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后,五姐弟的夢想是買一個大宅子,姐弟們五家全住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打牌,一起玩兒,再也不分開
“她渡過多少個這樣的不眠之夜?風在撲打窗紙,火光在淚汪汪的眼中閃爍。炕上,弟弟妹妹發出輕微的鼾聲……她累極了,她覺得自己就要栽倒了。爸爸呀!媽媽呀!此時此刻,你們能知道女兒的辛酸么?我們活得多么不容易、多不容易啊!這一條坑坑洼洼的長長的路,我們能走到底嗎?這樣的日子,究竟又有多少意思?絕望的時候,張鳳敏甚至閃過這樣的念頭找一包藥,下到飯鍋里,姐兒五個一同死去算了……
“家!這就是大地震后重新崛起的一個小小的家!幾株柔弱的小草在廢墟中生存著,幾顆稚嫩的心在災難中成熟著。長輩人沒有留下一句叮嚀就匆匆去了。可他們留下了的那一點無形的什么,正使一代孩子們比他們的父輩們更頑強地活著。多么珍貴而令人深思的遺傳啊……”

這是作家錢鋼在報告文學《唐山大地震》里的兩段描寫。
“幾株柔弱的小草”是指在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張氏五姐弟:大姐張風敏,二姐張風霞,三妹張鳳麗,孿生姐弟張鳳琪和張學軍。
30年過去了。他們都住在唐山,幸福地生活。
寶馬、大宅與全職太太
21世紀
每周六或者周日,五姐弟都會在二姐張風霞家中聚會,包餃子,嘮家常,這似乎成了一種習慣。有時她們會到餐館聚餐,總是鬧著要讓大姐張鳳敏請客,但結賬時,常是四妹張鳳琪搶在最先。
張鳳琪是姊妹里長得最漂亮的,顯然也是五姊妹里家庭條件最好的。
她住在市區一所高尚住宅區的8樓,168平方米,錯層。裝修是張鳳琪的設計.清素雅致,客廳靠陽臺養著一株高大的茶花,經過精心的修剪。茶幾上擱了一個臉盆大小的玻璃果盤,盛著許多花瓣,花瓣看上去有些干枯,張鳳琪灑了些香水,讓空氣的香味變得濃艷起來。房子是2004年4月份買的,當時的價格是53萬,“現在每平方米又漲了近一千”。
老公馬市山開公司,經營五金、礦產,“生意不錯”。張風琪在公司里干過一段,管財務。2003年弟弟張學軍開始幫著姐夫打理公司,張風琪又閑在家里了。我懷疑她沒事做會悶得慌,大姐張鳳敏說你這是杞人憂天,“她可會玩了,瀟灑得很”。
張鳳敏的戰友在一家高檔飯店看到張風琪與朋友吃飯,“一溜兒的美女,一個比一個漂亮”,其中有一個好面熟,呀,這不是張風敏的妹妹嗎。美女們在這位曾經的軍人面前,開著車,揚長而去,“一輛比一輛高級”。風琪那輛52萬元的寶馬325還是其中較次的。
張風琪的生活方式與她的三個姐姐大相徑庭,喜歡旅游,買衣服——于是就把旅游與購物結合起來,大連是她和她的朋友們常去的地方。這陣兒,聽音樂,唱K,看世界杯,押押球,是她生活的全部。
很難把這位優裕的全職太太與“唐山孤兒”聯系在一起。
老公馬立山幾乎沒有節假日,平日里應酬多,不怎么在家里吃飯。“菜做得很好”的張風琪也疏懶下來,一到點兒就開車著寶馬“四處蹭飯吃”。

