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一開篇,“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要讀懂《論語》,首先就要讀懂這個“子曰”。
王力主編《古代漢語》第三單元文選:“子,男子的尊稱。這里指孔子。”“子”,在春秋時代本來是一種爵位,只是隨著歷史的變遷,朝代的更迭,“子”字也隨之而降級:“諸侯——微子,箕子;諸侯之大夫——季文子,趙簡子;士人——孔子,孟子;乃至于——小子,婊子”(傅斯年《與顧頡剛論古史書》)。這樣看,“子”從春秋時代的一種爵位,變成一種對人的尊稱,已經是一種降格。
以“子曰”開頭,是一種偶然呢,還是另有什么原因?有專家認為,這實際上是當時社會百家爭鳴競爭激烈的一種反映。王季思《玉輪軒古典文學論集》有一篇《百家爭鳴和先秦諸子的文學成就》,說:“現傳的《論語》、《孟子》、《墨子》等書,各段文章大都以‘子曰’、‘孟子曰’、‘子墨子曰’開端。子者,老夫子也。先秦早期諸子的書,體近語錄,因為大都是學生對老師言論的記錄?!碑敃r,“跟孔子同時聚徒講學的還有少正卯。相傳孔子門下的學生曾經三次跑到少正卯那兒去聽講,可見雙方競爭的激烈。其他各派之間的激烈競爭同樣存在。后來有些學派影響逐步擴大,實力逐漸雄厚,內部又出現分歧,如儒家后來分為八派,墨家后來分為三派。為了證明自己的貨色是真正的‘張小泉’、‘王麻子’,各派的學者各自把老師的言論記錄下來?!睘槭裁匆谩白釉弧遍_頭呢?分析起來,恐怕主要是當時的一種客觀需要。用“子曰”,可以證明貨真價實。
“子曰”體現著一種創造,不是無中生有,隨意杜撰。這個“子曰”,當然就是生活中活生生的孔子,就是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既有他的哲言嘉行,也有他的辛酸和無奈。比如《雍也》:“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這是一個賭咒發誓的孔子;又如《陽貨》:“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這又是一個急于謀生的孔子。這些“子曰”,都是真實的孔子。一句話,實事求是。既不夸大,也不縮??;既不掩瞞,也不粉飾。這就不是“高大全”。把一個人過五關斬六將的光輝一面和失荊州走麥城的真實一面,同時展現在他的文集里。
“子曰”體現著一種平等,不是至高無上,獨此一家。有“子曰”,當然就可以有非“子曰”。事實上,《論語》里除了“子曰”,還有“曾子曰”、“有子曰”等等。金克木《探古新痕》有一篇《<論語>“子曰”析》,說:“‘子曰’,大家都說是‘夫子曰’,即‘孔子說’。但是書中還有‘孔子曰’十一處,‘有子曰’四處,‘曾子曰’十三處,‘子夏曰’九處,‘子貢曰’六處,‘子游曰’三處,‘子張曰’二處,其余才都是‘子曰’。這些需要分別對待?!贝送獯_實還有許多學生說的一些有時恭敬、有時并不恭敬的話。比如《先進》:“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边@里就表明了子路對讀書的看法,與孔子認識并不一致;又如《子路》:“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垖W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這里就記錄下學生中有人愿意學農的事實,孔子雖然不贊成,也只是在背后發一通議論,當面卻不得不坦率承認自己“不如老農”和“不如老圃”。這就不是“家長制”。把學生說的話和老師說的話,不分尊卑長幼放在一本文集里一起編排,在中國歷史上,也沒有看到過第二例。
“子曰”體現著一種尊重,不是唯我獨尊,輿論一律。有“子曰”,當然生活中就有可能出現批評“子曰”的話。事實上,《論語》里除了“子曰”而外,確實還有當時許多人(主要是一些普通老百姓)對“子曰”的批評甚至嘲諷。比如《微子》:“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莜。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這就直截了當批評他“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愧對“夫子”稱號了。這就不是“一言堂”所能容忍的。把普通人的批評甚至嘲諷編進文集,讓這些批評和嘲諷與文集一起流傳,在中國歷史上,除了魯迅的雜文集有這種類似的編排方式,其余似乎也并不多見。
“子曰”后來變成了一種武器,一種申明自己主張的思想武器。丁守和《諤諤集》有一篇《抗戰中的文化教育精神》:“知識分子作為士,是人文價值的守望者,只講是非;而如果作為仕,則要考慮利害。從比干到伍子胥,知識分子都企求以道統壓王統,在歷代大臣的奏議中,充斥‘子曰’、‘書曰’、‘傳曰’、‘先王曰’。中國知識分子不同于一般的專家,他們最富于人文精神??鬃釉唬骸娍蓨Z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這一點,往往為那些一見“子曰”就覺得頭疼的人士所忽視。而這種有意無意的忽視,恰恰把“子曰”的積極意義一筆抹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