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郁王國

那是一個幻想中的國度，在那里一切秩序都失去了自己的意義。唯一的秩序就是沒有秩序。

如果你想要讓天空整日一色都沒有問題，國王會滿足你的所有要求。國王的唯一任務就是滿足所有顛覆者和毀滅者的要求。對于那些想建造秩序的瘋子來說，給他們的唯一懲罰就是摧毀他們的秩序。

根植于內心的仇恨將通過愛和溫暖的形式得到釋放。長斑的葡萄不僅不會被丟棄而且可以單純地邪惡或者說邪惡地單純，如果你想嘗試的話將會發現它的味道其實甘美無比。

你想勇敢就勇敢就會有當英雄的機會，你想懦弱就懦弱就會有當任性的小孩的機會。你想拯救就可以拯救，你想被拯救就可以被拯救。在時間和空間的盡頭會有一個溫暖的所在，讓你像當初來的時候那樣欣喜地走。

憂郁是沒有罪的。善感是一種美德。一切都將得到寬容和諒解。心靈沒有強弱者之分，每個人享有自己應有的那份愛和溫暖。如果你需要多一點，就給你多一點，因為國王貯藏了取之不盡的愛和溫暖。

在一條沒有鮮花和青草只有塵土的路上，行走著憂郁王國遺失的子民。道路兩旁的樹上，草莓的新鮮汁液永無止境地流淌著。

1．埃和他的另一個自己

埃是憂郁王國里最最孤單的小孩。這是他的天性。據說他一出生就是如此了。國王為他的事已經頭痛很久了。國王一直想幫助埃。但是讓國王無能為力的是，所有的子民都愿意接受從國王那里得到的快樂，而埃卻一直不肯接受國王最善意的幫助。

埃四歲那年，看著國王讓每個人都快樂起來，卻沒有任何的反應。埃十四歲那年，看著很快樂的每個人，仍然沒有任何的反應。十九歲生日那天，埃把所有人的祝福都擋在自己的家門外。國王派去的大臣手捧著鮮花在關著的門前喃喃地叨念著，埃，國王已經祝福你十九年了，雖然如此，仍然希望你下一個生日能夠快樂。

十九歲生日那天，埃站在鏡子前端視自己。他覺得這個世界上他最陌生的人就是他自己。從他記事起，就每天站在自己的陽臺上，看著路人從自己的門前歡快地走過。于是，什么時候會有什么人以何種姿勢走過，他都了如指掌。然而他卻一直都看不清楚自己，不知道自己下一秒將會做出何種表情。他覺得自己比眼前的任何人都難以預測。他覺得原因在于，他眼睛里看到的都是別人，卻很少看著自己。

于是，十九歲生日那天，埃決定改變如此的情狀。于是他站在鏡子前端視自己。十九歲生日那天，埃決定從這一刻開始要每天盡可能多地照鏡子，讓自己跟自己熟悉起來。他在家里的墻壁、天花板、地板、桌椅——總之所有可以裝上鏡子的地方都裝上了鏡子。我要記住我自己，埃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

然而上街的時候，就沒有鏡子了。不可能讓國王給整個王國都裝滿鏡子吧。王國已經很擁擠了，鏡子裝多了，會顯得更擁擠的。于是埃只好自己扛著一面大鏡子上街。在排隊等待或者乘公車時，他就觀視鏡子里的自己。當然了，接下來的事情是可以料想得到的。扛著這面鏡子到處走，不僅自己很累，而且容易傷害到別人。一個月里面，埃在街上不小心摔碎了整整十面鏡子，飛濺起來的碎片刺傷了很多人。

國王耳聞了這件事，便把埃叫到自己面前來，撫摩著他的額頭問他怎么回事。埃說，我只是想讓自己多看見自己，以前我總是在看別人，腦子里滿滿地堆著的，全是別人的樣子，別人的表情，別人的動作，卻不明白自己是誰，也看不見自己正在做什么，當然更想不明白自己做什么的原因了，所以，我每天扛著鏡子，盡量多一點時間看自己，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國王沒有責怪埃。這樣的情形在憂郁王國里是不可能被責怪的。憂郁王國的詞典里沒有責怪這個詞。國王說，埃，我的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支持你的做法，但是我會找出另外一個不會傷害到別人的辦法，來幫助你更多地認識你自己的。

十九歲生日的一個月后，在埃摔碎了十面鏡子之后，埃露出了自己的微笑。他對國王說，無論如何，我都會感激你。在憂郁王國里，每個人的笑和哭都是自由的。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地，你的表情都是自由的。在這里，沒有掩飾。所以，當國王看到埃笑了的時候，忽然覺得這個世界的溫暖是很真實的。

三天之后，埃再次來到國王面前。國王遞給埃一顆巧克力。埃看著手心那塊沉甸甸的巧克力，哭了。他說，我不要巧克力，我以為你會給我一面永遠都不會摔碎的鏡子。國王撫摩著埃的額頭說，我的孩子，把他吃下去，晚上好好睡個覺，明天早晨起來，你就有一面永遠都摔不碎的鏡子了。國王吻了埃的手指，說，孩子，去吧。