最大的牽掛就是在汕頭當兵的兒子。
17歲的馬嘉懿,兩年兵,今年該回來了,年輕的母親張風琪希望兒子考軍校,“多在部隊呆幾年”。幾天前父親馬立山在電話里同兒子商量考軍校的事,兒子不干,想回來與父親做生意,夫妻倆與兒子鬧了別扭,“這孩子,聽不進話”。
張風琪很想到部隊看看兒子,卻遭到兒子的拒絕,理由是,“影響不好”。其實母親明白兒子的真實想法,“你們狠心送我去當兵,我就不讓你們看”。
當兵確實是張風琪武斷的結果,高中生活才過了一個月,兒子馬嘉懿死活不愿讀書了,要跟著父親做生意。15歲的年紀,青春期,十三不靠,張風琪著實擔心他學壞了,思謀著“當兵能鍛煉人,而且要離家遠一些,少些依賴”。
參軍后兒子就沒回過家,多少有些負氣,“大平米的新家”也沒住過一天。母親給兒子配了個手機,天天都打,這一段兒子一直關機,母親急了,打電話給兒子的戰友,答復說連里不讓用,“沒收了”。
上一次的對話張鳳琪還記得:
“搞對象了嗎?”母親親昵地問。
“沒有,搞了也不告訴你。”還在生氣吶。
姐妹們的愛情(1)
1980年代
可20年前,張鳳琪與馬立三的姻緣遭到姐姐們的一致反對。
初中畢業張風琪就被照顧性地安排進父親曾經供職的唐山煤礦,這是1982年。她的工作是在食堂賣飯,每天吃飯時,鳳琪的面前總能排著長長的隊,工人們就想湊近多看看這位俊俏的女孩幾眼。
她的美麗在唐山礦是出了名的。
一次同三姐逛街,碰到二三姐的同學,同學身邊的男人問三姐,這是誰啊。我妹妹。呀,你妹妹長得挺俊啊。打聽到風琪上班的地兒,男人就開始追求,沒事就騎著自行車老往唐山礦跑。追鳳琪的小伙特別多,可她也就看上這一位了,“因為他長得特別帥,而且心眼特別好”。
男人是風琪后來的老公馬立山,沒有正式工作,在街邊做服裝生意,9歲沒了娘,“家庭條件窘迫”。
大姐鳳敏反應最強烈,堅決不同意他們的戀愛,“那年月做生意的多壞啊,小妹完全可以找個更好的”。鳳敏威脅妹妹,“你要么要我,要么跟他”。說著說著就哭了,鳳琪也跟著哭。
“大姐從小最疼我了,她的態度讓我很矛盾”,鳳琪說,“但我無法割舍”。
回到部隊,鳳敏給妹妹介紹了一個師政委的兒子,對方同意了,但鳳琪死活不愿意見面,“弄得雙方都挺尷尬”。
幾年前,北京一位部隊首長沒有孩子,鳳敏的政委建議她把鳳琪、學軍過繼給他,說這樣可以減輕姐妹們的負擔,孩子以后在北京上學,也會有一個好的前途。那幾年生活太艱難,鳳敏心活了,帶著鳳琪、學軍上北京,到了首長的家。
首長讓司機開著車帶著姐弟仨滿北京地逛,吃零食,買衣服。臨走時,首長愛人問鳳敏,怎么眼睛紅紅的?幾天都沒睡踏實,鳳敏說,舍不得。
不急,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給我們電話,隨時歡迎姐弟倆。首長夫人很真誠。鳳敏終究沒舍得把弟妹送出去。
為了阻止小妹搞對象,又不至于傷害她,風敏窮盡腦汁,突然想起了幾年前的那位“官兒挺大的首長”,就冒然給首長愛人寫了封信。很長時間才回信,他們顯然也思慮良久,“阿姨寫得很婉轉,說他們已經有了孩子”。
本想斷了妹妹的念想,“卻更加促成了他們的好事”。
