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焚事件

辦公室那部報料專用電話在我鎖門出來的時候忽然響起來。我仿佛一個苦悶的失戀者遇到送上門的求愛者，欣喜若狂地開門向電話撲過去。我們跑社會新聞的記者是報社里最不幸的人，常?？嘤谛侣勝Y源的吃了上頓沒下頓，守在報料熱線旁望眼欲穿。

來電話的是下面一個縣法律服務中心姓方的律師，他說他最近遠赴廣東東莞為本縣一個農民提供了一起法律援助，案例比較典型，希望能引起我們重視。憑著職業的敏感，我覺得這可能是一條大魚，急忙說：“請您先講個梗概，有必要的話，我立即到縣里采訪?！狈铰蓭熡谑钦f：“本月13號，我縣泉塘鎮農民程小巴在東莞長安鎮，向一織布廠老板討要工錢未果的情況下，點燃了隨身攜帶的10公升汽油自焚，后在醫院不治身亡?！?/p>

方律師說到這里停頓下來，看來他是個有接受采訪經驗的人，他在等我記呢。我用脖子把聽筒夾到肩膀上，嘴咬開筆套，說：“我準備好了，請您介紹仔細一點?！?/p>

方律師接著說：“程小巴女兒程二燕在長安鎮一家織布廠做工，由于嫌待遇低想辭工，老板卻借口她未按要求操作，克扣了她690元的工錢，程二燕去催討幾次也沒有討到。程小巴知道這事后，非常氣憤，買了10公升汽油，裝在一只塑料桶里，趕到老板廠里討工錢。在討要未果的情況下，程小巴將10公升汽油從頭澆下，手握打火機邊理論邊向老板跟前沖。由于地下汪著一攤汽油打滑，程小巴一不留神身子失去重心，拿打火機的手撞擊到一張椅子上，火機開關被撞開點燃了身上汽油。等旁邊的人將他身上的火撲滅，他已經全身深度燒傷，昏厥了過去。送到醫院后，當天就離開了人世?！?/p>

我感覺這起事件可以做一個深度報道，在電話里三言兩語難以說清，便說：“我馬上過去，到時候我們再詳細聊，您看怎么樣？”對方很愉快地同意了，并留下了他的聯系方式。

趕到方律師的辦公室，發現他身旁還坐著一個面色黧黑個頭矮小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方律師對我說：“這是程小巴的女兒，叫程二燕。聽說她還有一個姐姐，叫程大燕，前不久病故了，真是禍不單行啊。”

程二燕腳穿布鞋，鞋面上蒙著白布?，F在的年輕人一般都不會穿布鞋了，她大約是為了給她爹戴孝，才穿了布鞋。此地農村死了上人，一年內都要穿白布蒙面的鞋，算是給老人戴孝。程二燕顯然還沒有從意外的打擊中緩過來，目光呆滯，無精打采。她小心地欠身坐在沙發上，微垂著頭，一言不發。方律師指著程二燕對我說：“知道你要來，我特意把她給通知過來，有些細節性的問題，恐怕還要和她核實一下，免得到時候上了報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我們的采訪開始了，方律師接著講這起“自焚”事件。

“今大是21號，我算算，哦，是16號的下午，泉塘鎮司法所給我來電話，說他們鎮楓樹村的村民在東莞發生上午提到的那個事。程小巴家里去了幾個親屬，還有在當地打工的本縣老鄉，有好幾十人，一直在老板的廠周圍活動，情緒都很激動。那邊老板見死了人，干脆躲起來了。希望我們法律服務中心能去個律師，幫助協調此事?？辞闆r危急，當天我就驅車前往。

“我到那之后，首先是召集我們的人座談，詳細了解案情。大家眾說紛紜，總的論調就是老板把我們的人逼死了，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他，他要再不露面，就一把火燒了他奶奶的坑人廠。更有兩個小青年提出綁架了那狗日的家屬，逼那老板拿錢擺平此事。我請大家先別激動，先聽聽事件發生在場的人講講當時的情況。這時大家才把人叢里的程二燕推到前面來?！?/p>

