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曾說過,古鎮“不管依傍何種建筑流派,都要以靜作為自己的韻律。有了靜,全部構建會組合成一種古箏獨奏般的淡雅清麗,而失去了靜,它內在的整體風致也就不可尋找”。
中國的許多古鎮,在過度的旅游開發下,徒留喧鬧的空殼。相比之下,龔灘還是淡淡地不動聲色。
龔灘地處重慶酉陽西部,與貴州沿河縣鄰界。我朝發成都,下午到酉陽。酉陽至龔灘的路,在地圖上是用最細小的線標出來的,按常識,那應該是相當難走的山路,可出乎意料,路相當好走,只用了一個半小時就到了。
龔灘碼頭坐落在烏江東岸。沿江一排錯落有致的吊腳樓,由三五根圓木支撐,懸空四五丈,頑強地咬著山石,令初上者有“高處不勝寒”的心驚。西岸是如刀鑿斧劈般的懸崖,灌木與雜草遍生絕壁,與澄澈如玉的湍急江水相映成趣。滿腹滄桑的江水,卷過亂石,使這里的枕河人家,全然沒有江南水鄉的柔軟溫潤。
“烏江灘連灘,十船九打翻”。龔灘更是個霸王灘——明萬歷元年(1573年),龔灘所依的鳳凰山發生了崩巖滑坡,巨石隆隆傾砸入江,“大者如宅,小者如牛,激石雷鳴,驚濤雪噴”,從而形成了“斷航灘”。經過的船只稍不注意,就會撞上江中兀立的礁石或水下暗石,湍急的江水瞬間就將人和船拖入水底,所以船只到此必須卸貨,靠人力從陸上周轉,當地人稱之為“搬灘”。而船想要停靠龔灘碼頭,至少需要80人像推磨一樣地推動絞盤來拖動纜繩,把船只拉到岸邊。那巨大的絞盤至今仍靜靜地守望著烏江。
烏江在這一截航線斷航,竟意外成全了龔灘,使它成為川、黔、湘三地邊區商業貿易和物資集散中心。南來北往的商旅都會在此打尖住店。龔灘最繁華的時候,集中了10余家大鹽號和百余家商號,商賈、力夫、纖夫達7000余人,盛極一時。抗戰時期,國土淪陷,交通中斷,這里更是后方通往前線戰區的生命線,各種物資走龔灘,出龍潭,下洞庭,源源不斷地輸往華中地區。鎮上的老人告訴我,當時的地圖上只標有龔灘,沒有標縣城(酉陽)。
如今的龔灘,已跌入沉寂。大多顯得古舊的房屋,隱約散發著遲暮的氣息。當年鎮上最氣派的建筑莫過于“西秦會館”,是陜西鹽商張朋九在清光緒年間出資修建的,四周的院墻全刷紅粉,那紅色是陜甘地區特有的紅,所以會館被當地人稱為“紅廟子”。這是一個上百平方米的院落,巨石堆砌的門墻高大挺拔,把門前的石板街都壓得有些陷落,如此氣派十足,在一個坡陡巖危的古鎮中實屬奢華。
張朋九靠著烏江水道,聚集同鄉的商人,在這里經營著川鹽、桐油、生漆和各色山貨,使紅廟子的生意紅遍了川鄂湘黔邊區,他自己也成為富甲一方的巨商。隨著龔灘商貿的衰落,“人去樓空”,西秦會館也荒廢了。我環視四周,只見戲樓臺板斷落,樓梯殘破不全,四周的烽火墻也是殘垣斷壁,風蝕的立柱支撐著正殿,四壁空空,一派零落的景象。
相比之下,古鎮的老街分外生動,我總在不經意間發現那過往繁華所殘留的鮮活影像。
臨江的吊腳樓多是頗有年辰的客棧,一推窗,或一步出房門,就是烏江、絕壁。坐在一張老靠背椅上,看著天空慢慢飄起雨,無聲無息地落入千年來的靜寂……是夜,人聲漸渺,水聲卻兀自嘩啦啦地流,催人酣然入夢。
蜿蜒在吊腳樓下的是狹窄幽深的青石板路,一年年一代代被赤腳、草鞋、布鞋、膠鞋、皮鞋踏磨得光潤鑒人,可坐、可行、可臥而無須擔憂一身塵土。在有的青石板中,可以清晰地看見億萬年前的古生物化石。以前那些運送鹽巴的挑夫,走到鎮上累了,就用釬棍杵著背篼靠著休息,經過長年累月不斷地研磨,竟在青石板上留下了許多“杵眼”。
龔灘人長期經營飯鋪、客棧,形成了保持清潔的習慣,到處清清爽爽,花木扶疏,尤其是家家都植茉莉,花開時節,徘徊在青石巷中,有暗香盈袖。
