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市長”遺事

20世紀80年代，十二朝古都西安，出了個鬼怕人愛的傳奇市長。

此人姓張名鐵民，山西介休人士，1936年參加革命，是個老牌子的中國布爾什維克。

張鐵民幾十年官場生涯，歷風經雨，毫無例外地也曾被歷次政治運動修理過。但他秉性難改，不怕鬼，不信邪，辦事只為老百姓，而且極端認真，說了就算，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頑固透頂。緣此，市民送他大號“鐵市長”。

我聽到過市民“有口皆罵”的市長，甚至市長調走（多半是高升）時市民抬著棺材送行。像張鐵民這樣市民有口皆碑的好市長，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因此我慕名從北京專程到西安去采訪他。

一

西安是世界四大古都之一，是我國建都最早、歷時最長的古城，已有3000多年的歷史。從西周到唐代，先后有12個王朝在此建都。西安堪稱我國古代社會的歷史博物館，這里有世界保存最完整、規模最宏大的古城墻，有周秦漢唐我國最強盛時期的遺址，有世界第八大奇跡兵馬俑，有世界惟一現存釋迦牟尼佛骨的法門寺。除此之外，還有著名古跡名勝華清池、大小雁塔、鐘鼓樓、碑林、半坡遺址、太白山、秦始皇陵、清真大寺等。許多外國要人來中國，在北京辦完事，第一個要游覽的地方就是西安。美國前總統里根、克林頓，還下到秦始皇的兵馬坑里和秦始皇那些泥塑的將士照合影呢。

從中華民族的古老文明角度看，西安是老大，北京都得排在它后面，更別說上海了。但是從現代文明角度看，西安卻要排在許多城市的后面。據此，鐵市長的為政之道有兩條，一是治人，二是治城。

張鐵民對我說，他曾念過高中，因此當年在革命隊伍里，他還算個知識分子，牛過那么幾天。現在牛不起來了，大學生比比皆是，自己就成了文盲。他說，他這個市長，也就只能干點修橋補路、打掃衛生、管管人、替市民辦點好事的活了。

他上任的時候，西安幾乎是全國最臟最亂最差的城市，風吹垃圾飛，下雨污水流；有人在馬路上篩沙子堆土和稀泥，胡亂堆放建筑材料；警察在大街上隨便攔車捎腳，甚至強令人家給他運東西；流氓橫行，小偷出沒，社會治安極差。西安是全國第二大旅游城市，也是國家的門面城市，如此臟亂差，豈不丟“國臉”？

我們看看張鐵民是怎樣整治古城西安的。

張鐵民的辦法很簡單，先讓人打掃衛生。他下令所有單位和個人要“自掃門前雪”，而且要求不能“一掃而過”，必須犄角旮旯都弄干凈。住在鐘樓附近的一位姓王的老太太對我說，她每天都要用筷子摳門前磚縫里的垃圾，摳干凈后還要用水來沖洗。她說，鐵市長這老頭子可認真呢，他經常到大街上轉悠，我可不敢馬虎。

有一個中央駐西安的單位，院子很大，但卻在墻外馬路牙子上堆了許多建筑材料，弄得行人必須繞到馬路上走。鐵市長讓人通知這個單位限期搬走這些建筑材料，但通知了兩次這個單位都不理。鐵市長想，你仗著自己是中央單位，就可以在我的地盤上霸道，我給你來個惡治，看你還牛不牛。他下令供水供電和供糧部門，掐斷對這個單位的供應。鐵市長對我說：“我這招雖然損了一點，但我們這個國家還處在三句好話不如一馬棒的時期，有些人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只停了他們半天的水電供應，他們就乖乖地就范了。”

有一位離休的老紅軍，是個將軍，住在居民區的一個獨門獨院小樓上，自成一統。這位將軍養了一條狗，經常跑到大街上亂竄，附近的居民敢怒不敢言。鐵市長讓人通知這位將軍把狗拴起來，但這位將軍不理，鐵市長就讓人把狗給打死了，氣得將軍直跳腳。

我問鐵市長：“你這么干，就不怕人家往中央告你嗎？”

“不怕。”他說，“他們也告過我，但因為他們沒理，北京對他們說要尊重地方領導。”

鐵市長對我說，當官就要管事，管事就要先管人，而管人最重要的是先要管好自己的人。他說，干部犯法的比例，是老百姓的一百倍還要多。領社會風氣之先者，是干部，特別是干部中當官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比如交通警察，”他說，“他們的崗位在大街上，職責是疏通道路，為司機和行人服務。他們往大街上一站，就應當是群眾的標桿，是市委市政府的形象。但他們當中有人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攔人家的車坐，甚至強令人家給他拉東西。這樣的警察，我是有一個關一個，什么時候改好了，什么時候放人。有的要被清除出警察隊伍，不能讓這樣的人敗壞警察的形象。”他說，他關交通警察的禁閉室，每天平均有40來個人在里邊檢查反省。

