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圳四月的陽光毒辣辣的,讓走出職業介紹所的我有種暈眩的感覺。茫然地走在附近工業區寬闊的馬路上,眼睛卻下意識地往佇立在道路兩旁張貼各種信息的廣告欄上瞟來瞟去,希望能看到一些招工信息。
一路下來,大約到四點半左右,我還是一無所獲,雙腿如灌了鉛似的,沉重得不愿再往前多邁一步。我索性一屁股坐在一家公司側門邊的綠化草地上。恰好此時從側門里面走出一位戴眼鏡的小姐,手里拿著一張打印好的紙。我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心中有點狂喜,因為在外流浪的我知道,當一個招工廣告貼出去后,你第一個看到,就應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份廣告撕掉,自己就少了很多競爭對手。
我猜得沒錯,那位戴眼鏡的小姐手里拿的是一份準備張貼的招工啟事。
“你是不是找工作?”戴眼鏡的小姐看了看我,似乎有點同情。
“嗯,差不多找了半個月了。”我如實回答。
“那你以前有沒有在電子廠倉庫做過?”
“有做過,流程也熟悉一點。”我說。
“我們公司正好要招一位倉管助理,你先跟我到廠部面試。”招聘小姐很有禮貌地說。
五點過一刻鐘的時候,我成了這個廠的員工,隨著招聘小姐來到倉庫。她把倉庫的全部人員叫了過來,向大家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同事。”然后就指著一位年約三十、長相憨厚的中年人告訴我說:“這就是老吳,東北人,做了近八年了,是倉庫主管,以后你要多向他請教。”并對老吳笑著說,“要對他多照顧照顧。”
送走招聘小姐后,我禮節性地向大家說了幾句客套話。幾位老員工對我這個新來的倉管助理并不“感冒”。這我可以理解,是正常的排斥嘛。
東北人畢竟是東北人,性格豪放熱情。老吳很熱情地向我介紹倉庫小組的幾位同事。通過老吳的介紹,我才對大家有了個初步印象,來自湖北的有阿光、小劉、小胡,江西的有小張、老周。當老吳介紹到阿光時,拍著阿光的肩膀告訴我說:“這是我的鐵桿哥們,做事既勤快又認真。”
阿光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笑,這種笑讓我感到不舒服。
最后,老吳還熱情地握著我的手當著大伙兒的面說:“預祝我們配合愉快。”
我唯唯諾諾地應著,別過臉的瞬間,突然看見阿光眼神里透露出一種嫉妒與不滿,甚至還有一絲仇恨。但我此時卻沒心情計較這些,因為我最關心的是自己今晚的住宿問題,我真不愿再呆在投影場過夜了。
“什么,你沒地方住?今晚跟我搭伙得了,咱們倉庫人員住204房。”老吳那東北人特有的熱心腸讓我心里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
這個公司很少加班,尤其是倉庫。老吳他們有時笑稱他們享受的是國家公務員作息制度。
晚飯是公司飯堂吃的,我說自己到外邊隨便吃一點算了,老吳不肯,說:“已是同一部門的人了,我這個做老大的,不管怎樣也得在飯堂里給你弄一份飯吃吧?”
回到宿舍,我草草地沖洗了一下,就爬上床,靠墻而坐。老吳他們幾個在“侃大山”。
“阿立,陳小姐是你什么人?”阿光正在剪指甲,頭也不抬地問我。
“哪個陳小姐?”我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就是今天帶你過來的招聘小姐。看她對你蠻好的嘛。”小劉躺在床上說。
“哦,我跟她只是……認識而已。”我原本想告訴他們我根本就不認識陳小姐,但遲疑了一下,我還是給自己留了一手,畢竟,我知道,在公司里做事,如果沒有一個后臺撐腰,會很受氣,也很難爬出頭。
“不是吧?看她親自帶你到倉庫報到,這可沒先例喲。”阿光還是不相信。
“這是湊巧罷了,我與她僅僅只是認識。”我有點急了。
“算了,別追問這些了,看你的樣子,也夠困乏的了,你先睡吧!”老吳打住了他們的繼續盤問。
我感激地沖老吳笑了笑,心想,我今天挺走運的,遇見兩位好人。我此時真的困得很,頭一挨著枕頭就呼呼地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在半夢半醒中,仿佛感覺到他們幾個還在閑聊著,聲音卻小了很多。
“這小子,肯定是陳小姐的什么人。”
“肯定是,要不,陳小姐會跑到倉庫要老吳多照顧這小子?”
“他們的關系肯定不一般,要不怎么一來就可以當助理?”
“這屌毛,跩得很,但誰知道有沒有料啊?”
“哼,他跩,我們也不是省油的燈!”
