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是我表達心靈的一種最為快捷的方式。只要有飽滿的激情,任何一個契機都會成為我寫作散文詩的由頭。
我不是人
我坐在公共汽車的窗口。汽車穿越鬧市區,每當我走到人多的地方,我就感覺我不是人了。我抑或是一只鳥或者是一只蟲子。我常常玩這種人變鳥變蟲的游戲。我在天空飛翔著我在地上爬行著。我變幻著各種角度看人。
我用饑渴的眼睛貪婪地閱讀人。
那一張張黃色的臉、平庸的臉、疲憊的臉、麻木的臉、脂粉覆蓋的臉、平和的臉、自信的臉、燦爛的臉、寧靜安詳的臉。
很難找到一張心靈與外貌和諧的臉。這些人正在滿意和不滿意地活著,為生存而忙碌著。
天上飛著的是鳥,地上走著的是人。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在無法違拗這條被批判過的古老格言時,人和鳥便殊途同歸。
在這個星球上,泛濫成災的是人。當然,這只是一條蟲子的謬論。
在這個星球上,膨脹得最快的是人的欲望。這只是一只鳥的見解,不必當真。
每每讀到寫滿人欲的那些臉,我的心變得沉重起來。
撫摸漢字
我喜歡讀字,不是印刷體,是手寫的、透著人體芬芳的字。
那些刻在石上龜甲上竹子上的字,那些鑄在金屬上、燒在瓷器和寫在錦帛與宣紙上的字,都傳達著歷史深處的那個寫字人的體溫。
字是心靈的詩,是一種無法偽裝的、人的氣韻的自然流露。我們無法觸摸到古人的脈搏。無法聽到古人的聲音。更無法看到古人活動著的形象。于是,只有通過字,手寫的字,才能領略古人飛逸的神采。詩、文、畫在創作的過程中,在編織文字和組織畫面時,因要照顧到表達方式和形象,難于意到筆到。這樣一種有意識的創作.多少影響到人的氣韻的直接傳達。
手寫的字是一種自由體操,又是一種興之所至的現代舞。下意識地寫字過程真實地傳達了人的精神世界。
讀這些手寫的字。等于把我的手和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仰望一棵樹
樹是一本書。樹和人一樣,也是一個物種。
面對一棵樹,我總是充滿了一種崇敬。
樹不說話,它只用眼睛看這個世界。
這是人和樹兩個物種之間的差別。
面對一棵樹。我永遠感到自己的年輕和淺薄。我仰望著漢代的柏、唐代的松、明代的桑、清代的槐。我們又能說什么呢?
一棵樹不知不覺地就活了幾百年甚至逾千年,這是樹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然而人卻很難超越百年大限。
在這一點上,人不如樹。然而,人卻常以物種的優勢凌駕于樹之上。
人為了更好地活著,需要大量地砍樹,人需要樹來裝飾他們的居室,制作適用和不適用的家具。人還會為了虛名,砍更多的樹,制成紙張,印上他們的文章。他們希望能獲取功名并流傳于世,藉此來對抗時空,獲得一種永恒。當然,這只是人的一種并不美好的愿望而已。
一個人在這個空間存在幾十年之后,將和他向往的“功名”一塊灰飛煙滅。然而,和他同齡的樹卻枝繁葉茂地活著。
人可以伐樹,卻無法與樹進行生命之拔河。
走近一頭牛
走近一頭牛,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是一件大事。那一年,我大概只有五歲吧!
我走出家門,看見電線桿上拴著一頭牛。
這是一頭灰黑色的大水牛。這是一個龐然大物。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
我好奇地看著它,它也溫柔地看著我。瞧它多乖!它的心里在想什么呢?它那怯生生的樣子,它還有一點不好意思哩!