埃哭泣著睡去。柔軟的被子也無法給他溫暖。他希望自己不要醒來，因為醒來的時候，就是幻滅的時候。

那天早晨埃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窗前的陽光特別惹眼，像是被重新上了一遍顏色，完全褪去了往日的黯淡無光。他忽然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眼前有一個人，也正用很驚奇的眼光看著自己。他忽然明白了國王的那顆巧克力。

那不是一顆普通的巧克力，吃下那顆巧克力的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眼睛里會長出一層新的眼膜，那層眼膜像一面鏡子一樣把自己投射在自己的眼前，清晰透亮。并且，這層眼膜將永遠都不會傷害到別人。埃感動得哭了，然后他發現眼前的自己模糊了。

埃抹掉眼淚，穿好衣服開始洗漱。他發現這第二個自己——埃忽然發現這樣稱呼似乎很麻煩，于是埃決定就叫這個第二個自己為“小埃”——他發現小埃的眼神很黯淡。于是埃對小埃說，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所以也許你還對我比較生疏，不過慢慢就會好的，以后我們熟悉了，你就會笑了。埃說著，沖著小埃笑了笑，于是小埃也沖著埃笑了笑。埃對小埃說，你笑起來可愛多了。于是小埃也對埃說，你笑起來可愛多了。埃聽了，心里顫抖了一下。埃覺得小埃很親切，似曾相識。

埃帶著小埃上街。一開始，小埃仍舊像早晨刷牙的時候那樣，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埃看著小埃不快樂的樣子，自己也不開心了。為了讓小埃開心一點，埃忽然想出個主意，對小埃說，我帶你去游樂場好嗎，我最喜歡游樂場。于是小埃也對埃說，我帶你去游樂場好嗎，我最喜歡游樂場。埃一聽可以去游樂場，便開心得蹦跳了起來。于是小埃也跟著埃開心得蹦跳了起來。埃跟小埃手拉著手朝游樂場跑去。

在小埃的陪伴下，埃的臉上再也看不到任何憂傷了。時間對于埃來說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樣孤單難熬了，半年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憂郁王國的太陽因為增添了埃的歡樂而又明亮了一點。直到那天，國王把埃叫到自己的跟前來。當然了，小埃也跟著來了。埃歡快地笑著，跟憂郁王國的其他任何子民一樣歡快地笑著。當然了，小埃也一樣。因為小埃根本就是埃自己。

國王遞給埃另外一個巧克力。埃嚼了兩下就咽了下去。他覺得小埃開始模糊。他擦了擦眼睛，小埃就不見了。埃雙手顫抖。

埃，你已經度過了最難過的時期，你已經沉溺了十九年。埃，你已經不想再這樣熬著度過生命了。所以你想看清楚你自己，所以我給了你那塊巧克力。埃，那塊巧克力讓你嘗盡了歡樂的滋味。我想你以后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憂傷了吧。我想你會懂得怎樣讓自己快樂起來的。

可是小埃已經不見了。我怎么快樂得起來。埃看著國王的眼睛說。

國王笑了笑說，不，小埃已經融化在你的心里了，其實小埃就是埃你自己，我想你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從此以后，當憂郁國王的子民在看不清楚自己的時候，都可以到國王的倉庫里去領一種巧克力。半年后，再去倉庫里領另一種巧克力。當然了，你一定要跟倉庫的服務員講清楚要哪種巧克力，要不然弄錯了后果不堪設想啊。

2．彼和他的牙膏世界

彼是一個熱愛牙膏的小孩。

他刷牙的時候，刷著刷著就會把牙膏的泡沫涂到鼻子底下。一開始是不小心，后來是下意識，再后來就是堂而皇之了。他說其實牙膏的泡沫聞起來特別特別清新。感覺就像一股冷空氣一直鉆到心底里去，讓整個人頓時清醒。他說牙膏不應該用來刷牙，而應該用來醒腦。

有一陣子，彼的腦子總是像一團糨糊一樣絞在一起。白天和黑夜他也分不清楚。很長的時間里，他處于睡眠的狀態。醒來的時候，有時候是剛好要天黑。他覺得有一只無形的手拿著一支黑色的刷子，把他的房間一點點地刷成黑色。

我們的聰明的彼當然沒有屈服于黑暗的勢力。他迅速地從床上跳起來，沖到洗手間把牙膏拿出來，涂在黑暗的地方。黑色的刷子把哪里刷成黑色，他就用牙膏在那里涂成白色。

很快地，那支牙膏用完了。他把自己倉庫里儲存的一百零一支牙膏全都搬出來。當所有的黑暗都被他涂成雪白的時候，他的心情就很明亮。他躺在自己涂成的雪白世界里，呼吸著一股股冷空氣般清新的味道，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天使一樣輕飄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站到窗前，把窗簾拉開。忽然間，黑暗涌了進來，吞噬他的光明世界。他跑到街心花園，站在這座王國的中央，發現自己正處在這個世界最最黑暗的那一個點上。

他走進離他最近的那一家商店，把里面所有的牙膏都搬了出來，把自己所處的那個最最黑暗的點涂成白色。那最最黑暗的點就忽然變成了最最明亮的點，像一束永不熄滅的焰火一樣閃耀著強烈的光，連國王的臥室都收到了那束強烈的光。