1989年10月生了孩子后,張鳳琪就不再上班了,“長期告假”。他們倒過服裝,開過餐館,經營過家電,“一直都是小本經營”。1999年“生意開始好起來”,“干啥啥掙錢”;2003年弟弟張學軍工傷摔斷腿,索性長期病休,幫助姐夫經營企業。
雙胞姐弟30年來被三個姐姐寵著護著,生活甚好。
姐妹們的愛情(2)
1980年代
大姐張風敏操心妹妹的婚姻,可那時沒人知道她心里有多苦。
那是她的初戀,1985年快復員時在部隊里談的戀愛。那年張鳳敏26歲了,長得很漂亮,但“屬于大齡青年”,很多部隊首長的孩子看上她,她都不理會,“覺得自己家境不好,要嚴格要求自己,不能搞得太瘋癲”。
小伙子所在連隊剛好在鳳敏所在師部的駐地施工,聽戰友們說師部醫院掛號室有個女兵“挺漂亮”,就去瞅了一下。這一瞅竟“一見鐘情”,小伙子“耍了個腦筋”,咬破手指,在送檢的尿液里滴了些血,尿里出現紅細胞,“順利住院”。
在醫院里便展開攻勢。幾經努力,鳳敏答應了他的求愛。“一得懲,立刻辦了出院手續”。
那是張風敏一生最幸福的時光。可愛情自一開始襲來,她就不斷承受著撕心的折磨。
小伙子的家在省城石家莊,父親是市衛生局局長,母親是某婦產醫院院長,算高干子弟,對方父母不同意他們的結合。
退伍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城市,天天書信不斷,“他特別能寫,每次都能讓我感動得哭”。張鳳敏至今珍藏著他們的情書,信上商量好了,只要他的父母同意,她可以考慮調到石家莊——而離開她的弟妹們,張鳳敏無疑是下了極大的決心。
家里堅決反對,小伙子甚至離家來到唐山,帶著父親寫給鳳敏的信:“我這兒子交給你了,好好照顧他,我已與他斷絕父子關系。”小伙子找了份臨時工,在唐山呆了大半年。但他母親還是急了,一連拍來三次加急電報,謊稱病危,讓兒子速歸。
在地震中失去了父母,讓風敏“特別能理解長輩的心情,何況他是獨子”。那時鳳敏剛上班,第一封電報到來時,她提前向單位借了一個月的工資,交給小伙子做路費,“回去看看媽媽吧”。
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在風敏的記憶里,“他長得英俊瀟灑,字寫得很好,愛唱歌,特會彈于風琴,也挺會做飯”,同鳳敏一樣,小伙子也是在部隊醫院搞化驗的,他在家里給五姐弟常備著各類藥物,一般的疾病可以應急,“非常細心,非常周到”。他比鳳敏小,鳳敏屬狗,他屬鼠,“話多,也特能玩”,“同他在一起很開心”。
一年后,鳳敏接到一個電話,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問鳳敏好,“好啥呀,我都一片漆黑”。撂了電話,哭成淚人。
這是1987年。鳳敏說她“一生經歷過兩次地震”,1976年唐山地震,她失去父母這一年,情感地震,“她失去最心愛的人”。這是張鳳敏生命中最昏暗的兩年。
情感地震在她身上的具體表現:每天臉色蒼白,走在路上,兩邊全是黑的,“就一股狹窄的道”。同事都來安慰她,“這孩子,挺俊呀,為啥這樣自暴自棄呢”?