“廠里也太不給咱們機會了,就說阿光吧,跟了老大近兩年了吧?工作那么賣命,到頭來機會還是給別人搶去了。”
“瞎扯蛋什么?快給我老老實實睡覺去。既然公司沒有提升你們,那就說明你們還沒那個能力,明白不?日后給我好好配合他做事,別凈瞎起哄。”吼這句話的是老吳。
二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隨他們來到倉庫。這家公司是生產計算機主機板的,我們這個倉是屬于原料倉。
倉庫不算太大,但規劃設計很合理,物料、貨架擺放井然有序,看來,他們在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老吳很認真地告訴我這是什么物料,那是什么配件,我很認真地聽著、記著。一個上午下來,我對原料倉庫有了一個基本的認識,先前隱藏在心中的那份怯意也慢慢褪去了。
中午快下班的時候,昨天帶我來的陳小姐來到我們倉庫,笑吟吟地問老吳:“阿立的表現怎么樣?他可是我破例招的,我沒看走眼吧?”
“阿立的表現很好,這不,剛才我們老大還夸贊他接受能力強呢。”站在老吳身邊的阿光說。
“不過,你別產生驕傲心理,要虛心向老同事學習。”陳小姐轉過身對我說。
“我知道,我一定會的。”我謙虛地答應著。
送走陳小姐后,倉庫的氣氛變了,他們幾個都不愿再與我多一點溝通或搭訕。也許,他們真的以為我是陳小姐帶來安插在倉庫的,這樣一來,他們有很多話都不方便說了,無形之中,我會給他們帶來危機。
“老吳,來,把你們倉庫這個月的工資條領走。”一位小姐站在倉庫門口向老吳說。
老吳應了一聲走了過去。
“咦,你們今天出糧?一個月可以拿多少錢啊?”我問正在做事的小劉。其實,我關心的不是他一個月有多少收入,而是想以他的工資作為參照,來預測自己的薪水。
“我們打雜的工資很低的。”小劉含糊地說。
“怎么搞的?這個月的浮動效能獎金怎么少了那么多?”老吳的聲音很大。
大伙聞言一下子圍了上去,從老吳手中要過自己的工資條。
“喂,怎么無緣無故扣了50塊錢啊?”
“是啊,我也少了60塊啊。”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無端被扣掉30塊錢,我記得我沒犯什么錯啊?”
“要給我們一個說法嘛,我們辛辛苦苦一個月,就等這幾個錢來養家糊口,他們還亂扣。”大家都很氣憤。
那位發工資條的小姐雙手一攤,冷冷地說:“這是公司的決定。”說完就踩著尖尖的高跟鞋走了。
她不解釋還好,這樣的解釋反而是火上加油。
“辛辛苦苦為廠里賣命,圖個啥了?”
“扣了我們百十塊錢就換來這樣一句話?”
“老吳,現在只有你才能給我們討個說法了。”阿光突然對老吳說。
大伙兒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老吳。
老吳受情緒的影響,顯得有點沖動,大手一揮,說:“你們先待在這里,別做事,也別下班,我去找他們理論,把咱們應得的要回來。放心,只要有我老吳在,他們就不敢欺負咱倉庫。”
老吳說完就氣沖沖地往外面走。
“老吳,你要冷靜點。”一直未吱聲的我追了上去。
“冷靜個屁!人家都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阿光大聲叫著。
老吳遲疑了一下,但很快又繼續抬步往前走。
我回頭狠狠地瞪了阿光一眼,心想,這小子煽風點火的本事是學到家了。
我們幾個都懷著心事呆坐在倉庫里,一言不發,因為誰都無法預測事情會演變到什么地步。
許久,老吳才從人事部回來,步履顯得有點沉重。
“怎么樣,上面怎么說?”大伙兒圍住老吳。
“公司答應不扣錢了。”老吳淡淡地說。
“哦,我們贏了!”大家歡呼著。
三
中午吃飯的時候,沒看到老吳,當時我也沒在意。
下午事不多,我在倉庫晃悠了一會兒,煙癮就上來了,偷偷地溜到洗手間,躲在廁所內吞云吐霧起來。
“聽說倉庫那邊今天上午在鬧事,連他們部門領導都處理不了。”
“是啊,聽說是老吳帶的頭。”從外面走來兩位同事,一問一答地聊著。
我一聽是關于我們的事,就掐滅了煙頭,豎起雙耳細聽。
“老吳好歹也做了七八年,怎么這么不識相?帶頭鬧事,能落得好處嗎?”
“不過,話說回來,鬧一鬧對我們也有好處。”
“聽說他們贏了。”
“哼,做夢去吧!他們會贏?依我看,老吳他們肯定會背著背包滾蛋。”
“我們閑扯這些做球?趕快回去開工。”
等他們走了之后,我也趕忙跑了出來,快步回到倉庫。回來之后我就發現情況有點不對:老吳一個人呆坐在辦公桌前,其余的同事低著頭,心不在焉地做事。
也許是他們聽到了風聲,意識到什么了吧?我心里想。
“阿立,你過來一下。”恰在此時,陳小姐來到倉庫外邊叫我出去。
“你是剛入職的,別跟著他們瞎起哄,知道不?”陳小姐說完就不管我的反應自顧走了。
“阿立,陳小姐跟你講些什么啊?”阿光問我。
“沒什么,只是講了一句令我摸不著頭腦的話。”
“什么話啊?”
