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的《恍惚遠行》不單單是一部鄉土寫實小說,作家關注比現實鄉土更深入、更內在的人的生存,人的內心。他將筆觸深深扎進自己所熟知的贛南鄉土,卻不是簡單地追索美好的鄉村記憶,也沒有單純地惋惜商業文明對鄉村文化的滲透侵蝕,而是借助一個家庭、幾個人物的命運遭際,言說人的生存之艱和生命苦難,書寫特定鄉土文化視野之下人性的尊嚴與痼疾,并執著于探尋鄉民的精神家園,追求實現鄉土健全人格。
主人公凌世煙最強烈的人生夙愿是成為英雄,其“英雄夢”萌生、追求、破滅的全過程是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中心線索。這一過程透露出人性的、心理的、文化的、社會的等多重意蘊。凌世煙的身上承載著生命的張揚與苦難,也體現著駁雜人性的多個側面。對于這一傾心著力塑造的人物形象,作家對他的態度則是既同情又批判。
“英雄夢”的萌生,最直接最深層的心理因素在于叔叔凌維宏對凌世煙造成的“影響的焦慮”,這一焦慮糾纏了他一生。自孩童時代,凌世煙就崇拜叔叔,渴望成為像他一樣的鄉間“英雄”。從心理學層面來說,人在成長過程中總是在潛意識里需要一個模仿對象,人們往往會在最熟悉最親近的父母、長輩中挑選一人擔此角色,希望自己將來成為這個人甚至超越他。鄉人們尊敬叔叔,稱頌叔叔,甚至巴結叔叔,凌世煙深切感受到“英雄”的稱號帶給叔叔乃至全家的現實益處。在這一強大的榜樣力量的影響下,他一生都追求實現“英雄夢”。其二,從社會文化層面看,凌世煙受“文革”教育長大,“英雄一閃亮”思想根深蒂固,他所持的“英雄觀”背離了英雄作為一種利他人格精神的本質,而與權勢地位、實惠實利相聯系。同時,這種“英雄欲望”也出于他對鄉土特定的生存法則的適應。比較都市,鄉土社會更注重宗族觀念、人情禮數,人與人之間交往更為密切,相互利益關系更為緊密而直接。凌世煙的世俗“英雄夢”滿足了他在鄉村獲得權威的欲望,這正是他所認定的人生價值和意義所在。
“英雄夢”的追求,圍繞替姐報仇而展開。姐姐石榴不幸遭人強暴,凌世煙瘋狂尋找施暴人,將報仇作為惟一生活目的,并以此當作實現“英雄夢”的人生契機。凌世煙對姐姐石榴的情感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姐弟之情,從中我們得以洞見作品所展現的人性復雜多元的奇異景觀。其一,從姐姐身上獲得父母情。父親看重長子,卻與次子凌世煙志趣不投,對他少管少問,幾乎忽視他的存在。母親雖心里疼他,但繁重的家務活動也難以抽身對他周到關懷。因而時常陪伴他一起上學的姐姐,成為凌世煙少年時惟一的情感寄托。石榴善良、體貼、善解人意,對弟弟悉心照顧,從她身上,凌世煙獲得了缺乏父母親情的心理補償。其二,從姐姐身上獲得異性愛。他以情人的角色定位對石榴產生了一種精神的單戀,這是他追求“英雄夢”的動力。凌世煙與姐姐年齡相差無幾,正值青春期的他敏感強烈地感受到姐姐的俊俏豐滿,姐姐的形象滿足了他對理想女性的所有要求。他從姐姐身上滿足了窺視異性的欲望,成年之后,更會拿身邊女子與姐姐相比,甚至不自覺間將自己思慕的異性對象幻化成姐姐。因此,凌世煙不顧一切地執著于為石榴復仇,一方面由于他們感情甚篤,其中有深厚的姐弟情,也有朦朧的母子情;另一方面,他潛意識中早已將姐姐看作自己的女人,侵犯了姐姐就是對他的男性尊嚴最大的侮辱與踐踏。
“英雄夢”的破滅,所聯系的是凌世煙的悲慘人生結局——精神分裂并被群毆致死。作家通過主人公鮮活可感的人生悲劇,昭示的是鄉土中國人的生存困厄和精神病癥。鄉人們反抗權勢,要求平等公正,要求伸張正義;但同時又服膺權勢,期待它能給予一個好的定位。所謂“英雄”的封號,是靠反抗得來還是服膺之后被獲準的呢?這樣一個兩難命題是需要發掘人性的深層奧秘、潛入民族文化的內里本質而加以反思的。凌世煙發瘋后的癲狂言行有著頗為豐富的隱喻意味,像魯迅筆下的“狂人”一樣,他時常癲狂又時常清醒,迷離恍惚間卻洞徹了鄉間通常不為人察覺的種種非人道的真相。陽痿的石羊殘忍地殺害純潔的妻子,人們深切同情石家將無人傳宗接代,卻并未痛惜一個無辜女子生命的毀滅。村干部像對待牲口一樣將瘋癲的凌世煙捆在樹上活活打死。凌世煙是被迫害者,同時也是迫害者。他和眾多鄉人一樣對暴力抱有強烈的原始崇拜,血腥的味道令他亢奮,宰殺動物的場面讓他獲得快感。生命的高貴與尊嚴被漠視和褻瀆,這其中包含著沉痛的文化反思意味。
小說的復調敘事也別具匠心,每個章節都由“自家自己”和“別處別人”兩部分組成。一種敘述聲音是第一人稱“我”的自說自話,以“自家自己”為標識,袒露了主人公凌世煙的全部心理真實。另一種則是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敘事話語,以“別處別人”為標識,全方位展現了主人公周圍其他人物的言行。簡言之,即一個故事兩種講法。這兩種敘述方式平行并置,互不干擾,各自按照一定的敘述邏輯演繹故事;但同時又互為映襯和鋪墊,保持敘述節奏的和諧統一,既凸現了鄉村生活的繁復嚴峻和人性的復雜多元,又得以走進主人公的靈魂深處,真切目睹和體驗個體生命的心理動蕩和精神苦悶,從而實現在有限的時空中多角度展現人物情節的全景。同時,小說故事的雙重演繹也為讀者提供了兩種閱讀方式,既可打破章節將“自家自己”和“別處別人”分別讀,也可依照章節順序把兩種敘述穿插交錯讀,這無疑有效增強了文學欣賞的快感和樂趣。
我常想,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應當強烈關注人的本質和內心生活,摹寫再現現實世界固然不可或缺,但它只是通往個體生命內宇宙的途徑或一小扇洞見人性的窗口。《恍惚遠行》正是這樣做的,小說題目概括了鄉土文化在當下多元文化碰撞影響中的尷尬處境,也準確擊中了鄉民們內心的傷痛——“恍惚”,即當代鄉土守望者缺乏有力精神支撐的表征。即便堅守純樸秉性的父親凌維森也并非完全明確自我的生存目標和意義,他的生活選擇大多是本性使然。而在這種心靈圍困之中,一部分執著追求者卻在努力突圍,凌世煙那失去肉身的靈魂依然要去遠足,棲息到廣袤邃靜的草嶺,為的是尋求一份精神的寧息和靈魂的安適。“遠行”非“出行”,而是表明已做好長途跋涉并享受這一旅程的心理準備。鄉土固然沉疴已久,但“恍惚”中的“遠行”抉擇,卻是內心尚未完全喪失堅貞、頑強和尊嚴的有力證明。這正是拯救鄉土的希望。
本欄責任編輯: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