想過死,“覺得人生挺沒意思的”。后來想想,經歷過地震都活過來了,這點痛,也能熬過去。
鳳敏不恨這位初戀男友,“這就是沒緣分唄,我從小苦大仇深的,啥人啥命”。傷害特別大,于是就抱定獨身了,“堅決不搞對象,誰人介紹都不理”。妹妹們急壞了,紛紛勸慰,無效。
妹妹們都紛紛成家,有了孩子。大姐鳳敏一直單身著。
就這么又過了幾年。
1991年與唐山電廠工人洪鋼結婚時,張風敏33歲,35歲那年有了女兒洪虹。洪虹13歲了,念初一,成績不錯,母親寬心。張風敏所有的精力全放在女兒身上,食堂的飯不好吃,給她做飯,每天接送;因為家與學校有半個鐘頭的車程,太浪費時間,她甚至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600塊一個月,“就是要給女兒創造更好的學習條件”。
可愛情,怎么說呢?“總是忘不了初戀”。
嫁給洪鋼時,洪鋼帶來一個7歲的兒子牛牛。洪鋼老實,鳳敏琢磨著,穩穩當當過就行了罷。作為繼母的風敏與牛牛相處得很好,“沒太多隔閡”。
幾個月前,在唐山師院念大三的牛牛說:“媽,我搞對象了。”沒過幾天,牛牛把女孩子帶到醫院給媽媽看。
鳳敏說:“喲,牛牛出息啊,這閨女多俊呀。”
“媽媽,您別告訴我爸。”牛牛叮囑。
“不說。不該說的我堅決不說。”鳳敏一個勁兒地笑。
1976年的黑色記憶
1970年代
2006年7月4日上午11時56分,河北文安發生5.1級地震,京津有震感。張風琪這時在屋里打電話,朋友說地震了,她看著客廳的吊燈,一左一右地晃。
這之前的5月4日夜里10點左右,震得更劇烈——客廳里的幾十個小燈嘩啦啦撞得直響,張鳳琪“一點也不害怕”;而她的二姐張風霞,隨同鄰居們跑到樓下空地,“很多人在室外呆了一宿”。
嚴格說來,張風琪沒經歷過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所以她沒有姐姐們的恐懼感。1976年7月27日清晨6點,大姨家的表姐用自行車接了9歲的風琪回豐潤老家玩,因擔心下雨,就走得早。“只隱約記得,那天風很大,燥熱異常”。
第二天,帶走24萬生命的慘烈地震發生時,“豐潤姨家的房子沒倒”,鳳琪當時在想,“我家應該沒事的”。
幾天后,舅舅上姨家,說,“唐山都平了”。
再回到唐山時,“路上全干凈了”,死了那么多人,但鳳琪沒見到一具尸體。“那熟悉的路看不到了,家也不見了,父母不在了”。
姐弟五個抱著痛哭。
那驚悚的一夜,二姐張鳳霞終生難忘:身體被倒塌的墻體壓住了,余震不斷,越壓空間越小,鳳霞叫大姐:你快點,把燈打開,我啥也看不見!姐姐說夠不到燈線,“你力所能及唄”——鳳霞居然用了這么一個詞。后來聽著外面有人喊,地震了,救命啊……撕心裂肺。
三妹、弟弟與父母睡在另一個屋。第二天弟弟張學軍被扒出來時,“臉像紫茄子”——父母用身體和胳膊架在他胸前,正好搭成一個蓬,護住了這個幼小的生命。
大姐大聲喊快找水來,給他洗個臉!可那時哪里有水啊?三妹張鳳麗被扒出來時,一點傷沒受,跑一邊玩去了。后來救援人員扒出她的父母,說死了,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
哭,是姐弟們隨后幾天的常態。
哭著長大。
揪心的成長
1970年代
解放軍幫著姐弟們蓋了簡易房,撤退時帶走了18歲的大姐張風敏。
那時的風敏,“雙眼發直,一個人呆著呆著就會哭”,部隊領導說,再不跟著我們去當兵,“會傻的”。30年后的今天,鳳敏說,“吃了最多苦是二妹風霞,我一走,她就成了全家的頂梁柱。”
在部隊,大姐風敏“每天都在想著弟妹們”,打雷下雨的天,她最擔心,是不是站在樹根下呀,她常常寫信告誡弟弟妹妹。
弟弟張學軍寫信給大姐:“二姐不給我做蒜苔炒肉,天天吃面湯,我看著就犯迷糊。”想著心酸,偷偷地哭,不由自已地哭。
回唐山看弟妹,帶著部隊發的月餅和水果。路上風敏買了兩斤蒜苔,回家炒了兩盤滿滿的肉給弟妹們吃,痛快地吃。
大姐當兵,二姐頂替父親進唐山礦做了學徒工,弟妹繼續學業。“大姐說我粗魯,我就這性格,工人性格,家里就我像個男的,弟妹們的事,七大姑八大姨,全是我在操持,我是家里的組織部長,沒我不成。”二姐鳳霞說。
