者中,家家都有人死傷已經不是衡量戰爭代價的標志,使他們刻骨銘心的感受是一種面臨民族絕境的“末日”感,他們把戰爭結束的一刻統稱為“零點”。零點,這是一個最形象不過的停戰狀態描述:一個曾經輝煌的歐洲大國完全返回到了求生的起點,面對一片焦土,過去的一切都不復存在。
歐洲的二戰勝利一方在納粹德國被擊倒的時候,幾乎一起撲上去撕咬德國的咽喉,當時的痛苦使德國人記憶至今。但這些還遠遠不是清算德國罪行的全部。
痛定思痛。面對如此慘痛的戰爭教訓和嚴厲的罪行清算,每一個理性的德國人都不可能無動于衷。
我曾兩次采訪干過黨衛軍的西德老人查斯特洛老人。他去年已經去世。我在第二次采訪時曾問過他一句話:“從把黨衛軍看作是令人驕傲的精英隊伍,到堅決反對一切極右翼組織,您的這個思想轉變的基礎是什么?”。
老人的回答幾乎是脫口而出:“教訓。讓現在的新納粹光頭們去參加黨衛軍,他們會干的。但如果讓他們也付出和我們這代人同樣的代價,他們不會再為希特勒的精神而鼓舞。對于一個民族來說,最危險的是集體狂熱。一旦出現,重新清醒一般來說是在有了深刻教訓之后。我經過了這場導致民族災難的狂熱,我知道它帶給德國的是什么?!?/p>
誠實融入了德意志民族性

德國人能夠正確對待歷史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德意志民族誠實的特質。說到誠實,從個體上可以涉及待人處事的習慣和原則,從國家上則可以延展到政治智慧。
1951年9月27日,西德總理阿登納在聯邦議會上表示:“新的德國和它的人民只有在感到對猶太民族犯有罪行并有義務進行賠償時,才是真正地與納粹的罪行一刀兩斷了。”同年,德國成立了布倫瑞克國際教科書研究所,開始和法國、波蘭、以色列、美國合作編寫二戰教科書。為使后人真實了解歷史,聯邦教育法中還明確規定:德國歷史教科書必須在內容上包含足夠篇幅的納粹時期歷史。
1953年,西德通過了《戰爭受害者賠償法》。到這一年的年底,東、西兩個德國向納粹德國的受害國所繳納戰爭賠款已達到824億西德馬克。截至2000年,德國的賠償總額超過1500億馬克。
1970年12月7日,西德總理勃蘭特拜訪華沙的死難猶太人紀念碑。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作為戰時反納粹斗士的總理突然雙膝跪在紀念碑前濕漉漉的大理石板上,代表他有罪的國家向納粹的受害者們謝罪,在場眾人無不動容。
1994年,統一后的聯邦德國通過了《反納粹和反刑事犯罪法》,禁止使用納粹標志、口號及敬禮姿勢,禁止使用任何具有納粹象征意義的標記符號、標語和徽章。宣傳納粹思想、美化納粹戰犯、懸掛納粹旗幟和口號均被視為非法、對猶太人進行誹謗、攻擊和惡意傷害者,都要被判罰或處以徒刑。
1995年8月,聯邦總理科爾出席了在俄羅斯舉辦的二戰勝利50周年紀念活動,他在講話時表示“我向死難者請求寬恕”,同時再次強調德國愿意對受害者做出國家賠償。由此,德國正式開始對二戰時被納粹強征的勞工給予賠償,至2003年,德國已向各國二戰勞工賠償了26億歐元。
根據受害國提供的勞工名單,德國最終的賠償規模將達到平均給一個勞工支付約7700歐元。
2004年6月6日,是盟軍諾曼底登陸60周年紀念日。德國領導人首次被邀請參加在法國諾曼底海灘舉行的紀念登陸60周年的活動。聯邦總理施羅德在大會上坦言心聲:“正是諾曼底登陸的勝利使德國從納粹暴政中獲得了解放,盟軍的勝利并不是戰勝德國而是拯救德國。諾曼底登陸日象征的是自由,而不是征服或失敗?!?/p>
在戰后聯邦德國的各屆首腦中,施羅德是第一個對二戰沒有絲毫記憶的總理。但這并不說明他與這場戰爭沒有個人的關聯,他同樣是二戰德國軍人的后代。2004年8月12日,施羅德總理在訪問羅馬尼亞時專程前往他從未見過面的父親弗瑞茨·施羅德的墓地。在談到二戰的歷史對自己的影響時,施羅德總理感慨道:“沒有人會忘記希特勒12年的統治,我這一代人就是在它的陰影下成長起來的。我的家人直到4年前才找到了我在羅馬尼亞喪生的父親的墳墓,我從未有機會了解我的父親……此時此刻,我代表的不是黑暗歲月中的舊德國。我的國家已經找到了回歸文明世界的正確道路?!?/p>
在社會層面,德國人對二戰歷史的正視和總結已經成為一種風尚和傳統。沒有標語口號的彰顯,沒有官方的壓力和引導,沒有絲毫做秀的意味,一切自然而生。用我的一個德國朋友的話來說:“不認識歷史的人沒有未來?!?/p>
世代相傳的誠實品質,使德意志民族保持清醒和生機。我曾經親眼看見數千柏林市民在圣誕夜放棄了類似中國大年三十晚上的家庭團聚而走上街頭,在寒夜里用燭光組成“決不重演”的字樣來抗議新納粹的排外行為。那種場面不僅令人感動,也更使人相信:這些德國人一定清楚他們不允許重演的是怎樣一段歷史——因為他們了解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