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職責是對世界和人類的一切表明態度。并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
童年的伙伴
我知道,你是童年的伙伴。你一只眼睛看到了我們一起埋在后院里的麻雀,另一只眼睛看到了我頭上若隱若現的白發。這都是歲月的秘密,在時間的兩頭。我知道,你這童年的伙伴。
你曾經像強盜一樣搶走我舍不得咬上一口的蘋果,為此,我們三天不說話,三天一過,我就原諒了你。這是童年的心,有時很小,有時很大。
鄉村即景之一
麥苗已經半尺高了。老伯卷起一支煙,卻并不燃著,他怕聞不到麥苗喜悅的氣息。
那是妻子年輕時身上的氣息,還有已經在城里讀書的女兒年少時幫他耙地時出汗的氣息。
世間所有的氣息當中,他惟一醉心享受的氣息。
妻子的墳,在不遠處的山坡上。他能看得見,此刻的氣息當中,就有她活著的音容。而女兒卻走得遠了。送女兒離開村莊時,他沒有走到鄉村土路的盡頭。
他怕見到黑硬的柏油路。他心疼腳上土布的鞋子。
鄉村即景之二
鄉上來人訪問了。老伯蹲在田埂上。有些慌亂,不知道該如何招呼。
他們問老伯有什么困難,有什么意見,有什么……老伯搖頭。又聽見他們議論晚上在哪里吃飯,喝什么酒,誰喝少了該怎樣懲罰。
老伯不言語了。瞇上眼睛望著半尺高的麥苗,還有不遠處山坡上妻子的墳塋。
其中的一個人,給大家講著一個不堪入耳的笑活。村里誰家美麗的女人,被他們的語言猥褻著。鄉上來的人,笑得站立不穩,一腳踩在翠玉似的麥苗上。老伯心頭一緊看清了,那是一雙叫不上牌子的皮鞋,锃亮。他從未穿過。
他們放肆地笑著,走遠了。他們沒向老伯道歉,也沒向仆倒的麥苗道歉。
老伯看著自己的喜悅折斷了,呻吟著,他聞到麥苗血的氣味。
懲罰
半瓶紅酒喝下去。一個秋天的夜晚。你把黑夜喝下去,想讓我走不出這夜的界限。
但我還是走了。一個必須出走的理由,硬化成今天巨大的愧疚,很沉,很重,壓得我連乞求原諒的話都說不出口。
而你淺淺的笑容,是徹底的寬恕。
另有深意的懲罰!
走廊
長長的走廊。深深的,多么性感。兩邊的房間全部緊閉著,一間又一間,白色的墻壁和門,有人在里面叫喊。
像是一個車站。我去赴約,很急,車票已經檢過,但通向站臺的走廊卻一眼望不到盡頭。火車已經進站,我聽見兩邊房間里不同聲音的叫喊。我要去赴約,來不及分辨,他們為什么會發出這樣的叫喊。
一只半紅半綠的蘋果從對面滾過來,聲音很夸張,像保齡球在軌道里。它恰如其分地在我腳下停住,紅色在上,綠色在下。
這寓示著什么。
落葉
盛夏的落葉一層一層地覆蓋街道。戰場上士兵一批一批地在異國的大地上仆倒。掃落葉的老人是其中一位士兵的父親。盛夏,他穿著灰色工裝,背上被汗水濕透。而戰場上,他兒子的后背被鮮血濕透,還在沖呵殺呀。
他這時候沒想到兒子。他正在疑惑:這不是落葉的季節呀,這不是落葉的季節呀……
一九五八
有時,我會長久地閉上眼睛,在無邊的思緒里去尋找一張遙遠的面孔。他是我哥哥,死于一九五八年。一個瘋狂的年份,毫不經意地吃掉了一個五歲的兒童,甚至,沒讓他留下一幅照片,一個他玩過的玩具,或者,他用過的東西,哪怕是一只紙折的小船、一只紙鶴……吃得干干凈凈!一九五八,這是幾個血腥的數字!
惟一的檔案,在母親心里。或者,只是一半。另一半讓父親帶走了,他用那一半,在另一個世界找到了,他的第一個兒子,他的身高已經超過了父親。
他們絕不會哭泣我從未見過父親的眼淚。
有時,我會長久地閉上眼睛,在沉重的心事里,抱怨自己出生得太晚,沒來得及對一個英俊而健壯的男孩叫一聲哥哥。沒有過被人欺負的時候,喊一聲:“我哥哥收拾你們”把他們全部嚇跑。沒有過:我摔倒的時候,那個是我哥哥的男孩.有力地將我扶起,即使一句話都不說,也一定會讓我至死不會忘記!
一九五八,這個面目猙獰的收集者,背著一條血色的麻袋,帶上了我的哥哥,還對即將的我,不懷好意地地訕笑!
國家的凱旋門
華麗而氣派的凱旋門建成了。這個國家最輝煌的建筑。城市的四面各有一座。因為,這個國家和周圍所有的國家都在打仗。有時,分不清是哪一個敵人的炮聲震落城市的屋瓦,隨風飄來的血腥,是自己戰士的血,還是敵人的血。成群的烏鴉呼嘯著,落上誰的尸體?
凱旋門建成了,幾乎耗盡所有的國力。國王需要讓他的人民相信:勝利一定屬于我們!這意味著,財富也將屬于我們。
日復一日、圖王和他的人民都一天天衰老了。凱旋門上的文字和紋飾悄悄剝落了,失去往日的氣派和莊嚴。孩子們,有時爬上去向遠方遙望,或玩掏鳥蛋的游戲。
沒有前線的消息。士兵的弟弟或兒子們都已老態龍鐘,連去凱旋門下等待的力氣都沒有了。而那些為國出征的士兵,還是沒有回來。
李松璋:1959年出生深圳市人杰文化藝術傳播有限公司總經理、藝術總監。已出版散文詩集《第一道年輪》《冷石》《寓言的核心》 《憤怒的蝴蝶》等。作品被收入30多種選本,被譯成俄文、日文、塞爾維亞文、英文 曾獲深圳市第四屆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