彼被叫到國王的面前。國王問他，彼，我親愛的孩子，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覺。彼說，我剛醒，我希望我醒來的時候，這個世界是明亮的，而不是一片黑暗的。所以，我拿我的牙膏想把這個世界涂成我想要的雪白明亮。但是我的牙膏只夠涂我的房間，當我走出我的房間的時候，我發現這個世界的黑暗是我涂不完的。我心里很難受。

國王命令大臣把整個憂郁王國的燈都點亮。但是仍然不夠亮，不如白天有陽光的時候那樣。白天有陽光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被照得雪白透亮。

三秒鐘之后，國王想出了新的辦法。他命令大臣叫醒憂郁王國所有的子民，并搬出憂郁王國所有儲存著的牙膏，讓所有的人都一起來幫彼，用牙膏把整個世界都涂得雪白透亮。

憂郁王國的倉庫被清空的時候，整個世界已經是雪白透亮的，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點還是黑的。當全國上下的都開始為這個雪白世界歡騰的時候，國王用自己的雙手捂住了唯一剩下的那個小黑點，不讓黑色從那個洞里流出來。

彼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歡樂。整個王國的子民親手為他建造了一個美麗的光明世界。有人開始歌唱，有人開始舞蹈，有人開始惡作劇，有人開始扔東西。國王宣布，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

狂歡了不知道多少時間之后，憂郁王國所有的子民都累了。彼也累了。有人開始打呵欠。彼向國王表示感謝的時候，國王仍然堅持用自己的雙手捂住那個小黑洞，不讓黑暗從那里流出來。

彼開始打呵欠的時候，國王命令大臣把彼抱到床上，為他蓋好被子。然后，國王松開他的雙手，黑暗從那個洞里緩緩地流出來，頃刻吞沒這個牙膏涂成的光明世界。彼緩緩地入眠。憂郁王國所有的子民都緩緩地人眠。大臣也開始打呵欠。

整個憂郁國王重新進入黑夜的時候，每個人的嘴角邊都仍然掛滿了微笑。

3．希和不存在的花園

希是憂郁王國里最富于懷疑精神的小孩。當然，這首先有家族遺傳的因素。

希的祖父是一個不相信自己耳朵的人。他喜歡養花，因為培育出一種最最奇特的花朵，國王決定獎賞他一座花園。當大臣把這個消息轉達到他耳邊的時候，他遲疑了三秒鐘，然后說，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臣在他的耳邊把這個消息重復了一百零一遍后，得到的幾個字仍然是，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無論大臣怎么說，希的祖父都不相信，大臣只好去找希的祖母。希的祖母相信了大臣的話，歡呼了起來。于是大臣只好讓希的祖母去代領這座花園。大臣把希的祖母帶到花園面前時，大臣對希的祖母說，這就是國王賞賜給你們的花園，這里有各種各樣珍貴的花草樹木，是國王命令一百零一個工匠花了一百零一個小時建造而成的。

大臣沒想到的是，希的祖母是一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人。她盯著花園看了三秒鐘之后，丟給大臣一句話，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說完，希的祖母馬上拔腿走人。大臣又把她拉回來，讓她再仔細看清楚。希的祖母無奈之下，被大臣逼著站在那里，盯著花園看了三個小時之后，仍然丟給大臣那幾個字，我不相信我的眼睛。

大臣沒有辦法，只好再去找希的父親。希的父親聽到這個消息，激動得跳了起來。當大臣把他帶到那座美麗的花園面前的時候，他馬上歡呼了起來，既而手舞足蹈。大臣終于松了一口氣，以為這件事情終于可以告一段落。沒想到，等希的父親跑進花園又從花園跑來以后，竟然丟給大臣一句話，你確定這是一座花園而不是其他的果園或者菜園嗎?

大臣聽了，差點昏了過去，反問他，難道你沒聞到花香嗎?果園和菜園里會散發出這樣的濃郁的花香嗎?希的父親笑了笑說，我不相信我的鼻子，說完馬上就要走人。大臣急忙拉住他，問他，你們家怎么這么奇怪，要么不相信耳朵，要么不相信眼睛，要么不相信鼻子，你們家有沒有相信耳朵或者相信眼睛或者相信鼻子的人呢?希的父親馬上回答大臣說，有，希的母親既相信她的耳朵又相信她的眼睛還相信她的鼻子。

大臣被攪得腦子都糊涂了。趁大臣不注意，希的父親一溜煙跑了。大臣只好一路禱告著去找希的母親，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岔子。希的母親來到那座花園前，贊賞道，多么美麗的花園，飄著這樣迷人的花香。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進去，看到一朵漂亮的玫瑰花，便伸出手去撫摩它的花瓣。

大臣看著這幅美麗的畫面，感動得熱淚盈眶。誰知道希的母親緩緩地走到大臣面前，用自言自語的語氣說道，雖然我相信我的耳朵、眼睛和鼻子，但是我不相信我的觸覺。雖然我觸摸到花瓣，但是那種感覺很奇特，或者我觸摸到的不是花瓣，而是其他的什么東西，或許是—塊石頭的表面而已。

希的母親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往花園外走。大臣拉住她，說，你仍然不相信這是座花園，而且這座花園是給你們的獎賞?希的母親沒有正面回答大臣的這個問題，反而問大臣，究竟用什么方法可以來確定這真的是一座花園呢?用視覺，還是用聽覺，還是用嗅覺，還是用觸覺，還是這幾個方法一起用呢?