穿街走巷中,我發現,龔灘在一度繁榮中積累了厚重的文化底蘊,僅從家家戶戶門前所貼的對聯就可管中一窺,不但內容豐富,連寫對聯的紙的顏色也有著豐富的情感。龔灘中學門前貼有一副對聯:“一朝寒窗筆下苦,十年樹人眉上俏”,意境直率無諱。一家大院前貼著“可惜英才一蹶竟成千古恨,何堪存者滿門老幼不盡孝”,橫批是“哀當如何”,不用看文字便可知其中乾坤,何況對聯是用白紙黑字寫的,在家家戶戶紅紙金字中當屬“另類”。及后,更見一對聯用綠紙寫就——“椿形已隨云天散,鶴聲猶帶月光寒”,橫批“吾念吾父”。又一戶樓下貼著“老根禿筆娛晚境,清街古屋迎新春”,透出暮年晚景的寧靜和對人生深深的依戀。這些對聯或敘事實,或抒胸臆,或發哀思,或寄晚情。
檐燈在龔灘的廊檐下已經飄搖了數百年。舊時,當夕陽西下暮色籠罩古鎮的時候,為了照明和防盜,幽深的古巷里家家屋檐下便點燃各式檐燈,燈光從半透明的防風紙里透出,溫馨朦朧。“錢龔灘,貨龍潭”,那時通宵達旦都會有停泊在灘邊的大小船只上的商人、水手,拖著疲乏的身子走向古巷燈火闌珊處。檐燈是溫暖的召喚。如今的檐燈雖已由桐油燈、菜油燈、茶油燈換成了電燈,燈紙上的剪紙書畫已流溢出現代氣息,但蒼茫暮色中,我漫步在這幽深的古巷里,由那一串在夜風里搖曳的檐燈指路,去吃一碗家常豆花飯或山珍燉肉,然后站在那株古老的黃桷樹下,聽聽烏江奔騰的浪濤聲,還是覺得樸實、溫暖。
第二天,陽光煦暖,我坐在龔灘碼頭的子南茶座,一杯老茶在手,與龔灘的老纖夫冉啟才閑話過往。已經70歲的冉啟才是位精神矍鑠的美髯公,雖然頭發胡須都已經白了,但是身體硬朗,聲如洪鐘,估計就是年輕時吼號子練出來的。
在20世紀60年代以前,龔灘都是靠人工拉纖。冉啟才從16歲便和父輩們終日在江邊拉纖。纖繩是篾條編的,太容易磨破衣服,窮人家沒那么多衣服替換,所以烏江邊的纖夫一年四季都裸著身子,打著赤腳,臉朝巖石背朝天,在懸崖峭壁上的纖道上爬行,像彎弓一樣繃緊,在艱難的人生旅途中掙扎。倘若纖道某一截路斷了,即便是寒冬臘月,也要跳入水里游到對岸。他們仰頭猛喝幾口自釀的辛辣“包谷燒”,趁酒勁上來,立即跳進刺骨的烏江。很多時候,辛苦拉了一天,卻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再冷再餓,刮風下雪都只有待在岸上挺住,因為纖夫是不允許登船的,所以,那時候死在纖道上的人很多。直到20世紀60年代,修建了絞灘站,才結束了拉纖的歷史。
烏江邊留下了太多的血和淚。望著對岸的巍峨絕壁,我仿佛聽見了纖夫們吶喊的回聲:水流湍急,“歪屁股船”的分量重了,纖繩深深地嵌入纖夫們的肩肉里,領首的纖夫大聲吼叫:
“挖煤的人埋了沒有死呀,拉船的人死了沒有埋!”
纖夫們就跟著呼喊:“吆——呵,嘿,嘿佐佐,嘿!”
他們的四肢如鷹爪抓巖,肩臂起伏如山鷹展翅,匍匐向前。響徹河谷的號子聲撼天動地……原始的木船和纖夫差不多都已經作古,只有深深淺淺的纖道永恒地留在那里,成為滄桑和艱辛的具象。
盡管繁華落盡,龔灘的生活內核不曾改變,原原本本地保留到了現在,成了古典生活和意境的象征。可惜,我們終于要失去它了——烏江上一座新的水電站建成后,龔灘將帶著它所有的故事沉入水下,徒留一江春水向東流。從此對它的追憶有若思鄉的情懷,讓人夢里微笑,醒時惆悵,將一首詩吟出聲來:“畫定川黔界,烏江破峽來。浪飛千古雪,灘吼四時雷。奔走文章誤,焦愁鬢發摧。故鄉留不得,解纜重徘徊。”
(責編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