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讀書記

編者按：本文作者佐藤優把6.6平米的單人牢房當成了自己的“最佳書房”。佐藤原是外交官，2002年5月因瀆職罪被捕入獄，在監獄里待了512天。2005年1月，被判有罪，緩期執行。在獄中，佐藤讀書220冊，從圣經到黑格爾、馬克思，讀書讓他重新認識了日本社會。

我在東京監獄的單人牢房中一共待了512天，在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讀書，拼命地讀書。

單人牢房只有6.6平方米，我在這里讀了220冊書，內容涉及哲學、神學、歷史等等，一邊讀書一邊寫讀書筆記，512天寫了62本筆記。筆記是我思索和感想的記錄，也抄寫了一部分書籍的內容。在和外界完全隔離以后，我反而有了思索的機會，開始了一種全新的思索。

讀書512天，牢房變最佳書房

出獄后，去年秋天，我想找一個辦公的地方，去借了一間破舊的房子，面積也是6.6平米，我盡量把這個房間布置得和東京監獄的單人牢房一樣，只搬進去了一張小炕桌，一個席地而坐時用的墊子，把這個小房間起名為“思索陋室”。我想在這里讀書、思索，給自己特意創造了一個和監獄完全一樣的環境。在沒有了讓人深感不快的審訊以后，我真的希望能再有一次像在牢房里那樣集中地讀書、思索的機會。

我在獄中讀過幾遍的書是《新共同翻譯圣經——舊約續篇 詮釋》(日本圣經協會)。

這本圣經是為神學家、牧師等專家編寫的，我把舊約圣經中的“凡事均有時，天下大事均有定時”一語當成了自己的座右銘。沉默與雄辯，戰爭與和平，因時交錯，回轉反復。

我寫的《國家陷井——我被稱之為外務省的小普京》(新潮社)一書，受到了日本讀書界的歡迎。我這本書是在日本國民對小泉改革產生的貧富懸殊，對日本外交四面楚歌深感疑問期間的2005年3月出版的。

在監獄里，我設了幾個主題，集中精力讀書。在整體上我有一個問題意識，那就是為什么我主觀上想為日本國家的利益做一些貢獻，然而國家卻逮捕了我，給我定罪，讓我不得不在監獄里待上一些年頭?其內在的理論又是什么?

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方法，評論新自由主義論

我在想，為什么國家從凱恩斯型向哈耶克型發生了轉變？要準確掌握美國的新自由主義的內在論理，光看國際經濟的入門書是遠遠不夠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理論著作更具有分析批判的威力。特別是宇野弘藏的《危機論》(《宇野弘藏著作集第5卷》巖波書店)是一本極好的著作。

馬克思具有冷靜而透徹的經濟分析家的眼光，同時作為一名革命家，他在感情上熱情奔放，終生獻身于革命事業。宇野在他的著作里把馬克思冷靜而透徹的經濟分析提了出來。宇野的著作不再體現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主張的革命，只剩下了對經濟危機必然性的論證。

宇野說：“危機是必然的，這種規律性基本上與自然規律同出一轍，具有反復性，任何人不能左右它。在歷史過程中，危機以一種似曾相識的形象，每隔一定時期就會出現一次。”

資本過剩帶來了反復的經濟危機，這是資本主義的一個規律，宇野認為，世界是一個以單一系統為前提而存在的。

我反復思考宇野《危機論》的理論構成，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社會分成資本家、工人、地主三大階級，把其他要素全部省略了。

經濟學中需要有課稅的論理，否則就不存在國家了。在我們能夠預見的范圍內，國家是不會消滅的，而國家是由官僚來運營的，官僚已經成為能夠與三大階級對峙的，并與其共生的一個新的階級。日本的官僚為了保護自我，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這成為日本目前一片沉郁的主要原因。

“代表所有人”的波拿巴主義是一種虛幻

在對馬克思的言論進行詮釋方面，柄谷行人的評論集引起了我的興趣。特別是《“戰前”的思考》(講談社學術文庫)中收錄的幾篇論文，讓我反復閱讀了幾遍，使我對為什么會被捕入獄有了理解。簡單地說，民眾是民主主義的主體，民眾需要殺國會議員鈴木宗男祭旗時，我由于看上去和鈴木關系比較好，所以需要一并處理掉。

柄谷在他的論文《議會制問題》中，用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18日》的方法，說了以下這段話：“民主的代表（也就是各黨派）與被代表的階層（也就是社會的各階層）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固定的結合關系。”所言極是。

路易·拿破侖·波拿巴除了是拿破侖的侄子以外，沒有任何政治上的成就，但他能通過選舉，成為總統，進而成為皇帝拿破侖三世。同樣我們能從田中角榮的女兒田中真紀子那里看到這樣的表象。

