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成熟的作家,都有其獨特的藝術個性,即使在風格和方法上相近的作家,也會在許多方面顯示出他們的不同來。對于同屬諷刺杰作的《儒林外史》和《死魂靈》,只要我們一讀,便感到它們在風格上是不一樣的:讀《死魂靈》,總覺得作者站在你旁邊,時時、處處在提醒你,幫助你認識人物;而對《儒林外史》,在讀者與作品形象之間,感覺不到作者的存在。因而二部作品出現了冷嘲與熱諷的區別。《死魂靈》的作者常常在作品里穿插議論,直接就人物、事件或生活表示自己的意見,將諷刺之意明顯地表現出來。其中,作者有時是通過自己的敘述語言來介紹、而不是通過具體的事件或場面表現人物性格,從而達到諷刺的目的。如作者寫地主潑留希金的貪婪:“每天每天,他很不滿足地在自己的莊子的路上走,看著橋下、跳板下,凡有在路上看見的:一只舊鞋底,一片破衣裳,一個鐵釘,一角碎片——他都拾了去,……而且的確經過他走過之徑,道路就用不著打掃。”這段敘述,顯然不是對情節和場面的描寫,而純粹是作者以目睹者和評判者的身份向人們作介紹,但因作者使用了較為形象而夸張的語言,就把一位貪得無厭的地主形象展現在我們的面前。如他對女地主科羅博奇卡的介紹,說她“是小地主太太們中的一個,如果沒有收成,受損失,是要悲嘆、頹唐的”;對羅士特來夫是一個“故事的”人物的介紹,都是采用的這種手段。這樣寫便于讀者在作品有限的篇幅里,對人物有一個初步、全面的認識。有時作者通過對某事件或場面進行敘述和描寫以后,直接站出來對事件和人物發表議論,如乞乞科夫參加舞會前的準備,在對他精心打扮作了描寫之后,作者議論道:“你敬愛的上帝啊!如果人獨自在那里,又覺得自己是一個美丈夫,并且確信沒有人在鑰匙洞里張望的時候,有什么還會做不出來呢?”出語幽默,不僅對人物前面的修飾是一個徹底的否定,而且對主人公自我感覺良好、不知自羞也是辛辣的嘲諷;有時作者則是邊敘邊議。這些議論,有著深刻的見地,成了形象描寫的有力補充,它們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讀者深入把握人物性格、了解作家的創作意圖。
和《死魂靈》不同,《儒林外史》的諷刺傾向則是從情節和場面的描寫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作家對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現象的諷刺,總是含寓在對具體事物貌似客觀的描繪之中,而不作直接的評論和褒貶,表現出形象描寫的客觀性。其中,有時作者通過對人物言行的自相矛盾的描寫,以現象之間的相互否定,來達到對人物的否定。那位自以為高雅的杜慎卿,曾公開表示對天下女人深惡痛絕,然而暗地里卻到處托人找妾;是他口頭上高喊最討厭“開口就是烏紗帽”,也是他留著幾千兩銀子準備活動做官……在這里,作家沒有發表任何評論,只是真實地記述了人物的言論與行動,由于它們相互之間的矛盾,人物自己丑惡的行動打了他自己“高尚”的嘴巴,從而揭露了他卑污的靈魂,收到了諷刺的效果。一并寫出人物的幾面,讓這幾“面”之間互相比照,相互否定,形成諷刺,這是《儒林外史》“冷嘲”的又一特點。這種方法,用魯迅在《論照相之類》的話說,叫做“二我圖”:其中一個“我”“傲然地坐著”,另一個“我”則“卑劣可憐地、向了坐著”的那一個“我”跪著。《儒林外史》中寫胡屠戶對范進中舉前后的不同態度就是一幅“二我圖”:在范進中舉之前,胡屠戶對他是百般的瞧不起,說他長得“尖嘴猴腮”,天生一副倒楣相,說他中了相公之后就要去鄉試,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罵得范進狗血淋頭;可是待范進中舉之后,胡屠戶則完全是另樣的態度,說他是“天上的星宿”,城里的那些老爺們也沒有“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開口“賢婿”閉口“老爺”……。對待同一個人物,前后的態度絕然相反,前后胡屠戶,互相否定,而這正活畫出一個以勢利為轉移的市儈小人的丑惡嘴臉。
《儒林外史》與《死魂靈》的“冷嘲”與“熱諷”的區別,在對嚴監生與潑留希金的描寫中顯得尤為突出,同是揭露地主守財奴本性,如前所述,果戈理除了作具體的描寫之外,還寫了一大段議論,極盡諷刺之能事;而吳敬梓寫嚴監生,重點寫了他臨死前的一剎那,在這里沒有發表一個字的評論,只是像生活本身一樣如實地記述了他閉目以前為因燈盞里多點了一根燈草,遲遲不肯斷氣的細節,便生動形象地寫出了守財奴的慳吝本性。這種“冷嘲”的方法,由于作者是客觀地描述對象,不作過多的主觀評價,因而能收到“令閱者不繁言而已解”的審美效果。