“怕別人說我們臟,這是沒爹沒媽的孩子,所以特別要強”,啥事都學著干,啥活都頂著干,男人干的活都是二姐鳳霞在干。第一次釘被子,弄折了4根針,“不會使那勁”,就坐在街邊哭,鄰居阿姨過來了,手把手地教,一針一針地學。
剛開始只會做面條,不會切,拉出來的面條有兩指那么寬。水煮開,放點青菜,擱點鹽,下面條,熟了就吃了。弟妹們后來“吃傷了”,以至于,弟弟張學軍如今見了面湯,就犯惡心。
風麗說弟弟不懂事,那時候竟耍瘋,飯做夾生了,他就鬧;燒開的水如果沒冷卻到像水泵里一樣涼,他就不喝,左右折騰。姐妹們沒轍了,常抱著哭。
生爐子也不會,常常嗆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劈柴,和面,烙餅,包餃子,從前都沒干過的事,跟隨著鄰居大嬸慢慢地學,一點一點地模仿。
街道主任、鄰居們常拿五姐弟的生活細節來訓斥自己的孩子:你看人家姊妹,沒有父母也那么堅強。
堅強地活著。
“組織部長”的母親角色
1980—1990年代
1976年地震后,14歲的二姐張鳳霞進唐山礦,因為年紀不夠,親戚幫著改大了一歲。孤兒眾多,又都幼小,煤礦成立了“小孩組”,讓一個老師傅看著,不用干活,“不出亂子就成”。
半年后煤礦恢復建設,“小孩組”解散,張鳳霞被分到油漆組。油漆組除一個老師傅外,其余全是女工,爬上高高的井架子,系好保險帶,提上油漆桶,從此開始艱辛的工作。
礦長偶然路過她們的工作現場,說這幾個女孩兒挺能干挺能吃苦,應該去學點技術。領導一句話,張鳳霞又被調到汽車修理隊,“那是多好的部門啊,很多人開了后門也未必能進”。從學徒工干起,18塊錢一個月,一直干到1998年,汽修隊不景氣,“實行下崗政策”。
張鳳霞急了:“工作20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你說讓我下崗就下崗啊。”跟領導鬧,竟收到奇效,“不是讓你下崗,是讓你轉崗”,領導的話軟了。
就轉崗到了鉗工車間,至今七八年。車間承包給個人,可以向外接活。礦里其它部門有業務,“也都寧愿包給了廠外的親戚朋友”,外面又很難攬到像樣的活,“車間死氣沉沉”。
2006年7月6日上午11點,車間主任熊世權給張鳳霞分配了一些活兒,張鳳霞嫌活太多,“別把我當男人用”,同主任吵了起來。車間21個工人,只有張鳳霞一名女工,“其實領導挺照顧我的,我就這一性格,煩了就鬧”。5月份因為假期長,活又太少,張鳳霞只領到280元的工資,工作正常時有六七百塊,“還是很憋氣”。張風霞說,這個車間其實是能掙錢的,就是接不到活。
沒結婚之前,二姐張鳳霞管著家里的財政,每月的工資和弟妹們的生活補貼她都藏到大家找不到的地方,“還經常換著地兒藏”,就怕弟妹們瞎花。張鳳琪清楚地記得她成長中的一個細節:上中學了,特別愛美,想要一條藍色的褲子,“扯布做大約四五塊錢”。“二姐沒給我買,我特別傷心,偷偷地哭了好多次”。
“有這事?對不起啊小妹,姐姐現在給你賠不是。”二姐聽了,很內疚。
女兒溫靜20歲,唐山衛校四年級學生,明年畢業,現在在父親溫富躍任職的工人醫院實習。自己沒能力,張鳳霞指望溫富躍能幫女兒解決工作問題,這是她現在最煩心的事。
張鳳霞性格潑辣干練,想到就說,直來直去。比如,她重男輕女,常引起女兒溫靜的不滿,母女口角。四妹鳳琪生孩子,她表態:“生個兒子我給2000塊,生女兒一分不掏。”馬嘉懿出世,她拍出2000元。
最能反映張鳳霞性格的一個件事是:弟弟張學軍結婚時,她到汽車修理隊訂了一輛大客車。結婚頭兩天,修理隊調度給她打電話,說你弟弟結婚那天礦長要用車,你趕緊再想個辦法吧,別耽誤了大事。
鳳霞一聽就火了,電話里就罵:“咋這么勢利呢,他礦長想用就要用啊,我找他去。”其時鳳霞已調到鉗工車間,而這位礦長分管后勤和生產生活物資。
于是有了這樣的對話——
礦長:“咋這么大氣啊,坐下慢慢說。”
鳳霞:“我不坐,我氣死了。你是礦長你說用車就用車,總有個先來后到吧,我提前倆月訂都不中,你這講的是啥理啊?”