方律師手指著一旁的程二燕，接著說：“當時她就知道哭，半天問不出一句整話。我再三啟發，說如果不讓我拿到真實情況，我就無法為你爹的死討到合適的說法。這樣她才稍微平靜下來，說出當時的實際情況，這個我上午在電話里已簡單給你說過。程小巴的本意就是想嚇唬嚇唬對方，沒想到不慎點著了自己。當時火也把老板的辦公室燒得一塌糊涂，不是及時撲救，廠房都很危險。這樣看來，程小巴討要工錢采用的方式極為不妥。人已死了，我們也不能再指責他什么了，看來此事也只能采取協商調解的途徑來找到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案，盡可能為死者爭取一點利益。

“我當即與對方鎮司法所取得聯系，向對方分析了死者一方群情激憤、準備鬧事的潛在危險性，希望對方老板不能采取回避態度，與我們坐下來協商。鎮司法所的同志態度積極，馬上聯系了老板方的代表到司法所。經過我們五六個小時的艱苦談判，最后老板才在電話中授意代表同意了一個折中方案：老板承擔死者醫院救治醫療費1.3萬元，并一次性補償死者家屬1.7萬元，死者火化安葬由死者家屬負責。”

事情的過程就是這樣，方律師給我扔過來一支煙。我們吸著煙，方律師說：“這件案子如果我不是以我們這邊有一群人想鬧事的危險因素為籌碼，勸對方老板采取協商辦法解決，上法庭的話，我們沒有勝算?！?/p>

程小巴為什么會為了數字并不大的690元錢就使用這么過激的手段？為什么區區690元錢卻令那個可能平時揮霍無度甚至包養二奶三奶的老板如此吝嗇，在人以死相拼討要血汗錢的時候依然毫不讓步？這些疑問的答案，只有問程二燕。可我向她采訪時，她卻不太愿意說，只是反復自責：不是她，她爹不會好端端往東莞跑?？磥碓谶@個辦公室里，她很難平定情緒給我談點什么，我們需要磨合和接近，當她覺得我是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她也許就會把這個悲劇的前前后后說給我聽。

我提出去程二燕家一趟，這樣我們可以利用路上比較放松隨意的狀態做隨機采訪，還可以去她們村里了解更多的情況。方律師很熱情地表示，他安排一部車送我們，我婉言謝絕了。

程二燕家楓樹村離縣城三十多里地，坐二十多里的班車，然后還要沿一個狹長的山谷再走約十里的山路。程二燕在鎮上存著她的自行車，到鎮上后我們去取了車，我載著她就上路了。此時，太陽已漸漸失去熱度，從路兩邊高大樅樹的枝縫葉隙送來一乍一乍的光線。路上倒伏著層層樹影，山風時放時收，騎車也并不感到悶熱。從縣城上車后，我就開始像一個心理醫生一樣，喋喋不休地開導著程二燕，到走進這岑寂的山路上時，程二燕漸漸有了某種程度的冷靜，開始斷斷續續講述她爹生前的事。

大約一個月前，從未出過遠門的程小巴忽然從縣城坐上開往深圳方向的長途汽車，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小女兒程二燕打工的東莞長安鎮。他千里迢迢來東莞，不是來尋工，他年近五十又個小、缺力氣，他想尋活也沒人肯接受他，他是來接二燕回家的。

此前，一連好幾次二燕打電話回去，他都是催她回家，二燕死活不肯。二燕說：“爹，你身體不好，姐又不在了，我再不到外打工掙點錢，弟弟念書怎么辦？”程小巴看二燕這么懂事，也不管這電話是鎮上的公用電話，后面還有等著接電話的許多鄉里鄉親，就嗚嗚地哭起來。男人公開哭是很丑的，他就捂著嘴巴哭，哭得二燕就煩躁，就把電話呱嗒掛上了。

