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也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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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父親執(zhí)意要搗騰舊家電的時候，我已經(jīng)研究生畢業(yè)，在一家外企找到了一份月薪5000元的工作。父親不顧我的勸告，傾盡所有的積蓄收了一批舊電器，然后運到蘇北農(nóng)村去賣。如他所愿，這些在城里人眼里的廢品被當(dāng)?shù)厝水?dāng)成了不可多得的寶貝。他滿載而歸。回來的火車上，他太累了，就一個打盹的功夫，緊緊捂在懷里的8萬多塊錢不翼而飛。我在車站看到他的時候，他脊背僵硬，面如死灰。他說：“梅梅，沒關(guān)系，我還可以去再找工作嘛，錢一定賺得回來的。”這一句話，他喃喃地說了好多遍，直到回到家里還在反復(fù)絮叨。吃飯的時候，他大口大口地扒飯，一塊紅燒土豆嚼也沒嚼就吞下去了，動作機械，眼神極為空洞。第二天我還在上班，母親打來電話。電話里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梅梅，你爸爸在巷口的小飯館里一口氣喝了兩瓶白酒，被送到醫(yī)院洗胃了……”

事情的緣由我后來才知曉：那天清晨，父親早早地起來，去了一家送水站，去應(yīng)聘一個送水員的活。對方嫌他年齡太大，不要他。他還是一遍遍地苦苦哀求。對方終于不耐煩起來：“你這老頭，申請救濟應(yīng)該去民政局，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的年紀(jì)和學(xué)歷早被社會淘汰了么？”

2

那次出院以后，一生滴酒不沾的父親幾乎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性格上也有了很大的變化。一向溫和豁達的父親變得暴躁而小氣。有一次他抱怨母親炒的菜味道太清淡了，母親剛頂了一句嘴，父親就騰地站起來端起那盤菜，順手倒進了旁邊的垃圾箱里。母親一直有高血壓，醫(yī)生再三地叮囑不能讓她生氣。我看著母親氣得鐵青的臉，心里對父親的暴躁很是氣惱。我說：“你發(fā)什么脾氣啊？又不是我們娘倆逼你去收舊電器的……”母親在旁邊一個勁地扯我的衣角，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了。父親的臉色霎時變得很難看，他重重地放下碗筷，把自己關(guān)在了房間里，一下午也沒有出來。

他的胃已經(jīng)有了嚴(yán)重的潰瘍，醫(yī)生說這種病吃藥沒有太大的作用，關(guān)鍵是要在飲食上注意保養(yǎng)。不能吃太硬太冷的食物，口味要清淡，不能喝酒。但是父親固執(zhí)得像個頑劣的孩子，我們怎么說他也聽不進去。一瓶酒，一碟花生米，一個人坐在那里可以喝上一整天。喝酒的時候，他似乎誰也不想理，只是一邊喝一邊嘆氣。我和母親商量，把家里所有的酒全部拿去送了人。母親怕父親自己去買酒，把他兜里的錢全部沒收了。

這天我下班回來，在樓下的小賣部看見父親，他靠在柜臺前，和老板娘說著什么。我走近了，聽見父親在苦苦地哀求那個女人：“你就給我一瓶最便宜的，我明天就給你錢……”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洌赣H居然為了一瓶酒如此卑微地求人。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從不求人的。記得那年，我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那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下崗了，家里又開始為幾千塊錢的學(xué)費發(fā)愁。母親讓父親去親戚那里借，父親不去。后來父親把原來廠子里分的原始股拋了，那些股票是父親工作了一輩子得到的惟一回報。據(jù)說再放上幾年還能升不少的值。后來母親說父親傻，父親總是沉著臉反駁：“人活一輩子，啥最重要？臉面最重要。”

現(xiàn)在，父親卻為了一瓶酒連面子也不要了。我的心里一下子覺得很悲涼。我的父親怎么會變成這個猥瑣樣子？我皺著眉頭走上前去，從父親手里搶過剛剛到手的酒，啪地一聲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3

我回到家，母親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母親叫我去把父親找回來吃飯，我沒吭聲，坐在沙發(fā)上生悶氣。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深夜12點，父親還沒有回來。我和母親以為父親又上朋友家蹭酒去了，打他的手機，通了沒人接聽。母親又讓我給他的那些朋友打電話，都說沒有看見人。放下電話，我?guī)缀蹩炜蕹雎晛怼Ｌ鞖忸A(yù)報說今天的溫度是零下7攝氏度，晚上可能更低。父親出門的時候連外套也沒有穿，在這個呵氣成霜的夜里，我的老父親，你到底在哪里？