大臣被問糊涂了。他用幾乎絕望的語氣問，你們四個大人都否認了花園這個事實，那么你們準備怎么接受國王的這個賞賜呢?希的母親說，要不你去問問希，看看他相不相信。大臣想了想，除了去問希，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因為他們家除了祖父祖母和父親母親外，剩下的就是他了。聽說小孩子是最容易相信別人的呢，說不定他就相信這座花園的真實存在呢。大臣邊走邊這樣安慰自己。

當希站在這座美麗的花園面前的時候，大臣分明地從這個孩子的臉上看到一種異常喜悅的表情。大臣重重地松了一口氣，對自己說，天也快黑了，總算是把國王吩咐的事情辦好了。等大臣一回頭，發現希不見了，卻看見花園里的花朵正在漸漸地消失。他跑進去一看，天哪，花瓣一片片地飄落。是希在花園里搗亂，把花花草草都踩爛了。

大臣急忙上去抓住他。希一臉委屈地看著大臣說，為什么抓住我。大臣用最后的一點力氣對他說，孩子，這是國王賞賜給你們的花園，這么好的花園你為什么要把它糟蹋成這樣呢?

希用更加委屈的目光看著大臣說，花園?國王?

大臣被這么一反問，急了，說，對啊，花園，國王!難道你不相信?你是不相信有這座花園嗎?

希調皮地轉了下眼睛說，嗯……我不相信花園，但是，我更不相信國王。

大臣傻了，問，那你相信什么?

我什么都不相信。

那你相信你自己嗎?

我自己是什么?

難道你看不見自己、摸不到你自己、感覺不到你自己嗎?大臣急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心里嘀咕著說，這一家子是怎么回事啊，一個比一個離奇。

誰知道這座花園是不是一座海市蜃樓，誰知道國王的存在是不是一次虛擬，誰知道我自己是不是一種假設，誰知道這個世界是不是僅僅是一幅孩子玩的拼圖，等我們拼好了，就把它再次拆散，放回盒子里去。誰說要相信眼睛，誰說要相信耳朵……

沒等這個小孩把一堆問題問完，大臣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那座花園最后沒有送到希這個懷疑家族手里。國王對此也無能為力。后來，國王決定把那座花園重新修繕，然后對整個憂郁王國開放。從今往后，憂郁王國的所有美麗的花朵都要種到這座花園里來。憂郁王國的子民們隨時可以來這座花園游玩。當然了，希的一家也會一起來這座花園。但是他們究竟相不相信這座花園的真實存在，是誰也不知道的事了。

4．迪和橡皮泥記時法

迪是一個天生對橡皮泥有極大好感的小孩。很多小朋友一起玩的時候，有的小朋友喜歡拼東西，把很多碎片拼成一個固定的形狀或者圖案，而有的小朋友則喜歡砸東西，讓一些固定的形狀或者圖案砸成一堆碎片。迪不同于這兩種小孩中的任何一種。起先，他也砸東西，砸完了再拼回原來的樣子。后來，他漸漸地不砸東西了，而是把一樣東西拉長，或者把一樣東西壓扁。再后來，他發覺自己喜歡那種可伸縮的東西，比如泥土和橡皮筋。于是，在所有的玩具當中，他鐘愛的莫過于橡皮泥了。

他就成天把自己關在小房間里，捏橡皮泥。拉長的，壓扁的，一些奇形怪狀。接著，他開始捏小動物，但是形狀總是比較怪異。鼻子特別短的大象，脖子特別短的長頸鹿，或者腳特別長的兔子。他喜歡那種拉伸或者縮短的感覺。他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沖動，要把長的東西縮短，把短的東西拉長。

很長一段時間以后，他走出自己的小房間，開始對周圍的實體感興趣。有一天他父親發現他拿著一把大錘子在敲桌子。他父親問他在干什么，他說，我想讓桌腿矮一點。他父親反問他，可是這個高度不是剛剛好嗎，為什么要矮一點呢?不，我覺得它看起來太長了，我想讓它顯得短一點。

父親提醒他，木頭是不具有伸縮性的，你敲它，它只會碎掉，它不是橡皮泥，不會縮短。迪抬頭看著父親，眼神絕望得很。他忽然說，可是我就是想讓木頭像橡皮泥那樣可以伸縮。父親聳了聳肩說，你再敲也沒用，木頭不具有伸縮性，這是一個事實。

父親離開后，迪繼續敲。他累得滿頭大汗的時候，桌面出現了裂痕，然而桌腿并沒有變短。他抬頭對著天花板自言自語道，難道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難以改變的嗎。不，這個世界是可以改變的，他又自問自答道。說完，他開始拉一張凳子的腿，希望凳子的腿可以變長一點。然而結果同樣令人失望。木頭是不具有伸縮性的，這是一個事實。父親的話在他耳邊回響。

