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痛徹心扉的教訓,迫使我們要搞清楚事情的起因,讓我們不憎恨納粹極權,不承認歷史,不記取教訓,怎么可能?”
我認識塞摩老人是通過了一連串中間人的,否則我根本不可能在德國中部的這個小山村中找到他。
被塞摩領導過的這個小山村有一個毫無詩意的名字——老村(Altendorf)。塞摩的家是個大院,就坐落在山溝的最東頭。
大門虛掩,一推就開,接著院里就傳來一片狗叫聲。在3只大狗的簇擁下,一個拄著拐棍的瘸腳老人出現了,他就是塞摩,身板粗大結實,長著一對典型的德國式雙眼皮大牛眼,面色微微發黃。和他握手,一股巨大的力量即刻傳遞過來。在德國,軟弱的“棉花手”意味著冷淡或病態,是男人間握手的大忌,于是我也加勁予以“還擊”。
老人非常開朗,而且極為健談,開始時我們還是以問答形式對話,但很快談話就變成了他的一言堂。

19歲的農民兵
塞摩出生于1923年9月,塞摩是姓,他的名字叫海爾伯特。
1933年希特勒上臺后,老村里懸掛起納粹黨旗,當時的小塞摩和他的鄉親們根本想象不出這面觸目的旗幟會給老村人的生活帶來些什么。在謎底遠未揭開之時,老村已經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二戰”期間,這個總共才有百十來號人的村莊里的適齡青壯年全部參戰,走了共計49人,其中18人陣亡,8人傷殘,塞摩就是其中的一個。
1942年4月,塞摩應征入伍,被送往法蘭克福接受新兵訓練。他說,訓練的強度極大,紀律也特別嚴,就連忘記向軍官敬禮、進屋忘記關門都要立即招來嚴厲懲罰。3個月后,這群新兵就被送到激戰正酣的蘇德戰場,參加搶奪南俄油田的夏季攻勢,當時的塞摩還不足19歲。
作為一個剛剛接受了3個月軍事訓練的19歲農民來說,突然而至的激戰和血腥對他產生了雷霆般的震撼。他從一個舊式的布錢包里取出了一個子彈頭給我看:“高加索大會戰非常激烈,我們損失了20多萬人,卻沒有突進外高加索地區。1943年1月份,在抵抗俄國人反擊的戰斗里,這個小家伙穿過了我的身體。它從我的左肩射入,右腋下鉆出,恰好躲過了心臟,要不然我們今天就不能坐在一起了。戰后,我把這個小東西一直帶在身邊。”
這次受傷后,塞摩回德國養了8周傷,他原以為可以就此退伍了,但又被醫院確定為“已恢復戰斗能力”的人員,再次被送回激戰正酣的高加索戰場,在塔曼半島堅守“蔚藍色防線”。1944年5月,塞摩再負重傷,他的右腳和雙手被炮彈炸傷,右腳只剩下兩個腳趾頭,被定為40%的傷殘度。
面對如此厄運,塞摩卻非常知足。他說:“我命大。這肯定和我信教有關。有一次我們在經過一個教堂的門前時,俄國人的子彈迎面打來,我沒有中彈,我身后的士兵卻被打倒了。還有一次我在駐地烤面包,游擊隊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屋頂,拉了弦的手榴彈就砸在我的腳邊,可它竟然沒有炸響!”
1944年的重傷使塞摩再次回國療傷,就在他走后的第三個月,羅馬尼亞人倒戈了。駐地附近的羅馬尼亞軍隊以絕對優勢兵力突然包圍了他所在的部隊,他所在連隊的弟兄們幾乎全被殺光。
福禍相倚。塞摩的第二次重傷不僅使他躲開了那場昔日“友軍”的毀滅性攻擊,還使他免遭大多數德國軍人在戰爭后期淪為戰俘的命運。
我問老人:“到了戰爭后期,德國軍隊究竟是怎樣把一場早已看不到勝利希望的戰爭打到最后的?”
塞摩答道:“是的。從進入俄羅斯不久,我們就在盼望戰爭的結束了,但只要上級命令作戰,我們就不能停下來。德國軍隊之所以在四面受敵的情況下還能挺那么長的時間,嚴格的軍紀和無條件的服從是很重要的原因。無論勝利是否還有希望,只要命令要求我們繼續作戰,我們就必須打下去,不但要打,而且要盡力。德國軍隊可以被打敗,但不會潰敗,不會倒戈。這樣的軍隊掌握在納粹這樣的集權政府手上,它的戰斗力和破壞力是可怕的。”

“它的戰爭罪行也同樣令人發指。”我補充道。
“這是事實,但我個人從沒有經歷過。”塞摩稍微停頓了一下后說道,“您要看到這一點:戰后揭發出來的德國軍隊的罪行無一不是執行命令的結果,很少聽說有哪個德國軍人作為個體亂來的。舉個例子吧,在高加索時我們吃西瓜都必須先征得農民的同意,然后從他們手里買。”
他取來一個大鐵盒,里面裝的是我在很多老兵家都見過的各種戰爭紀念品,只是他的收藏更為齊全。那里面有他的士兵證、納粹黨證、二級“鐵十字”勛章,還有士兵標志牌。士兵標志牌是一塊橢圓形的黃銅片,士兵作戰時就把它掛在脖子上。橢圓片的上半部和下半部都刻制著相同的內容,即持牌人的姓名、部隊番號和血型,一旦它的所有者戰死或受傷,掰下一半就可以找到他的所屬單位,留在身上的那另一半就用來標志身份了。
塞摩說:“一場大戰役打下來,死傷的人躺得滿山遍野。靠什么確定昏迷士兵的血型?靠什么辨別死者身份通知家屬?就靠這東西。”
德國兵成了自由民主黨
戰后,塞摩的家鄉在蘇軍管轄區,后來也就自然歸屬于民主德國。在農業改革期間,塞摩的豪爽和熱情使他逐漸成了老村走集體化生產道路中的領袖人物。
1957年,東德開始效仿蘇聯在農村推行合作化制度。據稱入社采取自愿自決的方式,但實際上拒絕入社的代價之昂貴根本無人能夠承受:如欲保留私有土地,每公頃土地要交國家3000東德馬克。老村沒有任何人具備如此實力來繼續維持私有制的小農經濟,結果全村人統統“自愿”入社。塞摩當上了合作社社長。
他說:“我們眼前的這張大圓桌是當時全村的政治中心。社員辦事、領導檢查、外賓參觀、蘇軍來訪都來我家,而且就坐在這張圓桌旁說事兒。”
東德時期有很多黨派。社會主義統一黨(SED)是最大的黨,而且從理論上說是不能下臺的執政黨,它是由在東德地區的原共產黨和原社會民主黨合并組成的,實際上就是德共。在它之后,按規模和影響往下排列就是基民盟、農民黨、自由民主黨,都是民主黨派。
我說:“您先別說出來您屬于哪個黨派,讓我猜一猜……您這么積極走合作化道路,一定是SED的黨員!”