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下午的舉動有多冷酷。他是我的父親，給予我骨血，沒有天哪有地，沒有他哪有我。他縱有不是，我也不能當(dāng)著外人的面那樣折辱他啊。

我和母親分頭去尋找父親。我拿著手機，跌跌撞撞地奔走在霧氣深濃的大街上。對于父親會去哪里，我心里一點頭緒也沒有。父親到底有什么愛好？他通常都跟什么人交往？他最愛去的飯館是哪一家？我一無所知。我忽略父親的時間太長了。我18歲離家去外地上大學(xué)，走的時候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矜持端莊的女人了。父女之間也好像有了一道隱約的屏障。我再不像從前那般崇拜他，對他說的話，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了很多挑剔。父親下崗后，送過報紙，推銷過保險，后來又沿街去收舊電器。剛開始搗騰舊電器時，每賺到一筆錢，父親都會在我面前殷勤獻媚：“梅梅，爸爸今天又大賺了一筆，晚上不做飯，咱們?nèi)蚁吗^子。”我總是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就你那倆錢，還不夠買半塊牛排呢……”

他50多歲的人了，站在飛速發(fā)展的社會邊緣，像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樣茫然無助。蘇北之行令他整個人元氣大挫，送水站工作人員的一番話，更是一指戳破了他心里僅剩的那個希望的氣泡。這個社會不再需要他了，連他的女兒似乎也不再需要他了。“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他開始沉迷于酒精帶來的麻醉中，這也是一個倔強男人通常的選擇。

想及此，念及此，淚水讓我的眼睛灼痛起來。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是母親打來了。她已經(jīng)找到父親了，父親在他曾經(jīng)工作了30年的工廠門口徘徊。母親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凍得快說不出話了。

4

我心急如焚地一路跑回家。父親被母親安置在沙發(fā)上，身上披了一床棉被。他的身體還在發(fā)抖，看見我進門，臉色迅速閃過一絲畏懼的表情。我的心痛得揪在了一起，我開始相信，眼前這個男人，他不再是那個發(fā)起火來會揍人的父親了。他是我的孩子。他疼惜了我27年，現(xiàn)在輪到我來疼惜他了。母親在準(zhǔn)備熱水給父親洗腳。我走過去，端起那盆熱水，來到父親的面前。父親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鞋襪已經(jīng)被我脫了下來。我把他的腳放進熱水里，他遲疑了一下，很快又抬了起來。我佯裝生氣的樣子，使勁地把他的腳按進盆里。我可以感覺到，父親一直緊緊繃著的身體在一點點地松弛。水很熱。父親的腳，干枯，繭疤遍布。我的手指撫過父親腳上的每寸皮膚，一種難以描繪的暖意在我的心里慢慢地彌漫開來。我突然明白過來，這就是親情。我此刻握在手心的，是父親的腳，這一寸寸皮膚下面流淌著和我身上同樣的血液。霎時，我的眼淚如盛夏的暴雨一滴一滴跌落進了盆子里。等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父親居然也是淚流滿面。

這是父親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我想，也是最后一次。我不會再讓這個失落的男人傷心了。每個父親都是男人，每個兒女都是父親一生最大的成就。這是多么簡單的道理啊。

后來，我常常死乞白賴地一定要給父親洗腳。起初父親很不習(xí)慣。每次都是扭扭捏捏。“怪難為情的。”他臉上露出滿足甜蜜的微笑來。什么難為情啊，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有這個資格讓研究生給洗腳呢，換了別人，天王老子我也不給他洗。我一邊撒嬌，一邊像小鹿一樣鉆進父親的懷里。有時還會調(diào)皮地去撓撓他的腳心：“嗨，老頭，你別動，一會還要給你剪指甲呢。”父親，也慢慢地重新找回了作為一個父親的尊嚴(yán)。他再也沒有喝過酒。戒了酒后，胃口也好多了，臉色居然還紅潤起來了，而且在我的面前，開始像從前那樣“霸道”了。這不，他老人家又打發(fā)我去買菜，說是要請他的那些老戰(zhàn)友來家里吃飯。明天是周末，同事約我去爬山，他不讓去，非要我留在家里陪那些老頭。我嘴里不樂意，心里卻幸福得開了花。是的，再沒有比看到父親愉悅輕松的神情更讓我幸福的事情了。這樣想的時候，已經(jīng)27歲的我才真的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

責(zé)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