對于干部，他是有錯必糾，有過必懲。對于那些受賄替別人違法辦事的干部，他除了給予處罰之外，還要給行賄者送一紙通知，講明是“因為你的原因才害得人家犯了法”。

凡是他說了的事，無人敢怠慢。比如，今天他布置了一項工作，過3天他就問主管的領導辦得怎么樣，此后差不多天天追問你，直到辦好為止。一位當地的干部給我說：“老頭子難纏著哩，讓他盯上就沒完，但我們又很喜歡他，他沒有壞心眼。”

他對自己要求就更嚴格了，可以說一塵不染。他兒子住在郊區，有人給他把房子換到了城里，他知道后又讓兒子搬回去；他兒媳婦是個清潔工，打掃廁所的，想換個工作，他不讓。他對家里人說，我在臺上一天，你們就別想沾我半點光，因為我是市長。

二

我們常說水至清則無魚，但鐵市長周圍“魚”卻挺多，因為他關心別人，特別是關心部下和老百姓。

那年頭工資都很低，最低的干部一個月才拿20多元錢。雖然說那時候東西便宜，但絕大多數家庭也僅能維持最低生活。在這種大家都可憐兮兮的情況下，幾乎所有的機關單位那些聰明的領導們，都想方設法給自己的干部群眾搞點福利，也就是買點雞鴨魚肉、蔬菜果品之類的分給大家。這些東西當年每個人也就合幾元錢，但在那時幾元錢可不是一個小數。

開始，市政府誰也不敢在鐵市長面前提給大家搞點福利的事，后來他聽到一些背后的議論，就給自己的秘書胡太平說：“咱們也給大家買點東西發發，要用機關的福利費，出了事由我來做檢討，與大家無關。但是有一條，我自己不要，因為我的工資比大家都高。”胡太平給我講述這件事時，眼圈都紅了。

這里順便說一句，鐵市長當年的這位秘書胡太平，后來官至陜西省公安廳廳長，最近又聽說做了陜西省檢察院的檢察長，官聲一直不錯。我想，胡太平的好官聲，很可能有一部分是得之于鐵市長的真傳。

書歸正傳。有一天，市政府門口來了個老漢，手里提著一口鐵鍋，說要找鐵市長。忠實的門衛不讓老漢進去，老漢就在門口嚷嚷起來。

這件事驚動了鐵市長，他來到門口對老漢說：“我就是市長，你有什么事。”

“我今天買了這口鍋，”老漢說，“回家做飯，漏水，我去退，商店不給退，你說怎么辦？”

“好辦，”鐵市長說，“我領你去退。”

鐵市長領著老漢到了那家商店，當然還跟著秘書和司機了。那家商店的領導見鐵市長來了，自然不敢怠慢，連忙要給老漢換鍋。鐵市長卻說別忙，問了他鍋廠的地址，然后說：“以后你賣鍋，應當先倒上水放一天，看著不漏再賣，這是賣鍋的老規矩。咱們都是為人民服務的，要全心全意。這鍋不在你這里換了，我領老漢去鍋廠換。”

鐵市長一行幾人來到鍋廠，不僅給老漢換了一口不漏的鍋，還把鍋廠的領導教育了一番。

這就是鐵市長，鐵了心地為人民服務。

三

那時候民風還比較淳樸，因為鐵市長管得有理，人氣越來越旺。那些被他管過的人，對他也沒什么怨氣，口服心服。但是，奇怪的倒是有些當官的反而不高興。

“有一次去看演出，”鐵市長說，“領導比我先到劇場，但沒人給他鼓掌。但是，我一進劇場，就招來滿堂的喝彩，弄得這位領導很尷尬，一臉不高興。我上去給他打招呼，他陰陽怪氣地說我的臉比他的大，然后就不理我了。”

他講完這件事后，評論說：“在官場上，同僚之間有嫉妒心，雖說不應該，但還情有可原，惟獨上級嫉妒下級，既無聊，又無知，實在是官場一大恥辱。”他說，“我不怕這些，再說我的官也到頭了，人也要退了，只要老百姓日后提起我，說我這個市長還可以就行了。”

張鐵民在西安不但留下了好口碑，還留下了一座古城豐碑。現在的西安古城墻，之所以那么完整，那么宏偉，就因為張鐵民對它進行了重修。這件事是由他一手操辦的，費了他不少心血。

在修城墻的那些日子，也正是我采訪他的日子。在工地上，那些磚瓦泥水匠們對我說：“鐵市長是個好人啊！你一定要寫他一筆，讓后人知道這城墻是他重修的。”

又過了幾年，我在北京聽說鐵市長去世了，難過了好一陣子。聽說給他開追悼會那一天，牽動了西安全市城鄉老百姓的心。郊區農村有個老太太，端著一碗小麥，上面插一炷香，長途跋涉徒步給鐵市長去送行。有人下令各單位限人數派代表去參加追悼會，不準多去人。但這條禁令禁不住老百姓的心，追悼會上人山人海。

張鐵民是個真正的人，偉大的人，他給自己樹了一座無人能推倒的“心碑”，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