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鷹飛

1.我是前年九月來深圳打工的。為什么選擇九月做漂泊的日期？九月啊？有九月九的酒，可以讓人醉得幸福，也可以讓人苦得透心。九月了，聰明活潑的孩子們又該返學堂了。我曾做過幾天代課教師，那里有我的一個夢。九月了，那些和我同了一屆又一屆的同學大都上大學了，而我卻因了一個早戀情結，連續三年高考不第。九月是我的恥辱點。九月將是我的新生站，所以我選擇了九月做漂泊的日期。

和我同去的還有我的未婚妻櫻子，不，目前還只能稱為女朋友，我們還沒辦過任何手續。她因與我早戀，得到與我一樣的下場。我們無法忍受家鄉人的白眼和“嘲笑”，選擇了“私奔”。也許算不上“私奔”，和我一起走的還有我的表弟小鷹及她的女朋友莉莉，他們想去深圳掙點錢才結婚。此前，表弟是一所中學的民師，他的女朋友是幼師，能歌善舞，人也長得挺讓人驕傲。

另外，還有一位是我的文友錢軍。他初中未畢業就回家務農，曾辦過文學社，編一份報紙，可惜辦了兩期就流產了。后來，放過鴨子，做過藝術葫蘆的生意，可是，他總覺得這都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于是，他也選擇了流浪。他的目的和我一樣，就是不想讓人看扁，想出人頭地。

在我們這一行人中，數錢軍年齡大些，他有武夫的身材，藝術家的頭腦，最讓人欣賞的是：他會畫畫，他畫的《貴妃出浴》圖，既能讓人感到美妙又不會產生非分之想。那幅畫還獲過獎。不過，這些在我們那都不算什么！家鄉的情況是有才華的人往往會被埋沒，沒才華的人卻當官，顯赫一時。

2.我弟弟洪冰是個老打工了。他有一門縫紉手藝，人也挺精明，在外交了不少朋友。我來深圳前聽了他的話，到一家服裝廠學過幾天電車。我是有備而來。女朋友櫻子高中畢業，文筆不錯，臉蛋漂亮，想必找工作不難。

表弟小鷹雖是民師，但他拿過會計證又會電腦操作，長得一表人才，想來是容易找到工作的。他的女朋友莉莉就不用說了，干什么都行。

最難辦的怕是錢軍了，這家伙沒什么技術，除了會畫《貴妃出浴》圖，炮制幾篇狗屁文章外，別無它能。他找工作恐怕要費一番周折。

弟弟牽線，我們幾人合租了間房子，算是臨時陣地。我第二天就免試進了弟弟一個朋友所在的制衣廠。我沒身份證，在車上被扒了，恰好弟弟撿了個叫吳能的人的身份證，我便用上了。

這是家大型制衣廠，有二千多人，采用按件計酬，有發展前途。我心滿意足。

櫻子進了一家電子廠做文員，她說她還想花點錢學財會。我很支持，找弟弟拿了一千塊給她。

小鷹進了一家女老板開的玩具廠做會計，他女朋友也順便進了那廠做質檢。兩個人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不像我和櫻子將過牛郎織女的生活。

后來，我還磨破嘴皮，為錢軍在我們廠找了個做雜工的事。這樣一來，我們同來的幾個人工作都有了著落。盡管有人對自己的工作不太滿意，比如我、比如錢軍，但大家興致很高，提議聚一聚慶賀慶賀。

3.這個周日晚大家都有空，圍在一家小店里，喝著可樂吃著花生，談笑風聲。

“都說男子在深圳找工作難，其實不難，我一來不就進廠了嗎？”我得意地說。

“別臭美了，要不是你弟弟，你不知道還要流浪多久呢？”櫻子居然這樣說話，我聽了還真有點不舒服。

“是啊、是啊，在深圳找工作有熟人真的很好，要不是阿雄，我不知道還要流浪多久呢！”錢軍也感嘆，附和著櫻子。

“總的來說，深圳這地方女子比男子容易找工作，有技術的比沒技術的好辦，有文化有高技術的又比一般的技術工強。”小鷹的一番總結，頗得大家的認同。

莉莉說，真的，就拿雄哥來說，雖然有點縫紉技術，但不過硬，倘不是靠朋友關系，也未必能輕易進廠。是嗎？雄哥。她在問我，好像對我特別關心的樣子。

我說，是啊是啊，我只學過幾天電車，要真正考試的話，我可能不行。這次還真得謝謝我弟弟的那位朋友。

櫻子在一旁斜了莉莉一眼，她對莉莉對我表現出來的熱情表示不滿。

櫻子和莉莉誰漂亮呢？她們一樣漂亮又各有千秋。一個嫵媚，一個冷傲。比較而言，我倒喜歡莉莉的熱情和嫵媚，只是她將是我的表弟媳了。櫻子嘛？怎么說呢，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不過，這種情感發展到現在反而有點冷漠了，誰連累了誰似的。設想，倘若當初我們不早戀，也許都已上大學了。世上的事也真難說，那樣的話，我們也許不會來這打工了。

