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的創作一向以強烈的當代生活關注為特色。但新近發表的春秋戰國系列小說卻別樹一幟,筆觸馳騁于浩瀚的歷史題材之中。然而,作為一個具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無論是書寫現實,還是開掘歷史,他的作品始終與時代休戚相關,息息相連。這也正是其春秋戰國系列之作的共同特色。
這一組系列小說,包括《紅顏》、《攻楚》、《復仇》、《祖國》和《隱居》五篇。之所以說它始終與時代休戚相關,是因為小說文本都蘊含著當代人熱烈關切的“國家”問題。自美國學者塞繆爾#8226;亨廷頓發表《文明的沖突?》以來,國家問題引得全球矚目。而他此后的專著《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更是推波助瀾。在這股世界波中,“中國”被凸顯了出來。野莽的春秋戰國系列文本,便在這種歷史語境中,追問了中國人的國家觀念。
一
系列文本無不涉及到公元前612年為楚滅亡的庸國。除《攻楚》、《復仇》、《祖國》三篇直接取材于此外,《紅顏》中的尹吉甫是庸國人,《隱居》中的老子,最終登上了原本屬于庸國的昂首山。作者篩選了正史、野史、地方志,乃至民間傳說等多種材料,通過想象建構了一個失傳的庸國的歷史,但其用意并非要重建一個歷史上的庸國。文本中的一系列人物,所共同面對的問題都是國家的存亡。正是這種共同的國家主題,把五個文本組成一個有機的系列。
《紅顏》的歷史背景遠溯西周末年。周幽王納美女褒姒為寵妃,為博她一笑,點燃報警烽火,引得天下諸侯千軍萬馬殺來救駕。這個故事已被演繹了兩千多年,立意幾乎概莫能外在于女人禍水。中國文化中確有獨特看待女人的傳統:天下的興亡,朝代的更迭,往往被歸咎于女人禍水一了百了。所以,商是妲己亡的,周是褒姒亡的。即便屈原,也遇上楚王妃鄭袖作祟。因此,“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濟怒”(屈原《離騷》),不光是痛斥他的同僚,也包括女人。人并非絕對自由地存在于世界,因為有一種先于我們的歷史。人要生存,就必須對歷史作出理解,探究歷史的意義。而這種對歷史的理解不應在雷同中徘徊,否則,歷史便無以發展;因為理解本身也是歷史。
野莽的難能可貴在于不落窠臼,自出機杼。《紅顏》通過太師尹吉甫對褒姒態度轉變的描畫,隱喻著歷史解讀的新意象。當尹吉甫眼見天下安危被當作游戲取樂的時候,也一如眾人,給褒姒以金剛怒目、橫眉冷對。然而,褒姒說明了真相:“太師是誤會褒姒了!褒姒自從來到大王身邊,心里一直思念家鄉的爹娘,想哭卻不敢哭,哪里笑得出來!大王堅決要看到我臉上的笑容,他對我說,要是點燃烽火我還不笑,他就下令點燃一片更大的火,叫一百個宮女脫光衣裳在火里跳舞,直到我笑了為止,不然就叫她們一個一個地燒死!”(《紅顏》)尹吉甫理解了一個在幽王的淫威下、在眾目睽睽之中掙扎的女孩子,也清醒地意識到天下的分崩離析并非咎由于女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尹吉甫是一個嶄新的文學形象。
西周的滅亡,拉開了春秋時代的序幕。這是一個天子失位,禮崩樂壞的時代。國家的分合、爭斗已經提上了歷史的日程。孔子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8226;季氏》)在《攻楚》中,庸國君茂為壯大自己的國家,在列國的競爭中居于不敗之地,決意消滅楚國。但是滅亡一個國家談何容易,縱然是楚國那些為楚王驅趕避難庸國、又被庸國作為攻楚力量武裝起來的難民,臨陣之上非但不攻楚,反而大叫:“庸國的人馬來啦,快來打呀!”(《攻楚》)相映成趣的是,庸國的貴族也不惜金玉之軀保家衛國。在《攻楚》的姊妹篇《復仇》中,茂的兩個兒子荏和苒,為保衛庸國行刺楚將而獻身。這種熾熱而壯烈的愛國情感在《祖國》中更是達到了頂峰。在庸國滅亡的三百三十多年以后,昔日的都城上庸淪為楚國一邑,又因戰爭在秦楚兩國間頻頻易手。上庸邑宰庸擾作為庸君茂的傳人,不曾因時間的久遠淡忘歷史。他“恨秦國,更恨楚國,是楚國滅了他的庸國,卻又沒有能力保護這塊原本屬于庸國的土地……”(《祖國》)這種情感如此強烈,以至于他在睡夢中向屈原提出關于“祖國”的問題。