村里不通電話，打電話就要到鎮上來，二燕又沒手機，所以想跟二燕聯系十分困難。只有約定的每隔兩個禮拜的禮拜日，程小巴到鎮上的公用電話那兒等，二燕往回打，打好了給開公話的一塊錢手續費。自從大女兒大燕生病死了，程小巴就天天心急火燎想二燕回來。他隔一兩天就到鎮上公話那兒等，一有在東莞打工的要往家打電話，他就請人家捎口信，要二燕往回打電話。果然公話就捎信到村里，二燕明天12點來電話。程小巴再接上電話時，還是要二燕無論如何都要回來，不然爹就要急死了。二燕聽說要她回來的話，沒扯幾句就把電話掛上了。程小巴把話筒捂在腮邊半天舍不得擱下，確定無回音了才肯掛機。再捎信給二燕，二燕就不來電話了，還是照舊例每隔兩個禮拜的禮拜日通一回電話回來。大燕死后已“滿七”了，二燕還是不愿回來，程小巴已不指望電話了，他決定親自跑一趟。他把家里那頭才一百多斤正長的豬給賣了，湊了四百多塊錢的路費。這豬要長到年關賣，預計能賣八九百的，可是程小巴也顧不到許多了。

訪到二燕的廠，程小巴到那個長安鎮后又花了差不多一天時間。他不會說普通話，很難找到聽得懂他話的人。比比畫畫，總算把二燕的廠訪到了。保安又不給進去，直到晚上九點多廠里下班后，才在保安的幫助下見到二燕，見到朝思暮想的女兒，程小巴不禁喜極而泣。這一路來，程小巴除了在車上吃了些干糧，下車后整整一天都沒吃一口，這下見著女兒了，心懈了，才肚里挖空了似的餓。二燕帶他到小飯店給他點菜點湯，他又舍不得費錢，死死按著二燕，只要了個面條。邊吃邊做二燕的工作，說：“你姐在外打工打出一個絕癥，全是鞋廠黑心老板害的。他就是為廠房多安幾個通風的大窗子，少加點班，你姐也不會被鞋膠的氣味熏得中毒那么深，得了那個磨人的病。開廠的老板都是黑心腸，都是只知道賺錢不管工人的死活。外頭銀錢再好，我也不想，我已死了你姐，我不想再把你搭上。這回，你無論怎樣，也要跟我回去。”吃了面，二燕把她爹帶到鎮廣場上轉，廠里不給陌生人進去，只有把爹帶到這個不用花錢又透氣涼快的廣場上。二燕還是不想回老家，一直商量到快到廠里實行門禁的時間，二人還是誰也說服不了誰。二燕要把程小巴帶往廠旁邊的小旅館歇息，程小巴不同意，說這大熱的天糟那錢干什么，隨便找個平展點的地方都好似旅館的床。程小巴找到一個涼亭，在石椅上放下包袱，堅定地說：“我就把這兒當家了，你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來這里找爹。爹絕不會空手走的?！?/p>

第二天，二燕趁午間一個小時的空檔風風火火跑到程小巴呆的涼亭，也來不及在廠食堂吃飯，就買了一袋熱包子，來和爹一起吃。程小巴還是要二燕回去，二燕這才做了讓步，說：“爹，我前兩個月換了廠，原先的布廠加班費一個小時只有一塊二，現在的廠有一塊八，所以我就換了廠。那個布廠缺工，不愿接受我辭工，老板就故意找茬子，說我做的活有毛病，給他產品帶來損失，硬是把我一個月的工錢690塊錢扣去不給。我去討了幾回，他都不給。我把這錢討到手，我就回去。明天是休息日，我帶你到處轉轉，再送你去車站搭車回去，我隨后討到錢就回家?！甭犃诉@回事，程小巴就像被人掘了祖墳一樣難受，連聲說：“天理還在不在？天理還在不在？”就要二燕把廠名報給他，他去討。二燕想反正爹也沒事，讓他去討討也無妨，就從口袋里掏出原廠的工資折給了爹，給他講了乘車路線，匆匆又回廠上班去了。