塞摩大笑:“錯了錯了,我是自由民主黨的人。東德時期,要想升官做大事的人必須是SED的黨員。我殘廢人一個,不會有什么政治前途了,沒辦法,就選擇了自由和民主。”這話讓我幾乎把一口剛進嘴的咖啡笑噴出來。
他告訴我,東德農村也有退休制。他在65歲時按規定退休,工齡從1942年參軍時算起,每月拿250東德馬克的退休金。兩年之后,兩德統一了,他的退休待遇被納入聯邦德國的社會保障體系,除了基本的退休金以外,他每月還領取160馬克的傷殘撫恤金。
談話間,塞摩的老伴輕輕推門進來說:“午飯好了。”
老太太看上去比塞摩還要顯老一些,她皮膚雪白,頭發仍然是棕色的,隱約能看出她年輕時的美貌。在我的請求下,她給我拿來了一個分別裝著她和塞摩年輕時照片的小鏡框,從照片上看,那時的她果然長相出眾。這對相濡以沫的老夫妻的金婚慶典已經過去了10年。他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同庚夫妻,當年在塞摩入伍時兩人已經訂婚。老太太告訴我,在她的青年時代,德國女性用情是很專一的。她送走塞摩后,不管有沒有他在前方的消息,她對他就是一個等。當她終于等到塞摩轉業回鄉時,21歲的小伙子已經是一個瘸足斷趾的殘疾人了,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一生交給了他。戰爭結束一年后,這對年輕人在老村舉行了婚禮。
她說,和同村那十幾個沒有把愛人盼回來的女性相比,她已經是非常幸運的了。東德時期,塞摩夫婦夫唱婦隨,老公任合作社社長,老婆任副社長。他們有兩個女兒,外孫輩5人,重外孫輩2人,人數不算多,卻已經是四世同堂了。
在午餐后的閑談中,塞摩的話題轉到了在戰后駐守東德的蘇軍身上。
他說:“在蘇德戰場上,俄羅斯軍人在我眼中是一群根本沒有情感的粗魯人。我根本想不到以后會和他們成為朋友。戰后,分裂的德國成為東西方兩大軍事集團對峙的最前沿。為了應付隨時可能出現的冷戰向熱戰的轉化,雙方就都在德國的土地上磨刀擦槍。1950年,蘇聯紅軍在我們村后面的山上建成了一個巨大的射擊場,每天我們都聽到在山上各種輕重步兵武器噼噼啪啪地響個不停,就這樣一直響了40年。1990年兩德統一后,俄國人才撤走。因為這個靶場的存在,我結識了一批又一批來東德服役的蘇軍官兵。我發現,化敵為友的過程竟然是這樣簡單:只要和平相處,具有不同民族和文化的人群之間不但完全能夠溝通,還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
我問塞摩:“您的后半生是在戰后的民主德國度過的,現在民主德國已經不再存在,您怎么看這個國家和它的歷史呢?”
塞摩答道:“很多人喜歡用好或不好來評價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或者某一段歷史,但我更愿意用習慣或不習慣來表示我的態度。我80多年的時間中有44年是在東德時期度過的,習慣了。”
我說:“我還有一個最后的問題想請您回答:我感到您是一個豁達樂觀的人。我是否可以認為,戰爭帶給您的那些痛苦記憶已經隨著時間淡化了?”
他沉默了片刻后說:“我愿意這樣,但我做不到。戰爭對我來說已經深深地印在了心里。每當我脫下襪子看到自己殘缺不全的右腳時,每當我稍有劇烈活動就感覺呼吸困難時,過去的一切就要出現在眼前。我甚至至今還不愿聽到別人輕聲地喊我的名字,因為這常使我聯想到在高加索戰場上的一個場面。當時一個同班的小伙子被地雷炸掉雙腿,他拼著最后的一口氣請求我給他補上一槍,當時他就輕聲叫著:塞摩,塞摩……那聲音至今我還能想得起來。”
(作者為留德博士,長期從事中德經濟和文化交流工作,著有《柏林,走過滄桑》、《尋訪二戰德國兵》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