迪躲回自己的小房間。三天之內，他把王國里所有的橡皮泥都買下來，搬進自己的房間。他開始用橡皮泥做桌子，做凳子，做床。做好了以后，他慢慢地把桌子往下壓，讓桌腿變短，再把凳子的腿拉長。三天以后，他用橡皮泥搭建起了自己的世界，一個任何位置都具有可伸縮性的世界。他對這個世界非常滿意，他可以隨手把這個東西縮短，把那個東西拉長，在這樣的過程中享受絕對的快意。

一天傍晚，迪趴在自己用橡皮泥搭建的窗臺上，望著窗外的陽光一點一點地褪去。天空漸漸地暗藍而黑，讓他覺得這個世界叫人絕望得很。總是有黑夜，他自言自語道。難道白天就不能長一點嗎，難道白天就不能像白色橡皮泥那樣拉長一點嗎，或者說黑夜就不能像黑色橡皮泥那樣縮短一點嗎?他對著逝去的陽光和臨近的黑夜問道。

當然不能，空間不具有可伸縮性，時間就更不具有了。是父親的聲音。迪轉過頭去，看見父親正站在他的房間門口。

不，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時間也是可以伸縮的。這樣狂熱的念頭在迪的腦海里不停地旋轉著。

父親繼續說，你看看你墻上的鐘，他一刻不停地走，一分鐘不多，一分鐘不少，一分鐘不遲，一分鐘不早。在時針、分針、秒針指定的某一個方向上，太陽收掉它的最后一束光芒。一切都是安排得剛剛好的。

連我的生與死都是安排得剛剛好的嗎?迪這樣問道。

孩子，這些問題對于你來說問得太早了。但是既然你問了，我就得告訴你，是的，沒錯，生與死都是安排得剛剛好的。在時針、分針、秒針指定的某一個方向上，你出生了，在時針、分針、秒針指定的另一個方向上，你將死亡。誰也無法阻擋。

可是如果時針、分針、秒針已經指向我必須死亡的那一個方向，而那個時刻我還不想死，非常不想死，時間也不能走慢一點，或者多走一段嗎?

不能。你是一個人，就要被時間指定。時間不是你手中的橡皮泥。你建造的這個橡皮泥世界是假的，根本就經不住時間的考驗。這是一個只有你自己才相信的世界。

父親拉上門的時候，迪哭了出來。

迪拆下房間里所有的橡皮泥。他開始制作鐘表。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當他的房間掛滿大大小小步伐不一的鐘表的時候，他開始制作日歷。每只鐘配一套日歷。走得快的鐘，日歷也跟著換得快。

三年以后，迪的祖父躺在床上等待死亡來臨。迪想，祖父的那只時鐘，時針、分針、秒針一定指向了那個每個人都不愿意達到的位置。迪摘下家里所有的時鐘，砸碎了。他從自己的房間里拿出一只走得慢一些的時鐘，放在祖父的床頭。可是，祖父卻按時閉上了眼。

生與死在迪的腦子里迅速地旋轉。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許久，他將房間里所有的鐘都摘下來，拆下所有的電池，所有的鐘都停止轉動。他想拒絕時間，從而拒絕死亡。

無論迪怎樣地抗爭，時間繼續穩步地前進。十年后，他長高了。二十年后，他的嘴邊已經布滿了細碎的胡渣。三十年后，他的孩子降生。四十年后，他的父親死去。再過了一些年，他自己走向了死亡。他臨死前，國王親自來探望他。國王向全國的人們宣布，迪是一個勇敢的人，因為他敢于思考時間、詢問時間，并敢于與時間對峙。

從此以后，時間雖然仍然是王國里所有臣民的敵人，然而，人們對于時間不再是一無所知，也不再是不聞不問或者假裝不在乎。每當陽光黯淡去的時候，人們總是想起迪，想起那個想讓時間像橡皮泥那樣伸縮的勇敢的人。

5．艾弗和靈魂的焰火

艾弗的一切都是在那場森林大火之后改變的。

那天艾弗一家人一起去森林公園放風箏。就在午飯的時候，就在他們一起在草坪上鋪好桌布、擺上艾弗的母親親手做的一些小點心的時候，離草坪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一片森林起火了。飄在森林上空的幾只風箏馬上被向上攀延的火苗吞食了。 艾弗趴在自家的屋頂上看著那場熊熊大火燃燒了三天三夜。憂郁王國的上空籠罩著巨大的煙霧。他想象著那些快要枯萎的樹在瞬間燃燒殆盡，是那些年輕的挺拔的樹支持了這場大火。他想象那些焰火在每一棵樹上浮動，就像一個個樹的靈魂在浮動，年邁的老樹燃燒一下就熄滅了、死去了，年輕的大樹則要燃燒三天三夜——如果不是國王讓臣民趕去救火，就不止三天三夜了。

打那以后，一切生命在艾弗的眼睛里就只呈現為一朵焰火。

這是艾弗的美術老師首先發現的。那次美術老師要求每個學生畫一幅自己家的生活場景圖，艾弗交上去的就是一張白紙上抹了三朵焰火。美術老師要求艾弗為這幅畫做一下解釋，于是他說：“這兩朵大一點的焰火是我的父親和母親，而這一朵小一點的焰火是我。”

美術老師提示他：“人和焰火是不一樣的，人有身體，有五官，你為什么不把你看見的人的樣子畫出來呢?”