晚上下班后，再見到爹時，他正手里拿著一個二兩裝的二鍋頭在喝。一看這，二燕就知道爹今天去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因為爹連飯都舍不得吃，現在居然花錢買酒喝，肯定是氣壞了。果然程小巴見了二燕就說：“那個廠的老板根本不理會這個事，我把你的名字報給他，他還是那句話，說你損壞了他的產品。你真損壞了他的產品嗎？”二燕說：“我不辭工時他怎么不說這話，就是他廠太刻薄，工人都不愿意在那做，他就用這個辦法留人。我就是不服氣，他壓我工錢我也不給他干了，就換了廠。他那是個小廠，我現在也摸到了一點經驗，廠越大越正規，小廠是怎么也不去做了?！背绦“蛥s說：“大廠也不做了，等我去把你的工錢討到手，我們就回去。農村里也不會餓死人，你弟弟的書念到哪算哪，實在念不下去就不念了。你姐好端端的身體，就只在鞋廠做了兩年，就把命送了，我怎么想都是個傷心?！倍嗾f：“在環境不好的鞋廠做工，還有搞油漆裝潢這一行容易苯中毒，苯中毒深了就會得姐那樣的病。我在布廠，印花布，不會有危險的。”程小巴說：“我沒念書，我不懂這些說法。但你知道那印布的染料里又有什么毒？等到時候后悔就遲了，一句話，你一定要跟我回去，不然，爹就死給你看?！?/p>

父女倆誰也說服不了誰，一直爭到二燕回廠睡覺，也沒個結果。第二天是休息日，二燕一早就到涼亭找她爹。程小巴正背著手繞涼亭轉，見了二燕，他一臉喜色地說：“我昨晚想了好久，突然想起看過的一個電視劇，一個人用打火機要點一個油桶，結果嚇得一個老板跪在地上磕頭?！背绦“蜑檫@個主意而興奮，催二燕說：“你快帶我去買汽油，討到錢的話，馬上把這邊廠的帳結了，我們好回去?！倍嘀赖呛芫蟮娜耍瑪r他是攔不住的，就帶爹先到商場去買個塑料壺，再到加油站灌了滿滿一壺油。買油和壺花了差不多五十塊錢，程小巴心痛得直咂嘴，可想到能換回690塊錢，又覺得這錢是省不得的。父女倆簡單吃點東西，就拎著油壺上布廠老板那兒去了。

兩個小時后，就發生了程小巴“自焚”身亡的悲劇一幕。

我們到楓樹村時，已是下午四點多。我擔心今天回不了縣城，正在這時方律師給我來了電話，說已與泉塘鎮說過了，有用車要求隨時和他們聯系。他報給我一個手機號碼，我很感激他想得周到，立即在采訪本上記下來。他還囑咐我，山里信號不好，要我到時候找信號強的地方往外打電話。他說剛才為了聯系我，足足連撥了二十分鐘。正在這時，手機信號突然中斷，好像有意印證方律師的說法似的。

程二燕家住的是一棟祖屋，屋內有著四水歸堂的大井，木結構，木板墻壁因為年久月深而黝黑破損。窗子很小，大門卻寬闊厚重。我到兩邊的廂房看了看，地板殘缺，只擺著床和箱柜等簡單陳設。在這棟老屋里，只看到歲月腐蝕卻看不到日月刷新的痕跡。睹物思人，屋主人程小巴應該是個沒有什么能耐的人。程二燕把她的母親從地里找回家，從她母親的待人接物中，我發現她神情木訥，語言遲鈍，看樣子是個腦子不太好使的人。

聽程二燕母親講話，非常吃力，口齒不清不說，關鍵是條理不清，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在程二燕的翻譯補充下，在我抓著蛛絲馬跡的線索追問下，花了一個多鐘頭才摸清了程小巴急尋程二燕回來的前因后果。

程小巴的大女兒程大燕在外面鞋廠打了兩年工，去年年關回家后就再也沒能爬下床，她病倒了，整天頭痛欲裂。在村里醫療室打了針吃了藥，病情卻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大燕去年下半年幾次打電話回來，都說時常頭痛頭暈，實在做不下去了，想家想得厲害。但每次程小巴都沒有松口，程小巴對大燕說：“頭痛可能是身子虛了，你就把伙食吃好點，千萬不要回來，你弟的書就全靠你供他念了。爹是一分錢也找不到，你總不能看著你弟一個好材料糟掉吧？”大燕就這樣一直扛到年底，一到家就臥床不起，大年夜的團圓飯也沒能坐到桌上來吃。