田中真紀子通過電視中的娛樂節目，讓自己獲得了主婦們的熱烈支持。田中沒有明確的改革路線，她和小泉純一郎推進的新自由主義政策讓絕大多數主婦的生活變得困苦了起來，但是主婦們卻要支持田中。絕大多數公司職員對小泉田中這對雙簧有種期待，覺得“他們也許能帶來某些變化”。以后小泉揮淚斬田中，口口聲聲地說“除了反對改革的抵抗勢力以外，我代表了全體國民的利益。”小泉成功了，維持了長達5年的長期政權。

柄谷說：“我有一個觀點，就是不應該隨便使用法西斯主義這個詞，因為法西斯這個概念往往會和軍事獨裁、高壓政治等混同起來。日本目前的狀況實際上可以看作是一種波拿巴主義，號稱代表了所有人的利益的那些人，他們在議會里超越了各黨派之間的對立，最終建成了官僚、行政機關的支配體制。”我認為這個觀點把小泉政治的本質說得清清楚楚。

小泉時代的自民黨的確被打了個稀巴爛，權力集中到了總理官邸那里，結果是議會對政府的制衡已經空前衰弱，官僚支配史無前例地強化了起來。當那些喜歡評論的國會議員們不再說東道西以后，最終也讓官僚的力量江河日下。把鈴木宗男議員從議會里排除出去以后，外務省官僚覺得他們得到了天下，可以肆無忌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日本外交怎樣了呢？一敗涂地的結果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小泉首相擅長使用同義反復命題法

19世紀法蘭西的拿破侖三世、20世紀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及德意志的希特勒，都號稱“代表所有人”，他們分別有波拿巴主義、法西斯主義及納粹主義，名稱不同，但同樣使用了官僚支配的方式，在沒有對抗勢力的狀況下，官僚能力極度下滑，國家的基本能力也日益衰敗，這些是他們所具有的普遍特點。國家體力的下降在外交方面表現得最為顯著。

小泉是個具有天才語言魔術才能的人。在派遣自衛隊去伊拉克時，他說：“自衛隊在非戰斗地區展開，非戰斗地區就是自衛隊展開的地區。”這是一種典型的使用同語反復命題法說明問題的方式。

換句話說，小泉在說：“明天的天氣為雨天或者是雨天以外的天氣。”這樣的天氣預報是絕對不會出現錯誤的，但這樣的天氣預報沒有給聽眾提供任何信息。小泉使用這樣的論法唯一沒有告訴人們的是，非戰斗地區在哪里。

日本外交一敗涂地，原因何在？我們有必要從信息方面進行分析。我們看到的它的結果是，不僅是中國、韓國，而且美國、德國的媒體在報道日本時同樣缺少了熱情。

在國際信息戰中，日本一敗再敗

我在獄中反復讀的書中有一本是東方學的古典著作，馬可·波羅寫的《東方見聞錄》。這是一本趣味深長的故事，他把日本人描寫成了“吃人人種”。平凡社出版的《全譯本 東方見聞錄 2》中，有這樣一段話：“有件事是我無論如何都要告訴你們的。日本列島的偶像教徒們在俘虜到其它部落的人以后，會讓俘虜支付贖金。如果他不肯支付，這些教徒們就會向自己的朋友、親戚發出邀請，請他們來自己家參加宴會，他們殺掉俘虜，當然會在烹調后，讓朋友們來吃俘虜的人肉。他們認為人肉比任何肉都更鮮美。”

《東方見聞錄》把日本描繪成一個物質豐富的國家，房子的屋頂是用黃金覆蓋的，說這里盛產珍珠、寶石。馬可·波羅是個商人，按說他會很自然地到這個國家來做生意的，但他知道這個國家是個盛行綁架的國家，如果不交贖金的話，人質就會被殺掉，最后被吃了。有這么可怕的風習，他不敢輕易到這個國家來。人們知道馬可·波羅把日本描寫成了黃金之國，但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把日本人寫成了“吃人人種”，國外的古典著作中，這樣的日本論由于對日本來說是件不光彩的事，通常我們會把這些刪去。

包括日本問題專家在內的歐美東洋學者都讀過《東方見聞錄》，在他們的潛意識中，深深地銘刻下了日本人是個“吃人人種”的形象。

我們需要培養獨自思考的能力

通常我們對自己周圍的信息存在疑問時，我們會把確認信息真實性的任務交給報紙、電視或有權威的媒體。我們常常表現得很被動，不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問題。如果對自己的利害關系不是很清楚的話，我們更不愿意去直接檢驗問題的真實性。在獄中的讀書告訴我，我自己應該擺脫這種順應他人、依賴他人的思考模式。

原文刊載于日本《東洋經濟周刊》（2006年8月12-19日）。陳言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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