“她在生氣。”我說。
晚上,每個人各揣著自己的心事或躺著或靠在床上,一言不發。
情況很明朗化了,下午公司派員陸續找我們倉庫其他幾位同事單獨談話。雖然每個人在去辦公室之前都會對大家說我們是一體的,是同一個道上混的,要團結一致,但只有他們自己最明白到了辦公室之后各自又是以何種心態來面對公司的威逼利誘的。
聽消息靈通人講,形勢對我們很不利,尤其是老吳,因為帶頭的是他。
老吳蔫蔫的,畢竟,上有老下有小,他要為明天的面包著想啊。
大伙兒都不吱聲,宿舍的氣氛憋得人心里發慌。
“老吳,別想太多了,我就不信他們能把咱們咋樣。”阿光說。也許他也意識到此時自己應該說些打氣的話,畢竟,平時他跟老吳最要好啊。
“是啊,你是因為我們才鬧成這樣子的。”
“我們絕不是忘恩負義的人,無論事情到了什么地步,我們都聽你的。”大家爭先恐后地說。
“大不了,咱們一起走人,看他如何運作。”
“是啊,大不了我們一起走,諒他們也不敢讓咱們這樣做。”大家越說越“牛B”。
“走,我們喝一杯去。”老吳的情緒好轉起來。
我想對老吳說些什么,但又找不到適當的機會。我敢肯定,我講的話他們不愛聽,但不知他們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少了誰地球都不會停止轉動。
酒桌上,大家都努力使自己輕松點。他們用大聲吵鬧、大口喝酒來掩飾真實的內心世界,但我還是從他們眼神里讀出了那份不安和疑慮。
早上,大家心照不宣地來到倉庫,公司早已派人在那里等候我們,是一位小姐,專門處理勞資糾紛的助理。
那位助理說老吳昨天帶頭怠工,影響非常惡劣,公司決定予以開除。
開除就是辭退,而且沒有額外的補償。
“我沒有帶頭怠工,我只是據理力爭我們應得的權益,你們說是不是?”老吳對助理說,然后望著我們,充滿了期望。
他們幾個都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好,好!”老吳的臉因氣憤而漲得通紅。
“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助理很得意。
“今天上午我就辦理交接手續,請你們派人來。”
“哦,忘了告訴你,從現在起,由阿光接替你的位置。當心喲,交接手續做認真點。”助理神氣地說。
“好,好。”老吳這次絕望了,還帶有一點悲哀。
交接手續在一個非常難堪的氣氛中進行著,阿光與老吳機械般地做著帳、物交接,場面很尷尬。
中午下班時,老吳說他要馬上走,一分鐘都不愿在這個地方多呆。
我對老吳說,還是吃頓飯再走吧,這頓飯我來請。
“是啊,吃頓飯再走吧。”大伙兒附和著。
一會兒功夫,大家就你一百我五十地湊了七八百塊錢。也許他們想多出點錢來彌補對老吳的虧欠吧。
最后是阿光,他遞來200塊錢,說他中午有事,就不去了,還說要我們送送老吳,并祝老吳一路順風,說了些多聯系之類的話。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錢接過來了。狗日的錢,不花白不花!
老吳從飯桌上一下來,就草草地收拾好行李準備走人,我們跟在他身后堅持要送送他。
“阿立,其實我很后悔當時太沖動,沒聽你的提醒。”老吳小聲地對我說。
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我悵然若失。
四
當我再次邁著沉重的步伐來到倉庫時,發現阿光已端坐在原先屬于老吳的那張辦公臺前,神情頗為得意。
“其實,我對他的管理模式早就不滿了。”阿光自個兒嘟噥著。
“算了吧,別得了便宜又賣乖。”小劉反駁道。
“就是,記得以前最聽老吳話的是你喲。”
“那是私人關系,不能跟工作混在一起談!”
“那你也不能背地里說別人壞話啊!”
“是啊,人家畢竟是因為我們才鬧成這樣,夠冤的了,我們應該覺得對不起人家才對。”
“那是他自個兒逞能,想出風頭,怪誰去?”
“不管怎樣,咱們就是對不住人家。”
“你們還嫩著點。出門在外就要學會趨吉避兇,明哲保身,知道不?”阿光教訓著他的手下。
我腦子亂糟糟的,一個人悄悄地來到辦公室找到陳小姐,告訴她我要離開的決定。她愕然地看著我,問我為什么要走。我說在這里覺得心里堵得慌。
陳小姐笑了,我也笑了。
于是,就在倉庫人員還在爭論不休的時候,我拿著陳小姐開具好的出廠證明,悄悄地離開了這家我只做了三天兩夜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