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那個小兵終于從昏迷中恢復(fù)了意識,他感覺自己正漫步云端,懶洋洋、輕飄飄、癢兮兮的,一種說不出的美好幽幽地在他的心頭縈繞;白白的、軟乎乎的、棉絮樣的云團(tuán)上邊還飛有兩只活潑潑的小鳥兒,渾身的羽毛潔凈透亮,追風(fēng)而來,逐云而往……鴿子,對,一定是鴿子,藍(lán)天如洗,鴿哨清揚。
哦,鴿子,鴿子!
小兵的家在蘇北里下河一帶,那里的人家不管窮富似乎都喜歡養(yǎng)上幾只鴿子,讓它們忙忙碌碌地在自家茅檐矮屋中飛進(jìn)飛出,生兒育女。
小兵在家也喂了兩只鴿子,他給那只雄的取名叫小雨點兒,自己的名字;而那只美麗的雌鴿子就叫雪兒,鄰家阿妹的小名兒。兩只鴿子整天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就像他和那個小名叫雪兒的鄰家阿妹一樣親熱。
每天一閑下來,他就喜歡把它們捧在掌心,貼到頰上,靜靜地感受著它們光滑亮潔的毛羽,跟呼吸相和的心跳,以及那小小身子不停的輕顫,它們咕咕、咕咕地叫著一刻也不肯安靜,有時它們會突然就展翅飛去,滿空中泛著迷人的白光……
睜開眼,就看到了桃花一般燦爛的淑英和四月,以及她們身后盡管嘟著一張小嘴卻同樣一臉紅暈的山杏兒;自己凍傷的雙腳正被她們幾個輪流緊緊地焐在懷里……
小兵一愣,下意識地想把腳抽出來,“長官饒命,小的上有八十的老娘下有還在吃奶的小伢兒,我投降我投降,我繳槍不殺……”淑英紅著臉,一把摁住,“不動不動,我們不殺你的,你別動,傷口剛包好?!?/p>
四月樂了,“啐,小鬼頭,自家做兒子還沒做穩(wěn)呢,倒想著做人家老子,我問你,你才多大點鬼年紀(jì),真是芝麻下綠豆哩!”
小兵不服氣地犟嘴道:“喂,我可是老兵咧!”山杏兒冷著臉揶揄道:“喲嗬,瞧不出嘛,還是個小老兵來!”
小兵垂下頭,嘀咕道:“人家也是被他們拉夫拉來的嘛?!?/p>
“拉來的也不行,反正你就是個小俘虜!”
淑英她們和小兵,不,現(xiàn)在她們都改口叫他小老兵了,他們都是兩天前那場戰(zhàn)斗的幸存者,當(dāng)時小老兵所在的部隊以十倍的兵力重重包圍了淑英她們這支幾千人的隊伍,戰(zhàn)斗打響后,淑英她們幾個便被隊長一把推進(jìn)一個山洞里。隆隆的槍炮聲整整響了一天一夜,連洞口的石頭也給打紅了,等她們相互攙扶著從山洞深處爬出來時,戰(zhàn)斗不知何時已悄然結(jié)束了。部隊不見了,隊長不見了,甚至連敵人也不見了,只有一場無邊無際的大雪厚厚地覆蓋了整座大山……
當(dāng)四月驚呼著從一棵燒焦了半截的小樹旁發(fā)現(xiàn)這個看上去才十五六歲的小家伙時,他渾身是血,腳上的鞋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只手還死死的攥著一枚揭了蓋的手榴彈……
山杏兒極力主張打死這個穿著跟她們不同軍裝的小兵。淑英愣怔怔地瞅了瞅他那剛剛萌出一絲絲茸毛的嘴角,又看看四周地獄一般沉寂的大山,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柔情,嘆道:“作孽啊!恐怕這山上能喘氣的,除了咱們就剩他了,還是救他一命吧,畢竟還是個孩子呢!”可任她們想盡了辦法。也沒能讓小兵那雙凍得紫荸薺一樣的腳轉(zhuǎn)過色來。淑英想了想,一咬牙,解開了自己的藍(lán)印花布棉襖衣襟,將那雙凍得像冰似的腳囫圇裹進(jìn)了自己滾燙的懷里;四月見狀,也跟著解開了衣襟;山杏兒盡管一百二十個不情愿,但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一言不發(fā)地走了過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過去了多長時間,只知道后來大雪終于化了,草又發(fā)芽了,被子彈和鮮血打紅了染透了的山上又有了野花招搖的笑臉和小鳥兒的啁啾,小老兵凍壞的腳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已能像只野兔般滿山野地亂竄了。
淑英一邊給他療傷,一邊給他講些天下窮人是一家,窮人不能打窮人的道理;小老兵如饑似渴地聽著這些從沒聽過的話語,感覺自己也不像以前那樣怕她們了,有時甚至還自告奮勇地幫她們?nèi)ゴ蛱酱蛱较ⅰ?/p>
那天,他們在后山發(fā)現(xiàn)了一條小溪。溪水清冽冽的,像一面鏡子,能倒映出他們的影子來,幾條不知名的小魚兒在石縫間笨頭笨腦地探探身子,見人不注意,便噗的一下翻騰起一個個渾濁的小漩渦,然后慌慌張張地擺尾逸去。