屈原的母國夔子國,甚至早在庸國之前已為楚國所滅。按照庸擾的邏輯,如同自己熱愛真正意義上的祖國庸國一樣,屈原應該熱愛的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祖國——夔子國。屈原不為所動,堅定地說:“不,我不會去這樣想的,祖上屬于哪國已說不清楚了,遠古的時候,這世上還沒有一個國家呢,而我一生下來,就是在楚國的土地上了,我只能深深地愛它,甚至勝過愛我的生命,哪里會有恨它的理由!”(《祖國》)屈原如此果決,而庸擾同樣執著。屈原走進了汩羅江,殉了楚國;庸擾跳下了烽火臺,殉了庸國。庸擾、屈原都活在情感里。與他們相比,《隱居》里的老子則活在理智里。庸擾、屈原是單純的,老子是世故的。但是,老子并非沒有國家情感,他的祖國陳國為楚國所滅,即使隱居,他也要遠離楚境,故此,才要出關。
作者對老子形象的抒寫,是別具匠心的。他既是我們思想史中的老子,又是神話傳說中的老子。所以,當公輸般以一個年輕人的身份慕名求見的時候,老子早已活過了一百多歲。而老子的為民祭天,完全行使了天子的權能。就歷史而言,祭天乃大禮,天只對其子(天子)說話,人要溝通天意,只能通過天子上轉下達。老子卻不受此限。總之,他被作者魔幻化了;這樣,他才能夠按照自己虛心弱志的人生哲學,一腳跺得昂首山矮下三尺三寸,低于仙室山而成為偏頭山。若非如此,老子與公輸般也不會“關公戰秦瓊”地相會了;也因此,文本更給人以閱讀的興致。
二
作者的系列之作究竟要告訴讀者什么?無疑是愛國。但文本并不說教,而是對歷史作當代性哲學思考。天下興亡,這自然是宏大敘事,作者的用意卻不在宏大敘事本身,而是在這種廣闊的背景下,每一生命個體與祖國的關系。《紅顏》中的尹吉甫,當大廈將傾又無力相挽的時候,他于欲為不能,欲罷不忍之中,只有落葉歸根,退歸自己的祖國庸國,才能撫慰創傷深重的心靈。《攻楚》與《復仇》中,從王公貴族到布衣百姓,無不身赴國難,視死如歸。《祖國》中庸擾的愛國主義,更是一種康德式的純粹實踐理性,即使他的祖國在幾百年前就為楚國所滅,他仍然不承認楚國統治的合法性。而屈原的愛國早已傳頌千古。《隱居》中的老子獨具一格,卻也有一身不食周粟的氣節。他最終被公輸般哄騙上了楚國的昂首山,是那些子民有利的事實令他改弦易轍,不再忌諱其民為哪一國了。這是他靈活的地方,也是他“圣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老子#8226;第四十九章》)的哲學使然。
《隱居》中另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形象是公輸般。他是魯國木匠,不是思想家,以為“將來早晚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個國家,或者索性一個國家都沒有了,互相之間也不再你打俺,俺打你了,所有的人都和和氣氣過自己的小日子……”(《隱居》)他之所以誘使老子前往楚國的昂首山,是因為受雇于楚國,以助攻伐不成,覺得有所虧欠,便應補償。于是,執意要在昂首山上為老子建一座廟,讓老子把民意傳達上蒼乞雨,以解旱災。這并非是對愛國的解構,而是昭示了中華文明的世界情懷。歷史上,孔子是魯國人,孟子是鄒國人,他們都不曾背叛祖國,卻同樣是周游列國的世界主義者。
愛國是個體生命的一種信仰,也是一種本分。但何者為國,必須要了然于胸。從歷史根源看,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國家觀念,首先是一種沒有國家的天下觀。周人的宗法封建制,將整個疆域視為天下,天子分封,諸侯得地為“國”,諸侯再封大夫,大夫得地為“家”。周室所在為中央之國,即“中國”。春秋戰國時代,“中國”的含義已經逐步擴大到諸侯國范圍,但到底誰是中國,又不以民族、血緣和地域為界定標準;即使是蠻夷戎狄四裔,只要“身被正教”(文化),也是中國!反之,地處中國而不行華夏禮樂,也不是中國!“天下”是沒有世界觀的世界,是世界文化主義;四分五裂的“中國”,也并不具有穩定的民族主義內涵,只是一種游移的文化中心,只為共同的“身被正教”而享有同一種中華文明;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西方學界流行一種觀點,以為中國是一種文明而佯裝成一個國家。對國家認同的含混,于人民來說,國家終成為“帝力于我何有哉”,于統治者來說,國家乃一家一姓之自我放大。盡管人民憑借“狐死必首丘”(屈原《九章#8226;哀郢》)的樸素情感,守護著生于茲長于茲的桑梓之地,但依舊找不到真正意義的祖國。