程小巴在兩個女兒中間還有個兒子，書念得好，人家都說程小巴是歪窯出好貨，楓樹村一屆十幾個就是他兒子考取了縣重點高中。村支書的兒子是花了五千塊錢才買了個縣重點，而程小巴的兒子不但不多交錢，還因為成績優秀每學期減免二百塊錢學費。就為這個，村支書見了程小巴也刮目相看，顯出格外的親切，有時還主動甩煙給程小巴抽。程小巴知道這是沾了兒子的光，他是村里公認的衰人，但衰人心里也有數，就鐵了心指望著這個兒子給自己扳本，給家里帶來盼頭。

大燕出不了工，家里就等于斷了錢路，兒子每月的花銷就沒了著落。程小巴開年后就把還不滿十六周歲的二燕分配著跟人去了東莞。二燕年齡不足，就把大燕的身份證給她帶上，好在大、二燕長得有幾分相像，又都瘦瘦小小的，不仔細看是分辨不出來的。再聽人說，珠三角地區鬧民工荒，見到長兩腿的就要，老板壓根兒就不認真查年齡，有的還幫著作假，蒙混勞動部門的檢查。這樣二燕就隨同村的姐妹出去了。

二燕到東莞就很順利地在一家布廠上了班，但接到這個消息程小巴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大燕頭痛越來越頻繁、加劇，牙齦開始無緣無故地出血，皮膚上也到處出紅色的血斑。村醫療室的醫生說這是皮下出血，建議把大燕送縣醫院去檢查。程小巴舍不得錢，幾天都不動身，這時村醫療室再也不愿意給大燕用藥了，都是鄉里鄉親的，他不想扛診死人的壞名聲。程小巴這才把大燕送到縣醫院，一查是苯中毒導致的慢性再生障礙性貧血。這個病的名稱稀里古怪，又長又拗口，到大燕死，程小巴也沒講全這個病名。

在醫院住到半個月的時候，大燕這兩年打工寄回來家里又小心儉省尚余的六七千塊錢全填進去了，醫院下了催款通知，程小巴沒有辦法可想，偷偷把大燕拉回家。像程小巴這樣的家庭，程小巴這樣的人，是從來不指望能借到錢的。程小巴也從來沒想到他有什么可以借錢的人，他沒有兄弟，他老婆是外面要飯來楓樹村時，村里人看程小巴可憐拉郎配的，也沒有娘家人。程小巴倒是有些隔得遠些的親戚，但都是程小巴喊人家都懶得搭理這種狀況，好像跟程小巴做親戚沒面子掉價。村支書會借錢給他嗎？除非兒子出息了，中了狀元做了高官還差不多?？傻侥菚r，他程小巴還要借人家錢嗎，恐怕自己的銀錢想用都不知道怎么用了。

大燕日日夜夜躺在床上喊痛，一痛她媽媽就給她喂從村醫療室賒來的止痛片。程小巴難過得抓心抓肺，沒有辦法可想，就在院子里剖樁蔸，就像那是欺負女兒的魔鬼，他一斧斧絕望地狠命地劈著，伴隨著大燕聲聲凄厲的哭喊。大燕喊：“好爹好媽啊，快燒香求閻王爺來收我，我真痛喲……”程小巴實在聽不下去了，奔進廂房里，去捧著大燕的頭，叭嗒叭嗒掉著淚，說：“燕，把痛給點爹吧，把痛給點爹吧……”

程小巴十幾歲就沒了爹媽，成年后又個小少言，在村里一直是人家輕視奚落的對象。家里沒人疼，外面沒人捧，是很孤苦的一個人。傍三十歲時，村人是半帶尋開心半帶可憐他，給他促成現在的這個老婆。老婆是個腦子不靈光的人，跟他也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心事。倒是給他生了三個好兒女。程小巴從來不打罵兒女，兒女就是他的大神，就是他知冷知熱的朋友。沒有一個兒女嫌棄他，一口一個爹。特別是兒子，竟然讓他在村里活得舒眉展眼，連村支書都開始甩煙給他抽，這在以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以前村里有死了人，他總是鐵定挖墓坑的；有結婚起屋的，他總是鐵定燒開水的。人家開席就給他打一碗飯來，好像他喝不來酒不配喝酒似的。但村支書為花錢上高中的兒子擺酒時，他被第一次拉上席面，還有許多人敬他酒呢。也就是那一回，村里人第一次發現程小巴這樣能喝酒，這樣能講話，講得頭頭是道，講得在情在理。程小巴自己也感到吃驚，自己竟然是個有好口才的人，回家還一遍遍吹給三個兒女聽。大燕聽了說：“爹，要不是爺爺奶奶死得早，你從小家里有錢有勢，給你念書，村里可能沒幾個比得上你。弟念書聰明就是隨你?！闭f得程小巴心里比什么都暖和。