好長時間沒見過這么一大片水了,小老兵興奮得像個小瘋子似的一下就跳進(jìn)水里,嗷嗷怪叫起來,四月和山杏兒快樂地朝對方身上潑著水,就連淑英也在一旁默不作聲地對著水面理了理稍顯凌亂的鬢發(fā)。忽然,淑英忸怩起來,紅著一張俊臉說她好想洗個澡,幾個月沒正經(jīng)洗過澡了,現(xiàn)在見了水,渾身上下更是癢得難受。四月低低地發(fā)出了一下歡呼,山杏兒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幾下,調(diào)皮地朝小老兵一指,“喂,小俘虜,你給我們站崗去,別走遠(yuǎn)了,不過可不許偷看哦!”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山杏兒對小老兵的成見改變了許多,但她仍然不肯喊他的名字,堅持叫他小俘虜,不過這更像是對他的一種昵稱了。小老兵忽然也紅了臉,走開兩步,背對著山溪蹲下身來。
身后傳來嘩嘩的撩水聲,以及三個女孩子青春無邪的嬉笑打鬧聲,仿佛一種莫名的誘惑令他火燒火燎地直發(fā)慌。自那天她們?nèi)齻€用滾燙的胸口捂住自己的雙腳,少年小老兵的心里就一直撲騰著一對鴿子,他常常絞盡腦汁地想像著它們是怎樣一種神秘的精靈呢?它們有著怎樣的構(gòu)成、怎樣的質(zhì)地和氣味呵?它們又該有著兩只怎樣靈動的翅膀哦?雖然他也一直竭力克制自己的這種曖昧念頭,使勁罵自己不要臉,可只要一閉上眼,他的心便會隨著那兩只翅羽紛飛的精靈上下翻舞……
他真想親眼瞧瞧那兩只鴿子,哪怕只是偷偷地看上一眼,真的,他一點也不貪心,只看一眼。其實只須稍稍偏一偏頭就成,他在草叢里,她們都在水面上,他能看到她們,她們卻看不見他。
身后撩水聲嘩嘩不絕,一般幽幽的女兒體香隨風(fēng)輕漾,一只無名的小蟲兒倏地從一株草尖蹦上另一株草尖,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
小老兵絕望地緊緊閉著雙眼,他仿佛看到了那邊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小溪一瞬間蘇醒過來了,無數(shù)朵又大又白的浪花正扯著嗓子歡叫,天上又大又白的云朵一簇一簇翻騰舒卷,一雙雙青春靈動的白鴿在浪花間在白云下招搖著炫耀著,少女們歡快的笑聲像鴿哨一陣緊似一陣的在陽光下發(fā)出銀鈴般動人的回響……
少年小老兵感覺自己全身顫栗,通體膨脹,他好想飛,飛呵,飛,像那些鴿子一樣自由自在地飛呵。
哦,鴿子,鴿子!
驀地,他聽到有腳步聲,忙警覺地睜開眼,兩個穿著跟淑英她們一樣軍裝的人正循聲往這邊跑來。他大吃一驚,想招呼淑英她們一下,可來不及了。盡管通過這些天跟淑英她們的相處,他認(rèn)清了他們這支專門為窮人打天下的隊伍,他也愿意加入到他們當(dāng)中,可在潛意識里,他對這些跟他穿不一樣軍裝的人們還是有一點敬畏,他怕他們倆會發(fā)現(xiàn)自己,他更怕那些純潔的鴿子會被他們無意中冒犯了,那些美麗無憂的精靈喲!
小老兵無限留戀地又望了一眼天空,那里是鴿子的家鄉(xiāng)喲!他一下子站起身來,向遠(yuǎn)方飛快地跑去,一邊跑,一過大叫著:“站住,回過頭去,別往這邊看,別……”
那兩個人停下腳步,驚愕地看著這個小兵往遠(yuǎn)方飛快地跑著,他跑得是那么快,像是要飛起來一樣……
他們下意識地扣響了板機,“砰”、“砰”兩聲,小老兵揮著胳膊,掙扎著又向前跑了幾步,終于,他感覺自己真的已像那些鴿子一樣飛起來了……
淑英聽到了槍聲,等她們匆匆從水里跑上來,發(fā)現(xiàn)小老兵已倒在血泊里,而自己隊伍的兩個戰(zhàn)士正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們。
淑英顧不上他們驚疑的眼光,把小老兵抱在懷里,一遍遍呼喚著他的名字。他慢慢撐開了雙眼,嘴角努了半天,才囁嚅著說出來,“姐,姐,我沒,沒偷看,那些鴿子,鴿子,好美……”
淑英、山杏兒和四月哭著抱緊了他。
小老兵眼前驀然放飛出一群鴿子,純凈、無瑕又美麗,它們像掛在小老兵家里小屋窗口的藤編風(fēng)鈴,活潑敏感,一絲花亂,便會撩出輕顫不已的丁丁冬冬;它們像清晨初降的露滴清清,有著看得碰不得的美好;它們像一群生著翅膀的天使,緩緩在亮麗的晴空里飛過,滿空中泛著迷人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