礦長:“我不知道你有用呀,你使你使。”
鳳霞:“那你給調度打個電話,否則他們不敢。”
礦長:“好,我一個礦長,到哪兒找不到車。你別急。”
鳳霞:“能不急嗎?換你家你急不急?”
“藥罐子”的現實生活
1980—1990年代
2006年7月7日晨8時,開灤礦業集團機關大樓4層過道里,張鳳麗拎著水桶和拖把,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她是開灤集團勞務中心衛生組清潔工人。1979年初中畢業進開灤集團礬土礦,“那時開灤多紅火啊,唐山人都打破了頭爭著進開灤”。在礬土礦干到1996年廠子倒閉,什么活都干過,電話室、配電站、收發室、選料廠,“就沒干過技術工種”,一直是“普工”。
地震前的張鳳麗,“過去總愛拉著媽媽的衣角,忸怩、撒嬌,她還是個‘藥罐子’,弱不禁風”。地震后,大姐把風麗送到豐潤鄉下舅舅家,生怕她病了一家人無所適從。可打這之后,“鳳麗的嬌氣不見了。她竟然斷了藥,也奇怪地斷了病根。她為姐姐分憂,精心照看著小弟”。
礬土礦離家20里地,每天騎自行車40分鐘上班,40分鐘下班,風雨無阻。1996年8月調任集團清潔工,離家倒是近了,走路20分鐘,收入卻少了——每月600來塊的工資,只夠敷補家用。
愛人李全民是風麗從前礬土礦的工友,礬上礦倒閉后調唐山煤礦做井下看守工,天天下井,三班倒。每月能掙1200多塊錢。
2000年以4萬元的價格賣了20平方米的老房子,買了一套半新的二手房,38平方米,一室一廳,5萬多塊。這房子,在張風麗的同事中算大的,“好幾個同事,祖宗三代擠在一屋”。
兒子李超睡客廳,但他暑期里沒事天天住在二姨家里,二姨的女兒溫靜就住到三姨家來。因為“二姨家有電腦和寬帶,可以上網打游戲”。1.76米、愛好體育的李超6月才結束高考,281分,作為體育特長生,“可以上二本”。他報考的是唐山體院和石家序體院,“母親不想讓他離家太遠”。
張風麗是五姐弟里環境相對較差的,盡管收入不高,住房不大,他沒覺得自己不幸福,該花在姐妹們身上的錢,不吝嗇。“多好的姐妹啊,我很知足”。
最艱難的那幾年早過去了,每每提起地震后那些苦澀的日子,張鳳麗總是沉默著,欲言又止。錢鋼在《唐山大地震》的書里,張鳳麗的地址最詳盡,所以她總收到好心人寄來的禮物,襪子、手套、錢……
1996年唐山地震20周年時,遼寧電視臺幫助五姐弟到沈陽尋找幫助他們的好心人。帶著瓷具、唐山特產麻糖、新衣物作為答謝的禮品,他們見到了幫助他們的人,盲人吳宅錦——兩口子都是盲人按摩師,收入不多,卻心地善良。
那些難以忘卻的年月,總是伴著愛心一起走過:家里的小飯桌塌了,有人會打好一個鐵腿的木桌,趁姐弟們不在悄悄放在屋里。家里的水常常莫名其妙盛個滿缸,燈壞了有人來修理,做不動的苦力,總會有好心鄰居在幫忙……
張風麗常常感嘆:那時的人們實在是善良,而現在,都變得自私自利了。