接下來幾個人都沉默了。我提議大伙去看投影，錢軍說我們兩對兩對的，他不想做電燈泡想先走。櫻子也借口說頭疼想回廠。莉莉倒對看電影感興趣，她拉了我一下說，雄哥我們去看電影吧。表弟小鷹也說，雄哥，你和莉莉去看吧。我對看電影也沒興趣，我說表弟你怎么回事？讓我和莉莉看電影，把你撇在一邊，這像什么話？幾個人不歡而散。

4.一連好幾個禮拜天，我都沒看到櫻子的影子。問她的同事，說她陪老板去桂林談生意了。我心里直納悶：櫻子櫻子你怎么回事，這么大的事也不告知你“老公”一聲？我找櫻子是想告訴她一個好消息：我承蒙老板錯愛，從一名普工升為車間主管，這樣的事說出來讓她也高興高興。其實我能從內心里感到，我一直都被櫻子小瞧了，所以我要給她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感覺。想她去了桂林也好，等她回來后知道我也成了一名白領，定會大吃一驚，驚奇“深圳速度”的。

錢軍做雜工其實也很輕松，主要是有貨時搬搬貨什么的，空閑的時候，他又干起了老本行，畫起畫來。他畫的《貴妃出浴》圖不料被老板發現，老板沒罰他，倒評價他的畫：你這畫好是好，只是缺了一種性感。他建議錢軍畫得性感些，他可以為錢軍出版這幅圖。錢軍說，他不想為了錢出賣藝術。心里暗罵：老板，你這個色鬼，還想拿古人開涮！

老板覺得這小子倒還有幾分骨氣，又瞄瞄他的身材，最后對他說，以后你不用做雜工了，到保衛科當科長吧。錢軍就這樣做起了幾千人大廠的保衛科長。

事情的經過就這么簡單。在深圳像這樣一夜之間改變身份的比比皆是，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莉莉跑來找我說，她不想在玩具廠做了，想來我們廠上班，順便學點技術。

我覺得有些奇怪，問：你們在一起不好好的嗎？怎么突然……

莉莉回答我時有點躲躲閃閃，她說，雄哥，有些事你不太清楚，我無法忍受他和老板娘在一起的親昵勁，分開也許會減少爭吵減少痛苦。就像你和櫻姐兩個人不在一起，不照樣過得好好的嗎？

我安慰了莉莉一番，對她說，這事讓我考慮考慮。

我找表弟談心，問他怎么回事，發現原先斯文、談吐非凡的他，變得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居然對煙感起興趣來，現在狠命的抽煙了。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呀，也許環境可以改變一個人。作為他的表哥，我也管不上他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我無權過問和干涉。問起莉莉的事，他說，她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我不在乎。我想他們的關系開始變化，讓他們暫時分開也好，讓各人都冷靜冷靜，也許，生一場氣后就心平氣和了。

5.莉莉到我們廠上班了，她變得快樂起來，和我說話總是沒完沒了。我很高興，心想：她快樂了，等表弟也快樂了，兩個人都快樂了，不就好起來了嗎？

櫻子從桂林回來后一直沒找過我。聽說她打扮得很時髦，儼然已不再是一個打工妹了。我也懶得找她訴說相思之苦，我好像沒那種感覺了。

錢軍說想找櫻子做他的模特，問我有沒有什么意見。我說沒什么意見，反正我和她也只是朋友關系，盡管曾經由于兩人都不成熟而早戀過，但是現在……我這個人還是很慷慨的。

莉莉來我們廠上班三個月了，表弟竟一次也沒找過她，我覺得很異常。后來聽一老鄉說，表弟正和老板娘打得火熱呢，我說你們不要捕風捉影，那可能是工作上的正事。

我找表弟，他說他現在已是廠長了，還給我留了手機號碼。我說祝賀你了，愿你越爬越高，表弟笑說彼此彼此。看來，他現在很得意。

6.莉莉經常邀我看電影，我有意回避她。她是我表弟的女朋友，我不可能對她有非分之想，但她怎么就不那樣想呢？難道她轉移了戀愛對象，對我有了興趣？

錢軍的佳作不斷見刊，畫中的女子是櫻子，惟妙惟肖，甚是逼真。他對我說，真不好意思，難為你和櫻子了。我說朋友一場，沒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的，我也不是那種很封閉的人。現代人都開放了，何況櫻子又不是搞裸體表演。錢軍說，難得有你這樣的兄弟。說罷拉我上酒樓痛快了一頓。

