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成都的茶館很多,而且大凡生意興隆的茶館晚上都要請說書人來茶館講評書。
那時候,我十來歲,每天晚上最感興趣的事,就是受大人差遣到街口茶館去買開水,因為買到開水后,可以提著保溫瓶站在茶館里聽一會兒評書。什么“走馬轉閣樓的腦袋”、“斗雞眉”、“三角眼”、“酒糟鼻子”、“退后一步的下巴”等至今難以忘懷的詞匯,就是從那些說書人嘴里學來的。
當時,茶館老板一般只給說書人提供講臺,說書人的薪酬靠他自己直接向聽眾收取。所以,每晚上講評書都分為上、下兩節,中間休息10分鐘。這10分鐘也是說書人向聽眾收錢的時間,給錢不拘多少,一般是5分至1角,至于囊中羞澀者,給2分、3分錢也可以。
倘遇說書人是位高手,頗受歡迎,整個茶館座無虛席,過道上、墻邊上還會有不少沒輪上茶座的站客。對這些聽眾,說書人收錢的時候,也會把他手中攤開的折扇伸到你面前,說聲“得罪”,言下之意請你付一點費。這也是合理的,你雖然沒有喝茶,但是你聽了評書呀!當然,對我們這些聽“巴片”的孩子總會“網開一面”,是從來不收錢的。
當時也有一些大人,想聽評書,又不想掏錢,便常常聽到上節“閘板”時溜走,下節開講時又來了。對這些人,說書人一般也無可奈何。當然,他們也有自己對付的辦法,我就曾經碰到過一次這樣的有趣場面。
記得那次一位說書人在我家街口茶館講《封神演義》,講得十分精彩,每晚茶館聽眾爆滿。一天,我和幾個小伙伴,提著保溫瓶聽書,聽得入了迷。臺上說書人講到情節緊張之處時,忽然“啪”的一聲,重重地拍了一下驚堂木:“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我們方知上節已經講完。
“壞了,聽的時間太長了。”我雖然心系書中情節,但更怕回家受大人斥責,所以想擠出去。哪知那天聽書的人特別多,外面站著的人不動,根本無法擠出去。無奈,只好待在里面繼續聽,心想,今天的評書太好聽了,回去挨打也認了。
這時,只見說書人走下講臺,攤開折扇收錢。先收坐客,后收站客,站得靠后的人也由他人傳遞交上。然而,當收到我們旁邊兩位聽眾時,兩人齊聲說:“我們才來。”說書人苦笑一下,點點頭就又轉向別處去了。其實這兩人都是“逃費一族”,我經常見他們,這天他們來得也挺早,只是休息時遇到了和我們一樣的麻煩——擠不出去。
收錢結束,說書人回到講臺落座,只見他點上一支煙,抽了一口后突然發話:“現在是休息時間,我想給大家講個故事,輕松一下,要得不?”這時全場活躍,齊聲答:“要得!”于是他不緊不慢地講起來:
民國初,城北有個打更匠,50來歲,是個單身漢。此人姓王,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別人都叫他“王打更”。這個王打更辦事認真,每天晚上,從初更到五更總是按時必打,從不虧待老百姓,所以口碑很好。
王打更有一個習慣,每天晚上吃完宵夜,還要在街口的鍋魁鋪買兩個鍋魁揣在懷里。當初更打完的時候,他正好來到一個荷花池邊,于是就把鍋魁放在池邊小亭子中間的石桌上。待到打完五更,他就坐在石桌邊,吃完兩個鍋魁后回家睡覺。他天天如此,從來都相安無事。
話說有一天,王打更打完五更,來到荷花池邊一看,亭子中間石桌上的鍋魁沒了。他有些納悶:“難道我今天搞忘買鍋魁了?可是這么多年從來沒有搞忘過呀!”“可能是老了,糊涂了。”不管咋個,反正今天只有自認倒霉,餓起肚子回家睡覺吧。
第二天,王打更特別記住買鍋魁、放鍋魁,并且從二更開始,每更打完都要看一下鍋魁還在不在石桌上,直到四更打完,兩個鍋魁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王打更想:“看來昨天晚上的確是自己搞忘買鍋魁了,唉,歲數不饒人啊!”然而,事情并不這么簡單,當他打完五更再回到荷花池邊時,兩個鍋魁卻不翼而飛——不見了。這下王打更知道不是自己記性不好,而是另有隱情。沒法,只好再餓一次肚子了。
第三天,王打更打完初更,把兩個鍋魁往老地方一放,心中念道:“父老鄉親,今晚要得罪你們了!”那晚,他只草草打完四更便伏在荷花池邊的草叢中,兩眼死死盯住石桌上放的兩個鍋魁。過了一會兒,就聽見池塘邊有了響動,只見從水中爬出來兩個烏龜。烏龜在池塘邊左顧右盼片刻,見無動靜,便徑直朝小亭子中間爬來。爬上石桌后,每個烏龜叼起一個鍋魁,轉身欲往池塘里跑,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颼”的一聲,王打更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一手抓住一只烏龜的頸項:“看你兩個龜兒子哪里逃,還我這幾天的鍋魁來!”
兩個王八舞動著懸在半空中的足爪說:“我們才來!我們才來!”“你們才來?我都餓了兩天肚子了。”
這時,全場哄堂大笑。再看站在我們旁邊的那兩位,滿臉通紅,尷尬無比。我當時想:可能此時他們巴不得有土行孫的本領,立刻鉆到地下去。
(責編鄭紅)
(壓題圖選自《老成都食俗畫》林洪德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