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安徽巢湖的老鄭越來越習慣北京的生活了。這個38歲的中年人用一句話概括了他來北京10年的感受:“北京越來越親切,抓錢也越來越容易了。”另外一些與老鄭有相似經歷的農民工也表明了同樣的想法。
真想報復社會
1996年國慶前夕,有著一段老鄭至今無法忘記的痛苦經歷。操著一口略帶南方口音普通話的老鄭在回憶這段經歷時,使勁地甩掉了手中只吸了一半的香煙,“說老實話,當時啊,真想報復社會。”
1995年4月,北京市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了地方法規《外來人員管理條例》,并于當年7月施行,目的之一是為了加強對外地來京務工經商人員的管理。
該條例對外來人員在京務工經商設置了一些“門檻”,如未取得《暫住證》,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向其出租房屋或者提供生產經營場所,工商行政管理機關不予辦理營業執照等。曾經有法律專家評議稱,該條例是目前北京市實施暫住證制度的主要法律依據。而就是這項規定,讓老鄭在北京吃夠了苦頭,第一次挨了“政府”的打。
1996年9月,老鄭第一次來到了憧憬已久的北京城,希望能在這座大都市多掙些錢,讓剛剛出生的兒子過上更好的生活。老鄭當時沒有固定的工作,每天都在一些自發形成的勞務市場等待,干一些諸如搬運、防水之類的零工,一天工作10個小時左右,一天工資40元上下。這個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青年當年對這樣的生活非常滿意。
國慶前的一天,打完零工的老鄭和幾個工友在石景山區焦家墳的馬路旁下棋,這是老鄭和伙伴們唯一的娛樂方式。酷愛下象棋的老鄭正和工友酣戰之際,突然就冒出了兩隊身著制服的執法人員,老鄭和幾個工友被強行送上了車。推搡之間,老鄭終于聽懂了一個非常陌生的詞匯——“收容”。
自認為遵紀守法的老鄭趕緊聲明,自己有身份證,并且有暫住證,他要求回住處取暫住證和身份證。遭到拒絕后,老鄭無奈地接受了收容的事實。但是他再次向執法隊員提出:“大哥行行好,北京夜里冷,讓我回去取點厚衣服吧。”
這一切最終證明都是徒勞,穿著單衣的老鄭被送上了開往老家的汽車。如果說在北京忍受的只是寒冷,被遣送回家后,等待老鄭的是更為屈辱的遭遇。
倔強的老鄭認為自己沒有犯罪,回到安徽后,他拒絕像罪犯一樣反剪雙手蹲在地上,并且拒絕上交所謂的400元罰款,因此被安徽當地的執法人員關押起來,在家鄉的看守所里,這個將近30歲的農村青年第一次被打得滿身傷痕。
又累又餓的老鄭撐不住了 。最終不得不接受了執法隊員的提示,找一個中間人替他交了400元罰款,被中間人領回家,解決溫飽后。老鄭再打電話給家人,讓家人帶了800元給中間人后,把自己領回家。
此后,老鄭被多次收容,漸漸麻木的老鄭變得警覺而敏感,他也從中摸出了一些門道:國慶節前后、春節前后是北京風口較緊的時候,老鄭就提前乖乖回家,風頭一過,重返京城。不過,現在的老鄭還是承認:“不管咋說,北京講規矩啊。在北京是被收容,但是要罰款的都是老家人。”
昂首闊步走北京
2003年,在遙遠的廣東,大學生孫志剛因被收容致死,這個本來與老鄭毫無瓜葛的倒霉的陌生人卻給像老鄭一樣生活的成千上萬的打工者帶來了福音。此后收容制度被取消了,只要每年繳納管理服務費50元~80元,辦理流動人口證;交納每本8元工本費,每年繳納180元管理服務費,申領暫住證;花費40元~50元,在工作所在地衛生部門辦理健康證,老鄭就可以像北京人一樣昂首挺胸地在北京的大街上閑逛了。
在得到這些消息后,老鄭和幾個工友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場酒。這場酣暢淋漓的大醉之后,已經身為兩個孩子父親的老鄭作了一個重大決定,為了使到了上學年齡的兒子接受更好的教育,老鄭決定帶著妻子和兒子一起闖蕩京城。
打零工顯然已經不能滿足3個人的生活費用和兒子每學期1000多元的借讀費。通過老鄉的指引,他開始擺地攤,賣起了小商品,老鄭和同行非常關注北京大大小小準備拆遷的商場、店鋪,他以每件均價兩角從店主手里買下處理的頭花、發夾、皮筋、耳環、文具等小商品,再以每件一元賣出。老鄭每天早上6點起床,在一些居民小區附近打游擊。生意好的時候,一天進賬最高達上千元。老鄭說,他以前打零工時掙的錢除了吃喝,一個月只剩下四五百元。賣小商品每月除了3個人生活費、孩子的教育費用,還凈勝三千元左右。
“外地人有自己的優勢,”老鄭用報紙擋住強烈的陽光,瞇著眼睛說,“外地人不虛榮,能吃苦。干苦力、擺地攤、飯館服務員,北京人不行。這些都是找外地人干。”
像很多外地人一樣,老鄭最喜歡的大城市還是北京,“北京的治安是最好的。只要勤快,北京遍地是黃金。”
和老鄭一樣的很多農民工都切身感受到了北京對于外來人口日趨寬容的政策實惠。住在焦家墳地區的河南農民工老張妻子生病了,到武警總醫院掛專家門診號,掛號費僅為9元。各種醫藥費用、住院費用加起來是3000元,而據老張的說法,如果是在前兩年,可能要花費5000元左右。
北京和農民工已經成為互相給予的主體和對象。河南大學教授巫繼學今年3月提出了農民工的十大經濟貢獻(該文為《農民工十大經濟貢獻》)。他在文中指出,農民工已經成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建設者。外出務工的農村勞動力是農村中的“精英”。在與現代化大生產相融合的過程中,他們提高了自身的組織意識、生產技能;在與現代城市生活相融合的過程中,他們開闊了自己的人生視野、改變了生活方式,成為向家鄉傳送以城市經濟為特征的現代文明的“播火者”。
農民工看報紙
就在這一年中,每當提著商品坐在公交車上的閑暇時間里,初中畢業后很少看書的老鄭開始買報讀報。他告訴記者:“北京人出的汗都有文化味,氣勢大著呢,張口閉口都是中國、世界。”他說自己最喜歡《環球時報》和《參考消息》。老鄭很嚴肅地向記者談論起和諧社會,“北京對我們農民工越來越寬容了,這也叫和諧社會吧!”