抓住人物性格的某一特征,集中筆墨加以淋漓盡致的描寫,形成夸張的形象,達到諷刺的目的,這是《儒林外史》與《死魂靈》在人物性格塑造上的共同特征。《死魂靈》里的瑪尼羅夫是一個耽于幻想、侈談禮儀的家伙,作家對他的無著邊際的胡思亂想,對待家務、對待禮節等方面的所作所為作了夸張的描寫:他的書房里放著一本書,看了二年,才翻到第十四頁;他客廳里的二把椅子,從結婚至今還沒完工;他和太太“平時兩人坐在沙發上,也會無緣無故突然接起吻來……時間長得足以抽完一支深色的小雪茄”;他與乞乞科夫為讓對方先進客廳,“彼此互相謙遜,要別人先進門去”,竟然達“好幾分鐘”,最后“兩位朋友只好都側著身子,肚子換著肚子,一起走進門去”。作家通過對瑪尼羅夫的生活、修養、言談、思想等方面的夸張描寫,集中刻畫出了一個披著高雅的外衣,實則庸俗無聊、懶惰空虛的寄生蟲的形象。此外,像羅士特來夫的吹牛、潑留希金的慳吝,都是作者通過夸張手法描寫出來的性格。
同《死魂靈》一樣,《儒林外史》里也有許多地方是通過夸張的手法來刻畫人物性格的,不過相比之下,盡管二位大師都很注意對人物作現實主義的描寫,沒有把形象夸張到怪誕的程度,但就夸張的比例而言,《死魂靈》要比《儒林外史》大一些:《死魂靈》里的夸張是在怪誕程度以內極度夸張,是外在的夸張,顯得明顯、鋒芒畢露;《儒林外史》里的夸張,是通過對生活本來面目的真實描繪而形成的夸張,是內在的夸張,顯得含蓄、柔里藏機。為了刻畫出嚴貢生這個為非作歹、橫行鄉里的惡霸形象,吳敬梓先后寫了他強圈窮人的豬,還行兇打折了別人的腿;他施展訟棍的手段,沒有借給別人銀子,卻向人家要利息;他刻薄無情、欺壓寡婦弟媳,霸占二房產業;他坐船不僅分文不付,反而要船家給他賠不是……這些情節,都是圍繞人物的性格特征展開的,使人物更加鮮明突出。又因作者夸張時,注意了對象存在的某種合理性,而且恰當地把握住了藝術的分寸感,形成“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風格。
通過人物外形的描繪,達到諷刺的目的,這是《儒林外史》與《死魂靈》在諷刺方法上的又一共同特征。
普希金曾經說,果戈理描寫人物時,只需寥寥幾筆,就可以把凡夫俗子庸俗之處勾勒出來,借以突出人物的性格。在《死魂靈》里,作家對人物形象的描繪,普遍使用了諷刺肖像畫的方法,并把外貌的描寫與心理的揭示有機結合起來,使人物的外貌成為讀者認識人物內心世界的捷徑。地主潑留希金是個地地道道的吝嗇鬼,作家通過對他那雙在濃眉底下轉來轉去的眼睛,那個總是被唾沫沾濕的下巴的描寫,給我們展示了一副令人鄙夷的外貌,讓讀者清楚地看到潑留希金那種貪婪吝嗇的病態心理和地主階級面臨腐朽沒落的命運。
在《儒林外史》里,作者也常常通過否定人物的奇特外貌,表現人物丑惡的靈魂。具有“管樂經綸、程朱學問”的權勿用,一副怪模怪樣,戴一頂“高白夏布孝帽”,當他應宦成主人之邀來到湖州時,剛進城門,那頂表示他“熱孝在身”的帽子卻被賣柴的尖扁擔挑走。這一奇特外形與其意外結局的描寫,有著深刻的諷刺意味:權勿用哪里是在守“孝”?只不過是擺擺樣子罷了。這里對人物外形的描繪,顯然是夸張了的。不過與果戈理略有不同,果戈理的人物外形的描繪更漫畫化一些,作家對梭巴開維支的描繪即是如此:“他的臉色火紅熱烈,好像五戈比的銅板。盡人皆知,大自然在塑造人的面孔時,對許多人并沒工夫精雕細刻,根本不用挫和鑿子之類的小工具,只是揮起斧子就砍:一斧子砍出鼻子,再一斧子就砍出嘴唇,然后用大鉆鉆眼睛,連刮都不刮一下就讓人出生,說一聲:‘活!’人就活了。”描寫幽默風趣、形象生動,所描繪出的形象完全像一幅漫畫。吳敬梓對人物外形的描寫,雖然也有漫畫的特點,但更多的是近于白描,是在白描中滲進漫畫因素的寫法,如對夏總甲外形的描繪:“兩只紅眼睛,一副鍋鐵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其中充滿漫畫調,但更主要的是如實描寫。這樣便與《死魂靈》形成了兩種不同的風格:《儒林外史》是“婉而多諷”,《死魂靈》是廓大顯刺。兩種風格各臻其妙,各領風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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