現在大燕病成這樣，程小巴覺得是自己害的，如果大燕剛發病時，自己就答應讓她回來，就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h醫院的醫生告訴他，大燕這病根由可能是在鞋廠打工由于施工環境差導致苯中毒，加上營養差，身體抗不住就得上的。他因而又特別恨那從沒見過面的鞋廠老板。他在家里把那個想象中的老板剪成紙人，還問了大燕那老板的姓，叫人寫在紙人上，把它貼在茅廁的腳踏板上。他晚上在院子里燒紙，求閻王爺放了大燕，把黑心的老板和他倆抓去，以單換雙?？偪偟呐Χ几吨T東流，大燕在家里哭喊了一個多禮拜，還是咽氣了。

埋了大燕，程小巴才突然想到，一定要把二燕喊回來。兒子的書念不成就算了，人家瞧不起也算了，只要這一雙好兒女在身邊，比什么都好。就這樣，程小巴踏上了尋親的長途汽車。

現在從程小巴一個不識字又從未出過遠門的農村人能順利在千里之外找到小女兒二燕，以及后來策劃“自焚”事件看，他正如他大女兒大燕評價的那樣，是個頗有頭腦的聰明人。他在村里的衰人形象，大概是村里的輿論打壓而成的。一個孤兒，又身單力薄，從小在被人群遺棄的環境成長，漸漸就成了一個完全封閉漆黑的心靈世界。他的后來過激主動，恐怕與這性格養成的經歷也有抹不開的關系，他一定是個外弱內強的人。現在一切都隨著那一場意外的災難成了永久的謎。程小巴年近半百才尋到的人生信心，也隨之付之一炬灰飛煙滅了。假如他有一個我這樣的親戚或朋友，或許能夠告訴他：大燕的病是可以用法律追索那個肇事的廠家的，而不是僅僅靠剪個紙人放在拉屎的地方詛咒他。二燕的工錢也可以換一個辦法去討要。

我決定離開楓樹村時，已經暮色四合炊煙縹緲了，整個村子彌漫著霧嵐和灰霾，像蓋著個沉重的蓋子，憋得人心慌悚。我換了幾個地點，終于撥通了泉塘鎮的電話，那邊答應立即過來接我。臨走前，我從身上摸出三百塊錢擱在程二燕家的飯桌上。我這個專門追蹤社會新聞的記者，常常會遇到類似這樣的苦難故事，我只能用力所能及的一點錢表達我心底的疼痛。這是我出手最多的一次。一個月收入也不過千多元的記者不可能做到普度眾生，就是我手中的筆也常常是蒼白無力的，多數的悲情故事僅僅也是填充了報紙的空白版面而已。我只能用五十元、一百元，直到今天的三百元，數量多少不等的有限錢款來標識內心疼痛程度的深淺。這錢與其說是幫助人，不如說是寬慰自己。

二燕把我送出村，我問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說：“等我爹‘滿七’我就回東莞去，我要供我弟上學，我爹就是指望這個弟弟，我一定要供他上學?！?/p>

沿著一條山澗往山外走，隱藏在澗底樹根水草下的暗水在黃昏的安靜中發出響亮的流動聲。二燕垂著頭，絞著手，看著像一個紙片一樣的輕飄無力。實際上她也還是個孩子呀。我沒有更好的安慰，她也默無聲息，就這樣一直走到接我的車來。上車時，我忽然想起來，遞給二燕一張我的名片，叫她有什么事可以打電話給我。二燕把名片小心地收藏好，揮著手，直到我們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再也看不見了。

作者簡介：彭亞華，男，原籍安徽省池州市，現供職于深圳市寶安區觀瀾街道辦事處。1991年開始業余文學創作，在《飛天》、《雨花》、《安徽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刊陸續發表散文、小說等二三十萬字，散文多次獲獎。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