因此,當楚國大旱的時候,楚王肆意把難民驅趕到鄰國。上庸邑的人民,隨著楚王的政治交易,朝秦暮楚,無所歸屬。所以,庸擾向屈原提出“祖國”的質疑,充滿了困惑。屈原的愛國并沒有理論的支撐,只是基于單純的屬地主義;或者不如一語破的地說,屈原的楚國只不過是楚王而已。故此,才有魯迅先生《紅樓夢》之焦大乃賈府之屈原的類比。尹吉甫的身份甚至是周宣王的“托孤”重臣,但在幽王面前,也不過萬言不如一杯水。因為這個天下是幽王的姬姓家族的,異姓旁人并無根本性權利。君國一體的家天下宗法制,決定了君便是國,國便是君。這種模式遠在先秦已成為傳統,它是每一個體生命的先在結構。歷史在習慣性中麻木。歷史指向未來,既是在場的存在,更是缺席的在場。歷史的問題留給了今天。國家是什么?人民將如何認同?如何熱愛自己真正身心所屬的祖國?文本中一系列的“祖國”無不是“失效的國家”,當人民需要它的時候,它軟弱無力。歷史從來也是當代人眼中的歷史,理解永遠是不同的理解,這是一個不可能最終完成的過程。
野莽對歷史的理解,正是要驅除傳統解讀給歷史留下的陰影。國家不是人民于危難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而子虛烏有的存在。庸擾要追問國家的責任。真正的國家與她的人民永遠是互為責任的雙方。我們古老傳統對“國”的理解背離人類歷史的發展。秦的統一,雖把“國”從地域上連為一體,但并未在人心中建立起統一的國家觀念,以至于釀成歷史上久治不愈的地方主義和連綿不斷的軍閥割據。因此,偌大國家,既沒有凝聚點,更形不成凝聚力,反以“一盤散沙”名聞世界,飽受歷史的凌辱。
三
“國家”一詞,是自感受到帝國主義侵略,解除海禁后西方觀念的輸入。從那時起,中國人從地理圖志入手,開始尋找自己的天下在世界上的位置,歷史始有國民與國家關系的覺悟,意識到相互的權利與義務。國家是一個強力的政治主權,一個地理空間,一個民族的集合體,一個人民精神的依托。由此,主權、國土、民族三位一體的國家觀念逐漸取代了傳統的天下之中央的思維模式,從中華文明中脫胎出中華民族的思想意識。中國雖非主動選擇,但終也發展為一個現代的民族國家。
今天,正當國人滿懷熱望,信心十足的時候,新的觀念再一次沖擊而來。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入,越來越釀成一個政治后果——民族國家的世界體系受到沖擊。從1993年起,亨廷頓先發表長文《文明的沖突?》,幾年后又出版專著《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作者認為,冷戰后的世界,主宰全球的不再是意識形態的沖突,而是文化方面的差異,即“文明的沖突”。由此,他擔心儒家文明將對基督教文明構成嚴重威脅,即中國對西方的威脅。按照他的觀點,在未來的國際關系中,民族國家將日益失去其主體地位,而代之以文明的核心國家。中國是“大中華及其共榮圈”的核心國。這是否意味著中華文明幾千年前合縱連橫之天下格局的當代意義呢?中華文明從來也不乏兼濟天下的世界主義。野莽的系列文本讓我們想到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
在湛湛青天之下,中華民族將搶灘一個怎樣的位置,不暇中國人思考,早有美國人在盤算。未來的世界將是怎樣一個格局?是一強獨大的新式帝國,還是中國人冷卻了的世界天下?天子何在?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主義理想,國家遲早是要消亡。可是構成國家的民族,只要它健康強大、有自己獨特的文明,便不可能滅亡!國家是民族的家庭,民族又因為文明而溢出了國界;世界更是民族的大家庭。在民族國家存續的歷史時段上,就像民族是國家的根基一樣,國家同樣是民族壯大的土壤。一個強大的國家,也意味著一個民族強大的未來。這也是國家存在的根本意義。今天的國家正走向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歷史關頭。
野莽的系列之作表明,思考未來世界格局的變化、國家的分合與消亡,并非是庸人自擾或杞人憂天之舉。當國家消亡的時候,可以告慰包括野莽在內的愛國者的是,中華民族于要津之上挺立著。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小說從來都有,春秋戰國故事也吸引了不少現代文豪涉足其中;但是,野莽這一份思考是獨特的,他開墾了一塊自己的田地。
(責編/朱寶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