艾弗直截了當地回答說：“我現在看見的一切都只是一朵朵焰火而已，他們的區別就是大跟小的差別。幼小和年邁的生命，它們的焰火就會小一點，很快就燃燒殆盡，而年輕健壯的，它們的焰火就會大一點，可以燃燒很久很久，就像那場森林大火一樣。”

艾弗的父母知道這件事情以后，懷疑是那場森林大火把艾弗的眼睛熏壞了，就把他帶到眼科醫生那里。長達三個小時的檢查以后，眼科醫生仍然束手無策。最后，醫生給出兩個建議，一是把他關在黑暗的房間里三天三夜，一是把他關在光線充足的房間里三天三夜。醫生的理由是，艾弗的眼睛現在對光線的反應處于混亂的狀態，所以可以嘗試用兩種極端的方法才刺激他的視覺回到之前的有秩序的狀態。

六天之后，艾弗坐在醫生的面前，醫生讓他描述一下這幾天的視覺狀況。艾弗說，前三天關在黑暗的房間里，什么都看不到。

醫生急忙問，你眼里有看到焰火嗎?

艾弗說，沒有。

醫生聽了之后，臉上有了喜悅的表情。

艾弗繼續說，后三天關在光線充足的房間里，看見的就是雪白的四堵墻壁，桌子，椅子，床，什么都看得見。

醫生又問，你眼里有看到焰火嗎?

艾弗說，沒有。

醫生聽了之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拍著桌子問艾弗，那你現在看到的呢?

艾弗委屈地說，我現在看到一團焰火忽然從椅子上竄了上來。

醫生聽艾弗這么一說，幾乎癱倒在椅子上。后來，這位醫生召集所有的眼科醫生開了一次長達三個小時的大會，最后大家的看法非常一致：生命體在艾弗的眼睛里都呈現為一朵朵的焰火，他的視覺只對非生命體有效。

艾弗的父母悶悶不樂地帶著艾弗回到家里。父母特別擔心艾弗將來的生活。后來他們決定帶艾弗去國王那里。這是最后的辦法了。

艾弗走進宮殿的時候，心情特別愉快。父親問他為什么這么開心。他說，他看見整個宮殿正在熊熊燃燒，讓他覺得溫暖，覺得舒服極了。

父母看著空曠而安詳的宮殿，想象不出艾弗的眼睛里究竟是怎么一副情形。

在國王的面前，父母把艾弗的情況大體地說了一遍。國王問艾弗是否的確如此。

艾弗點點頭說是。

國王不解地問，那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樣子的呢。

艾弗快樂地笑了起來，說，是一朵像太陽那樣大的焰火，在您的面前，我感受到您巨大的生命力，以及愛和仁慈。

國王卻笑不出來，問他，難道你看不見我的眼睛?國王說著，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看不見。艾弗毅然決然地回答。

那我的鼻子呢，你看得見嗎，我的鼻子昨天不小心撞在墻上，現在腫這么大了，你看得見嗎?國王對著自己的鼻子一陣比劃。

艾弗搖了搖頭。

那你看得見什么?

焰火。

國王沉重地接著艾弗的話說下去：是的，靈魂的焰火。可是，國王接著說，靈魂的焰火，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如果在你的眼中，生命都是一朵朵的焰火，而非生命卻如本來面目一般地冰冷，——如果在你的眼中，生命與非生命如此截然地分開了，——如果在你的眼中，靈魂如此強大占據你的視野，——孩子，這是一件殘酷的事情，你要知道，很多時候我們必須對靈魂視而不見。

艾弗對焦急的國王平靜地說，我愿意承受這一切，這是我的命運。我跟我的父母來這里，不是為了讓您幫助我改變我的命運，而是有另外一個小小的請求。

艾弗的父母和國王異口同聲地問，什么請求?

艾弗平靜地說，我請求您說服我的父母，讓他們允許我成為一個專門制作蠟燭的工匠。我希望我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制作每一根蠟燭，讓王國里的每一個人在點上蠟燭的時候，可以看見靈魂的焰火，就像我的雙眼感受到的那樣。

國王答應了艾弗的請求，并給他準備了制作蠟燭的各種工具和材料，為他找了一個老師教他制作蠟燭。一個月后，艾弗可以自己制作蠟燭了，那位老師就離開了。

在以后的歲月里，艾弗每天制作一支蠟燭，每一支蠟燭都有自己的顏色、香味、形狀。他把這些蠟燭收藏起來，每到那次森林大火的那一天，王國里的臣民都可以來他家里領一支蠟燭。每一支蠟燭都不樣。一支蠟燭燃燒一個靈魂的焰火。

6．駒和分成兩半的身體

那件事情發生得很平靜。往常，駒的母親回家時，總會帶三塊小小的草莓蛋糕，因為他們家三口人都非常喜歡吃草莓蛋糕。在大部分的時間里，駒的快樂時光就是在等待那塊草莓蛋糕中度過的。可是那天，駒的母親回家時，只帶回兩塊草莓蛋糕。原因很簡單，那里的草莓蛋糕賣得很好，駒的母親那天去遲了，只買到最后的兩塊。

