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見過石榴的笑

一

2002年夏天，我結束了一段長達五年的戀情，帶著滿腹屈辱，義無反顧地辭職離開深圳。帶著少得可憐的一點積蓄，在沒有任何親戚朋友幫忙的情況下，孤身一人來到膠東半島最東端的小城威海。我整個的少年時代都在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姨媽家度過，能講一口流利的韓語。威海近幾年和韓國通商頻繁，我想，也許這里會有合適的機會等著我。

到達威海的那天，天空正落著細細密密的雨。雖是夏天，卻有些寒氣噬骨。站在這個號稱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小城的車站，望著沒完沒了的雨絲，舉目無親的凄涼感覺將我從頭到腳籠罩起來，心開始一點點下沉。

“小姐，你住店嗎？我們那里又便宜又干凈還可以每天洗熱水澡。”冷不防我身旁傳來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我吃了一驚。轉過頭，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兒，又矮又壯，黑紅的一張圓臉，濃眉大眼。她生了一口好牙齒，潔白整齊，此時正對著我笑得花好月圓。

也許是因為初到異地的孤獨讓我難以承受，她的笑臉像一縷穿透烏云的陽光，讓我頃刻間覺得心安，不由自主地彎腰提起行李跟她走。她高興地一把搶過行李箱對我說：“你好好打著傘別把自己淋濕就行了，我勁兒大，我來幫你拿。”

她把我和行李安置在一輛紅色帶篷的三輪摩托車后座上，然后坐上駕駛座。我忍不住提心吊膽起來，這種車看上去很不穩，下雨天路又滑，千萬別出什么事。她沒有回頭卻好像猜出了我的擔憂，大大咧咧地說：“你盡管放心，我開車可穩了，只要開得慢，包管什么事兒都沒有。”說完，她轉過頭看看我，燦爛地笑。

二

被她帶著顛簸了半個多小時終于到了。那是一處三層樓的舊建筑，看上去從前是一個單位的辦公樓，如今被改成私人旅館。被用來做旅館的房間加起來不足十個。房價還算便宜，雙人房間每人每天二十元，不過的確收拾得很干凈。只是，洗澡間是公用的，不分男女，誰先進去就插上門，這是我最難忍受的。老板娘是個剽悍精明的中年女子，化很濃的妝，文兩條深棕色的細眉，涂得血盆大口。她有一個眼神混濁的酒鬼丈夫。接我來的女孩兒名叫石榴，是這個旅館唯一的服務員，忙不過來時，負責做飯的廚娘會偶爾過來搭把手。

我勉強住下來，決定明天開始就一邊找工作一邊找出租房。半個月下來，工作和房子都讓我失望。一天下午，我無精打采地早早回來躺到床上，心里對前男友的怨恨膨脹到極限，是他讓我陷入這般境地。我忍不住蜷在床上流淚，有人敲門，我趕緊擦干眼淚坐起來。門開處，是石榴的笑臉。我不知她成天怎么有那么多高興的事，真是沒心沒肺，心里忍不住有些厭煩她。

她可能也看出我不高興，放下手中的飯盒，坐在對面床沿對我說：“朵朵，你別著急，這里的工作肯定比深圳好找，你在深圳都能找到好工作，在這里那是早晚的事，先起來把飯吃了。外面的出租房價格也都不便宜，我們這里有個小房間，就是常年不見太陽。如果你不嫌棄，我等會兒去跟老板娘說，看她能不能租給你先住著，這樣就算暫時找不到工作開銷也不會太大。”我被她說得眼前一亮，都落魄成這樣，我還挑什么住處。石榴很高興，有些調皮地指著飯盒說：“你先把飯吃了我再去給你說。”打開飯盒，里面是滿滿一盒我愛吃的蛋炒飯。

那個房間的確又小又暗，原來可能是單位的開水房，此時堆放了一些雜物。老板娘一再強調，她是覺得我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不容易才給我算三百元錢，這個房價只有外面旅館房間的一半，還不用交水電費。

那天晚上，石榴連夜打掃那個房間，我過去幫她。她說：“今天把東西趕緊倒騰出去，明天你就可以搬進來了。用不用我再跟老板娘說說，讓你在廚房搭伙，能比在外面吃便宜點。”我趕緊說不用。我不想每天和老板娘的酒鬼丈夫一起吃飯。

三

半個月后，我終于找到一份比較喜歡的工作，不過試用期要十個月，試用期工資每月只有六百元。這徹底粉碎了我找到工作就搬走的夢想。

石榴知道我找到工作時，笑得比我還開心，接著又有些失落地問我：“朵朵，你是不是要搬走了？”我懊喪地告訴她，自己至少還要在這里住十個月。她馬上又高興地說：“朵朵，你放心，就算是間破房，我也會盡量讓你住得舒服些。”

上班后，我每天晚上回來，房間總是被石榴打掃得干干凈凈，連我換下的衣服她也洗好晾干。毛巾被和褥子也被她曬得干燥蓬松。有天晚上我對她說，不用她幫我洗衣服，被褥也不必曬得那樣頻繁。她不以為意道：“你每天那么忙，星期天都不怎么休息。洗衣服不過是我順手的事兒。這個房間常年不見太陽，又濕又潮，不經常曬被子落下病那可是一輩子的事。”石榴說這話的時候，正拿著膠帶站在椅子上幫我粘紗窗上的破洞。她比我小五歲，此時看上去卻像一個嘮叨的大姐姐，我鼻子一酸，坐在床沿上。她是我來威海認識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每天都陪我說話的人。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這樣好過。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提起剛剛過去的那場戀愛，對前男友恨得咬牙切齒。石榴聽完低下頭對我說：“至少，你還嘗過戀愛的滋味。”她抬起頭時，兩只清亮的眼睛里滿是落寞。那是我第一次從她臉上看到心事。