那牛多想和人說話喲!它的眼睛好大哦!它有濃密的睫毛。溫柔而濕潤的眸子。
下午的陽光溫暖地照在這頭大牛和小人兒的身上。他們幸福地對視著,光波流動著。人和牛之間的柵欄被撞破。光波為牛和人之間架起一道空中軌道,勾連起兩顆不同的心。
孩子不因牛是一個畜牲而鄙視它。她看到了牛的內心,她的心充滿了喜悅。牛的目光溫暖了她膽小而稚嫩的心。
溫柔的牛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走入了一個孩子的心里。這頭牛就這樣永遠地走入了這個孩子的記憶里。
魂瓶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精美的陶瓶!瓶身環繞著人物和動物的群雕。
它只是一種古代冥器,它是用來安置靈魂的器物——它是靈魂的房子,是靈魂的家園。
我們的古人真是想得周到哦!一個人死了,靈魂便消散了。魂飛魄散的感覺在瀕死的那一刻來臨。靈魂在空氣中像無根的浮萍在空中飄蕩。靈魂又像一個失重之物,往一個黑暗的無底深淵中墜下去。
我們的古人不想讓靈魂飄蕩,于是設計了這樣精美的魂瓶。
在生命終止之時,魂瓶收撿了這些靈魂碎片。安放在精美的陶瓶中。魂瓶和毫無意義的軀殼在一起埋葬。
魂瓶給了靈魂一個瓷實的家。
靈魂是什么?它有形狀嗎?它有多大多重?一個瓶子裝得下嗎?
靈魂是不是像種子,也有空殼?靈魂是不是也有肌肉?它是不是也有浮腫的時候?
浮腫的靈魂是不是也會變質?靈魂是否需要福爾馬林浸泡?
面對一只古老的靈魂之瓶,我想問:
如今,軀殼在哪里呢?只有靈魂的家還在。
如今,靈魂在哪里呢?只有魂瓶還在。
我們常常感到靈魂的無所適從。我們常聽活著的人說要尋找靈魂的家園。
不如也選擇一個魂瓶:活著的時候讓靈魂在里面歇著;死了便讓靈魂在里面存放。不論我們活著還是死去,我們都需要一個安置靈魂的器物。
獅面人
這位醫生?我在哪兒見過他?
我走進醫院,面對這位醫生,開始我的主訴:我的骨節好像都長出了骨刺,一晃動便吱吱嘎嘎地響著。這些骨刺阻斷了血流。我的腦子呈現供血不足,我已經不能思想了。
醫生的眼睛里出現了一棵樹。他的手伸向病樹的枝丫。他搖晃和拍打著這些病樹枝。在他的眼睛里,我成為一個病人,他省略人。我便成為一個病。
我像一個旁觀者,我也省略掉我的病。便成為一個快樂的人。我幸災樂禍地看著醫生像啄木鳥一樣拍打那些與我毫不相干的病樹。
我已游離于這個實際的場景,又墜入了另一套游戲的編制程序。
這人好面熟哦?我在哪兒見過他呢?
這時我想起了我剛剛看過的大型動畫片《獅子王》——辛巴!辛巴!他就是辛巴!我差點叫出聲來。這是一位穿著白衣的辛巴。他長著一副與辛巴一樣的臉。
我想起:那在山林之間演繹“人間故事”的王者,那樣雍容大度,那樣氣宇軒昂。比人自己出演更加精采。
獅面人與辛巴,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不同場景中的形象:
醫生——獅面人——啄木鳥:
獅子——辛巴——卡通片……
所有的符號都已成為我手上的一個卡通圖標。我不停地開始新的游戲程序的編制。
人與動物在我的頭腦里常常混淆。
我已經墜入到一種游戲境界,不可救藥。
想念一只龜
閱讀你,在歷史中,在淺水邊,在餐桌上。
今天,我又從一副中藥里發現了你的鎧甲。
在很多的歷史場景里。你不發言,只是匍匐在那里。背負著沉重的石碑。
在水邊,你像一個哲學家一樣,慢條斯理地注視著人間。在餐桌邊,我忽然從一盆湯里發現了你緊閉的眼睛!我懷著一種莫名的惶恐,把筷子定格在空中。
我有一種罪惡感。你和人有什么不同呢?你多了一副盔甲,多了一條尾巴。
人的血是熱的,你的血是涼的。
人已經站起來了,而你還匍匐著。
面對一只千年的老龜,就像面對一冊厚厚的歷史。
我讀著你的小小的智慧的眼睛,撫摸著你冰涼的身體,我想起了一個義龜的故事:一個農民在幾十年以前救下了一個龜,龜不忘救命之恩,它會在每年的同一天,從很遠的棲息地來看這一戶人家。幾十年如一日,從來未出現過誤差。你沒有日歷也沒有手表,你竟然如此精確地計算出日期時辰,比人還要聰明、義道。龜有許多秘密人不知道。
我不認識那只龜,多年來,我一直想念它。想到這里。我把那一片龜甲從中藥里挑出來。
葉夢:女,1950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散文、小說專著12部,編著4部。作品被收入200多種選本。荻“首屆中國當代女性文學創作獎”“第二屆湖南青年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