這件事情本應該非常簡單：他們三個人中有一個人吃不到蛋糕，或者其中一個人吃一塊蛋糕，另外兩個人吃半塊。然而第二種選擇在駒的考慮范圍之外，把一塊蛋糕分成兩份是他未曾想到的。于是那一天的那一幕反復地在他眼前晃過。母親拿了一把切蛋糕的塑料叉子，把其中的一塊蛋糕切成兩小塊。駒拿了那塊整塊的。然而，一切都在一夜之間改變了。

第二天早晨，駒的母親發現廚房里所有的水果被分成了兩半。

第三天早晨，駒的父親發現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被分成了兩半。

第四天早晨，駒醒來的時候，一半的窗簾遮住了一半的陽光，剩下的一半陽光恰好照在他的左半邊的身體上。被陽光照耀的左半邊身體歡快了起來，而沒有被陽光照耀的右半邊身體卻哭泣了起來。于是快樂的左半邊身體蹦跳了起來，而哭泣的右半邊身體卻仍然僵硬地貼在床板上。

他感覺到他身體里有兩種成分正在迅速地分離，接著又迅速地交織在一起，然后再奮力撕扯開。他感覺到了那種撕扯的力。

駒起床穿衣服的時候，有一只螞蟻爬到駒的胸口。駒的右手馬上伸出去要彈開它，可是他的左手迅速地制止了右手的行為。

駒走出家門口的時候，有一個孩子快跌倒在駒的面前。駒的左手馬上伸出去要扶那個孩子一把，可是他的右手卻不受控制地攔了一下左手，想制止左手的行為。左手掙脫開右手的糾纏，扶住了那個孩子。

駒一個人站在路口，左腳向左邁去，右腳卻向右邁去的時候，有一個特別喜歡欺負駒的孩子，遠遠地朝駒扔了一塊小石頭。駒的右手想去揪那個孩子的衣服，但是駒的左手卻攔住了右手。右手試圖掙脫開左手。左手更奮力地攔著右手。那個孩子跑遠的時候，駒一個人站在路口，雙手像鐵索一樣緊緊地絞在一起，怎么分也分不開了。

駒覺得自己的身體里裝了兩種相互對立的東西，它們各自占據一部分空間。兩部分空間合起來便撐開了他的身體。像兩部分氣體一起吹起一只氣球一樣。這兩部分氣體就像兩股不同性質的氣流一樣，彼此劃清界限，然后爭斗不止。

駒覺得應該按照一條筆直的線，把自己分成兩半，兩半分別擁有各自并不沖突的性質，這樣一切才能夠回歸平靜。他的愿望就是成為卡爾唯諾筆下的那個分成兩半的子爵，身體的一部分永遠地告別另一部分，各自尋找居所，不必糾纏在同一個空間里。

父親告訴駒：“就算你把自己分成兩半，那種感覺也不會消失的。”

駒反駁說：“你不了解我那種像要被撕開一樣的感覺，你永遠都體會不到。”

父親說：“感覺是一種特殊的東西，它不是一只蘋果，可以很容易地分成兩半。”

駒不明白。

父親說：“蘋果就像蛋糕那樣可以很容易地分成兩半，而感覺就像一堆空氣一樣，你不可能有什么東西可以把空氣分成兩半。”

駒自言自語地說：“上帝造人的時候，一定不止吹了一口氣。上帝造人的時候應該是吹了兩口氣，于是那兩口氣就一直貯藏在人類的身體里，這就是內心爭斗的根源。”

父親沉默不語。駒繼續自言自語：“上帝說，末日審判的時候，他的選民將進入天堂，而其余的人將被拋入地獄。然而我想，末日審判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被分成兩半，一半去天堂，一半去地獄，這才是人類最真實的歸宿。”

從那時候起，駒恢復了正常，雙手不再絞在一起，雙腳不再不知向哪個方向邁出。他尋求了內心的平靜，默默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一切都沒有問題，一切都不值得悲傷，憂郁王國里沒有什么是禁止的，包括死亡。

駒死去后，國王按照駒的意愿，把他的身體分成兩半。

一半埋到地里，是沉入了地獄。

另一半放到水里，是飄向了天堂。

7．捷和失憶癥

這個世界上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比如，捷原先是有九個哥哥的，但是現在一個都沒有了。但是他的悲痛只持續很短暫的時間，因為他第二天就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過九個哥哥。

事實是這樣的：幾個世紀以來，捷的家族一代一代地遺傳著失憶癥，并且失憶的程度隨著年齡的增加而趨之嚴重。因此這個家族的人在小孩的時候還能夠記得一些事情，長得越大，忘得卻越快、越多。

憂郁王國的子民都記得，那是十年以前的事了。有一天清晨，捷的父親帶著九個孩子去河邊釣魚。那時候捷非常小，還不會走路，便和母親留在家里。那九個孩子就這樣遺失了：第一個孩子遺失在撲一只蝴蝶的途中。第二個孩子遺失在去找第一個孩子的途中。第三個孩子遺失在去找第二個孩子的途中……最后，九個孩子都遺失了。黃昏的時候，捷的父親收起釣魚桿，一個人回家了。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帶著九個孩子出門的。

沒有人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樣發生的，人們只能試圖這樣猜測：或許他們是不記得回家的路；或許他們忘記自己應該回家；或許他們都不記得自己是有家的；或許他們都不記得自己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那天晚上，只有捷和他父母三個人一起吃晚飯。忽然，捷的父親問捷的母親，我們只有三個人，為什么桌上卻擺了十二個盛食物的盤子呢，多了九個盤子。

捷的母親答不上來。因為九個孩子沒有回來，她也忘記了自己有另外九個孩子了。于是她想把擺了十二個盤子這件事情賴給捷的父親。她說，我不記得這些盤子是我擺的，這些盤子是你擺的，為什么你還要問我呢?