那年九月的一個周日，我從單位加班回來的路上，遠遠就見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粗壯男人在拉扯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兒，兩人不停地撕扯。走到近處一看，那個女孩兒竟然是石榴。我沖過去一把將石榴搶過來擋在身后，瞪著面前的中年男人問：“干什么你？”他用一口很濃的外地方言底氣不足地分辯道：“我來找我老婆回家，不用你管！”我身后的石榴此時滿臉淚痕，用和眼前這個男人一模一樣的口音哭道：“誰是你老婆？你別瞎說。”

我用手指著遠處對那個男人說：“你往玻璃墻上照照自己，你多大年紀了還敢冒充人家小姑娘的老公？”石榴不讓我再和他說話，拉起我的手就跑。

那天下午我才知道，石榴的老家在皖北山區的一個貧困縣。兩年前的秋天，石榴的父母為了給兒子娶媳婦，就拿石榴去跟別家換親。這個男人比石榴大十五歲，石榴至死不從，她偷偷從家里逃出來隨當地打工的人群來到威海。這個男人可能從同鄉那里得知石榴的下落就找了來。那天老板娘吩咐石榴去批發市場買東西，出門不久就被他撞見。石榴那天的確受了驚嚇，直到晚上她還一直問我，如果他再找來怎么辦？我安慰她不要怕，實在不行就報警。老板娘把胸脯一拍：“誰想從我這兒搶人，先問問老娘答不答應。”她當然清楚，今生再也別想遇到像石榴這樣盡職的服務員了。

四

那年冬天，剛入十一月就開始降雪。我的小屋陰冷異常，沒有暖氣，唯一取暖的設備只有床上的一張電熱毯。下班回去后，房間里總會有石榴幫我打的滿滿一暖瓶開水，曬得干燥蓬松的被子里總是焐著一只滾燙的暖水袋。她時常對我嘮叨：“人覺得冷都是因為腳冷，腳一暖和全身都暖和。”

那年冬天的每一個傍晚，當我抱著暖水袋坐在房間的椅子上把雙腳慢慢浸在溫熱的水中，心總是不由自主地也隨之溫熱濕潤起來。

那年的春節，旅館里只剩下石榴一個人值班，這是石榴孤身一人度過的第三個春節。年假回來之后，石榴有天晚上悄悄告訴我，那個男人沒走，還在威海。大年三十的傍晚他來過，不過他沒再糾纏石榴，只是把一飯盒還有余熱的餃子放在防盜門外面就走了。石榴對我說這些的時候，神情里露出一絲憐憫。我馬上警告她：“他這是改變策略想感動你，你可千萬別上當。”石榴輕聲說，我不會。

第二年六月，我的試用期滿，月薪漲到一千五，我在市區找到一處公寓同人合租。臨走前，石榴去幫我整理東西。我坐在床邊無事可做，見她把我的衣服一件件疊整齊，邊往箱子里放邊對我說：“朵朵，你最難的時候總算熬過去了，以后就全順了。有太陽的時候記著多曬曬被子，海邊潮氣重，總蓋發潮的被子對身體不好。”看著她的側影，我突然覺得難過。也許，我們倆的緣分到此為止，從此再也找不到交叉點，我這一走，只會離她越來越遠。

臨走時，我給她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一年多過去，她卻從來沒有打來過。后來我們公司搬到開發區，我交了新的男朋友。結婚后，又換了新的手機號碼。自此，石榴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五

今年夏天的一個周日，我去一個朋友家吃飯。在她家附近的市場買菜時，我意外地遇到石榴。她在市場擺了一個菜攤，更加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已經懷了身孕，而她的丈夫，竟然是那個大她十五歲的男人。

我有一千個疑問，當著她丈夫的面，又不好開口。石榴比從前胖了許多。她囑咐丈夫幾句話，飛快地把我拉到僻靜的一角。石榴的眼里滿是亮晶晶的驚喜，一張臉笑得春光燦爛。她告訴我，我走后不到四個月，老板娘的爹得了重病，她獨自回遼寧老家探望。老板娘走了沒兩天，她的酒鬼丈夫就開始打石榴的主意。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把石榴按到收款臺上，店里的兩個男客人看見了都不管。石榴又踢又罵，這時從外面沖進來一個男人，一把將酒鬼掀翻在地，又揪起來要打。石榴趕緊過去攔住，卻見那個男人是她的“丈夫”。此后，一連好幾個夜晚，她的“丈夫”都守在石榴宿舍的門外，不打擾她，也不離開，一直守到天亮。

十多天后，老板娘探親回來，石榴找她辭了工。然后對她的“丈夫”說：“咱們走。”

他們并沒有回老家，而是在市郊的農村租了一處民房住下。兩人每天去蔬菜批發市場批發來各種蔬菜，然后用三輪車拉到市區賣。

我問她：“他對你好不好？”石榴笑著對我說：“他是個實心眼兒，不怎么會說話，每天就知道傻做。他等我回家的那段時間，白天在漁港碼頭當搬運工，晚上總是在旅館門口轉來轉去，他說，他知道總有一天我會跟他走。”石榴說完，轉過頭瞥了一眼不遠處的丈夫，眼神中滿是愛戀。

我看著她，禁不住暗暗感慨。這個因為逃婚而背井離鄉的女孩兒，乍一看，她好像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但是，如果你見過石榴的笑臉，就會知道，在千里之外的異鄉，她真正感受到了心底企盼已久的愛情的滋味。

編輯 / 雨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