當年大人們要把弟妹送到石家莊育紅學校,大姐張鳳敏沒有同意。部隊收下了她,卻沒忘了其他四個孩子,過年過節,一起接到軍營,買新衣,吃零食,軍營給了他們同樣的快樂。平素,石各莊農場駐著一個連隊,送米送菜送煤,對姐弟們的照顧得也挺周到。
弟弟原來的名字叫張武。為了感謝部隊的幫助,姐姐們給他改名張學軍。
新生活
21世紀
在姐姐們的寵愛中長大,張學軍也深愛著他的姐姐。
還在談戀愛時,張學軍把女友曹蕊帶到二姐家里來吃飯。三姐打來電話,說弟弟吃肉餅嗎?張學軍最愛吃肉餅了,但心疼三姐中午只有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來回幾公里太辛苦,囁嚅說“不想”。40分鐘后,有人敲門,三姐滿頭大汗進屋,手里拎著剛買的肉餅。張學軍一下子就哭了,幾個姐姐眼里也都有淚花。
曹蕊眼圈紅紅的,“心里不得勁”,她怕尷尬進了里屋。二姐的女兒溫靜對她說:“阿姨。這在我們家是常事,以后你見多就習慣了。”
比張學軍小8歲的曹蕊回家給父母說起這事,老人都挺感動,說這幾姐弟感情真好。這是1998年夏天的事,后來成為張家媳婦的曹蕊卻記憶深刻。“所以我對這家人印象特別好,張學軍內向不愛說話,但誠實善良,才搞了一年對象,我就決定嫁給她了。”
姐姐們也最操心弟弟的婚事,大姐張鳳敏說,“我看這兄弟媳婦個兒挺高,身體也好,挺結實,長得也漂亮,就同意了。”
曹蕊母親生病了,要給老人些錢,同張學軍商量。“你自個兒作主吧,想給多少都成”——曹蕊說老公心眼很好。曹蕊要買房子,張學軍說要買就買一個大宅子,曹蕊說沒這么多錢。那不成,要買就買個夠大的,張學軍很堅決。“他的意思是,姐姐們干不了幾年都要退休了,大家要住在一起,老了一起打牌。”曹蕊笑,“我們現在住的房子,他說留給李超(三姐的兒子),結婚用。”
張學軍初中畢業后到石家莊當了4年兵,退伍后在唐山市熱力公司工作,連年先進,人緣也好。在機關工作了十幾年,按部就班,2001年工傷摔壞右腳,康復后就到四姐夫的公司幫襯。
“不是因為孩子,他不會去打這份工。”曹蕊說,“多辛苦啊,沒一個休息天,每天眼睛都紅紅的,一回家就想睡覺,本來話就不多,現在更沉悶了。”
曹蕊生孩子,胎兒心音不穩,張學軍叫來大姐。看著曹蕊難受,姐弟倆都流淚。剖腹生下張澤浩后,四個姐姐輪流到醫院陪護,不讓弟弟熬夜。沒奶,三姐張風麗天天端來豬腳湯,沒幾天,汩汩下奶了。
打四妹張鳳琪工作開始,大姐張鳳敏就訂下了個規矩:每人每月存25元,存到弟弟娶媳婦。張學軍結婚時,姐姐們送的禮物都是那個年代最高檔的商品,音響是健伍,家具是華豐……
張學軍有脾氣不好的時候,也常對著姐姐們發火。“他咋說都成,可我說一句他姐姐的壞話,他就不答應,”曹蕊說,“這幾年他改了很多,脾氣溫順多了,責任心也特別強。”
張學軍的思忖也是大姐張風敏的夢想:買個大宅子,姐弟們全住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打牌,一起玩兒,睡覺時各回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