捷的父親反駁道，不是我擺的，應該是你擺的。

就在他們兩個人爭吵不休的時候，捷很無奈地對他們說，因為我還有九個哥哥，但是他們早上跟爸爸出去釣魚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捷的父母幾乎以為捷是在說夢話。他倆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家只有你一個孩子，哪里來的九個哥哥?

捷用堅定的語氣說，我的確有九個哥哥。接著，他開始比劃他的九個哥哥分別長什么樣子，今天分別穿了什么衣服、戴了什么帽子。

捷的父母仍然斷定捷在說夢話。捷跳了起來，說，你們看，這里不僅有九個空盤子，還有九張空椅子，房間里有十張小床，桌子上有十支鉛筆……

但是兩天以后，捷已經開始懷疑自己前天晚飯上的那些話是夢話了。我真的有九個哥哥嗎?他開始反問自己。他不清楚其實自己是正式地開始了失憶的旅程——這個家族的所有人都必須經歷的失憶的旅程。

而十年后的今天，他成了這樣一個人：在失卻記憶的同時失卻了痛苦的可能。

憂郁王國的那場森林大火在所有的子民心中留下了創傷，然而沒有在捷的心中留下創傷。因為人們總是懷念大火之前的那片美麗的大森林，而捷根本就不記得有什么美麗的大森林，所以也無所謂有沒有那場森林大火了。

憂郁王國所有的子民都知道捷曾經有九個很英俊活潑，卻一個也沒躲開失憶癥的哥哥。他們都為捷感到哀痛。然而捷卻快樂得很，因為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曾經有九個那么英俊活潑的哥哥。人們口中的“捷的九個哥哥”對于捷來說是根本不存在的。有誰會為編造出來的、事實上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傷感呢?

國王派大臣去陪伴捷和他的父母，以免同樣的事再度發生。捷的家族發生的每一件事，都由大臣來看管和記憶。

王國里的一個哲學家卻說，這樣做是沒有必要的，因為每個人的記憶只有自己看管才有意義——由別人幫助看管的記憶還算是有意義的記憶嗎?我們幫他記住的“九個哥哥”，最后是成了我們的記憶，而不是成了他的記憶。

然而國王卻說，無論你的辨析如何正確，我不能讓捷再遺失他的父母，甚至遺失他自己。我不能容忍憂郁王國的歷史存留有這樣殘酷的記憶。

哲學家沉默了。

但是事情最后還是發生了，因為只要是會發生的事情，是阻擋不了的。那天捷的父親想吃蘑菇，于是說要去樹林里采一些。捷也鬧著要去。捷的母親不想一個人呆在家里，就建議全家人一起去樹林里采蘑菇。

一說到要出門，大臣就渾身出冷汗，怕一切重蹈覆轍。大臣沒辦法同時看住三個人，捷又非要去，捷的母親又不想一個人呆在家里，考慮到這一系列的問題，最后四個人達成了協議：大臣帶捷出去采蘑菇，但是必須把捷的父母鎖在屋子里。

在樹林里，大臣一轉身，捷就不見了。

捷去撲一只蝴蝶。在到撲蝴蝶之前，他已經忘記丁自己是和大臣一起出來采蘑菇的。后來他看見一只兔子，又去追那只兔子，忘記了自己剛才是想去撲一只蝴蝶。那只兔子跳到一塊石頭后面就不見了。石頭旁邊有一個山洞，洞口有泉水嘩啦啦地流。捷沿著泉水奔流的方向走去。

后來有人說捷在水的盡頭看到了一片金色的稻田，于是就有人說捷在稻田的盡頭看到了一大片向日葵，再就有人說在向日葵的終點有一扇門，那扇門打開了一條通往未知的路。

后來人們又想，如果捷還記得他遺失的九個哥哥，他會不會想到，他的哥哥也有可能是遺失在這條未知的路上。

如果一個人真的一直不曾有過記憶，那么他大概就會除卻一切關于過去的痛苦和煩惱，而僅僅是不斷地遺失在那條通向未來、充滿未知的路上。

后來憂郁王國里的每一個小孩都知道，王國里曾經遺失了十個沒有記憶的小孩，第十個小孩遺失的時候只有十歲，那天他去采蘑菇，后來就走到了一條叫做未知的路上，和他的九個哥哥一樣，再也沒有回來。

作者簡介：

曾一璇，女，1983年11月生于福建泉州。現就讀于華東師大中國語言文學系。曾在《上海文學》等刊發表過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