櫻子和錢軍的關系，使我和櫻子越來越冷漠。有時候，兩個人見了面也無話可說。我和莉莉的關系又好像冷漠了表弟。我奇怪表弟對此竟沒一點反感。

7.幾個人就這樣在圈子里兜著，然而不幸的事情就發生了。這是六月的一個月朗星稀的凌晨三點多鐘，表弟所在工廠發生了嚴重的火災。表弟為了救那些熟睡的打工妹不幸喪身火海。得知這個消息后，我呆呆地怔了好一會兒，心想：人的生命真的太脆弱，幾天前還鮮活的表弟，就那樣客死異鄉了。我打工的兄弟姐妹，你們可要保重自己的生命啊！

在清理表弟的遺物時，我發現了一本他寫的日記，里面夾著一個有五萬多元的存折。他在日記中寫道：我之所以冷漠了莉莉，是因為我身不由己。我上了老板娘的當，得了性病，成了吸毒鬼。我對不起莉莉，怕毀了她，所以故意與老板娘親熱引起她的反感……我要報復老板娘，所以要勾引她，當然是為了得到她的錢財。反正我已是個廢人了……我突然有了一種贖罪的心理。想到家鄉的小學破爛不堪，想到家鄉的孩子們期盼的目光，于是我想掙點錢捐給學校……雄哥，莉莉其實也很愛你，我早看出來了，假如有一天我……希望你能為我好好照顧莉莉，她是個好女孩子。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鐵打的漢子眼淚也會泉水般涌出來。表弟啊，你走上了歧路怎么不告訴我們一聲，我們可以幫你的呀。

莉莉顯然也很悲傷，為失去了男朋友。她突然伏在我身上失聲道：雄哥，怎么會是這樣啊？你告訴我好不好，我還一直以為他變了心……錢軍和櫻子也呆住了，兩個人眼里也噙滿了淚水。

真想不到，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們一行五人就失去了一個同伴。打工為了什么？我們為什么打工？家鄉的親人紛紛來信來電勸我們回去，不要再打工了。我說，我們還要繼續打下去，為自己，也為了我們的后代，不再像我們這樣辛苦地打工！

我忽然就有了這么一種豪情壯志。

表弟你安息吧，你的未了心愿，我們會為你了結。我將表弟的遺款全捐給了希望工程。

8.時間過得飛快，轉眼我們打工快一年了。這時，家鄉的村委會來信說，希望我們在外打工的青年能積極捐款支援家鄉村小學校的建設。還說，由于八月間雨量過大，塌了幾間校舍，幸好沒學生上課。到九月開學，孩子們可能要散到農戶家里去，還說由于教師工資低，沒人愿干，師資緊缺……

我的心在滴血。可又無能為力！

我的夢想，我的校園。

9.買彩很流行，“公彩”“私彩”都很火。雖說我不大相信奇跡會在自己身上發生，但那也是一種樂趣啊！有夢就有希望。那天，我無意中選了一組號碼，好家伙，居然中了五十萬呢！真應了好人有好報那句吉言。我沒敢去想上帝對我為何如此抬愛，我想我不能再打工了，我要為家鄉做點什么，上天給我這么好的運氣，可能是要借我之手去拯救家鄉的孩子吧。這里沒有我的理想，我的理想在故鄉，在生我養我的那片土地上。我揣著存折，帶著莉莉，找到錢軍和櫻子，我建議大家一起回去算了。

錢軍已早不做科長了，這家伙總喜歡跳槽。眼下，他在某文化站做美工。他說，人要活在競爭中，永遠不停地走，才會有更大的機會和希望。他還想在深圳發展。櫻子也不想回去，她說回去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當然，最重要的是，如今她心中的白馬王子不是我而是錢軍了。

我拉著他們的手說，祝你們早結秦晉之好！

莉莉倒真想回去了。她說她還是喜歡家鄉的那種生活，和孩子們在一起，處處是童真，沒有邪惡。她難以適應深圳這個紛繁復雜的大社會。

燕來燕往，鷹飛鷹棲。我們終是無法擺脫自然的規律！我想。

10.回來后，我和莉莉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儀式。我用三十萬改建了家鄉的村小。我和莉莉雙雙成了小學教員。

櫻子和錢軍來信說，他們想在深圳安個家。

責 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