現在,老鄭的女兒也來北京了,但她享受了更優厚的待遇。根據北京市政府辦公廳轉發市教委等10個部門《關于貫徹國務院辦公廳進一步做好進城務工就業農民子女義務教育工作文件的意見》,從2004年9月起,全市實施義務教育的公辦小學和初中,對符合來京務工就業農民子女條件的借讀生免收借讀費。老張的女兒不用像比她年長的農村孩子一樣,去上打工子弟學校,或者要交高額的借讀費用。正在朝陽區半壁店小學上二年級的小女孩,普通話說得像北京本地孩子一樣帶著滿口的京味兒。由于勤奮好學,成績優異的她還擔任了班級的學習委員。經常和北京的孩子一起生活,小女孩有時候會比一般的農村孩子更愛花錢,在老鄭舉起雙手恐嚇說要揍她的時候,這個孩子理直氣壯地回應老鄭:“打孩子是家庭暴力,犯法。”
愛看報紙的老鄭最為北京感到自豪的事情是北京申奧成功,他說如果生意一直不錯,他肯定會帶著全家人去看奧運會。他指著自己稍稍發福的肚子說:“我過得不錯,累是累點。吃得好,經常能吃到魚和肉,都發福了。”
河南信陽的小陳同樣在北京受到了熏陶。這個32歲的女青年說,她五年前剛來北京時,什么都不懂。看到來不及上地鐵了,她趕緊攆著正在遠去的地鐵大喊:“等等我,我還沒上去呢。”小陳說:“我現在走到哪里也不會迷路了。”每天從鞋城下班后,回到位于釣魚臺附近的住處,她都會在7點多時出去,到附近的廣場和當地的市民一起跳舞。她說,北京人會玩,她也受了影響,不像在老家,除了干活,就知道打撲克消遣,她很流利地把這稱為時尚運動。
小陳的經歷正在影響著她的世界觀。這個5年前由于無法忍受丈夫打罵、被迫出外打工的農村女青年逐漸愛上了北京。由于在鞋城的銷售業績突出,她每月的工資能拿到2000多元,“丈夫再也不敢張口就罵,伸手就打了。”幾年前被丈夫打罵時,她唯一的出路是賭氣回娘家,現在她懂得了什么叫家庭暴力,她說這些是北京和北京人教會她的。
小陳來京的成功經歷正在影響著她的家鄉人,今年,有4個老鄉和小陳一起來京打工。那個位于豫東南的小鎮也正在間接地經受著現代城市化進程所產生巨大沖擊波。
農民工的素質教育正受到官方越來越多的重視。今年3月27日發布的《國務院關于解決農民工問題的若干意見》中指出,必須把全面提高農民工素質放在重要地位。要引導和組織農民工自覺接受就業和創業培訓,接受職業技術教育,提高科學技術文化水平,提高就業、創業能力。要在農民工中開展普法宣傳教育,引導他們增強法制觀念,知法守法,學會利用法律、通過合法渠道維護自身權益。開展職業道德和社會公德教育,引導他們愛崗敬業、誠實守信,遵守職業行為準則和社會公共道德。開展精神文明創建活動,引導農民工遵守交通規則、愛護公共環境、講究文明禮貌,培養科學文明健康的生活方式。進城就業的農民工要努力適應城市工作、生活的新要求,遵守城市公共秩序和管理規定,履行應盡義務。
他們期待更平等
退伍后來京打拼的小張正在遭遇困惑,靠著自己在部隊學的駕駛技術,春節后來京的小張僅用一周時間就在某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對方提供住宿后給的工資是1400元。然而此種幸運并沒有讓小張高興多久。和同事熟悉之后,小張發現,和他技術水平差不多的擁有北京戶口的同事工資則是1800元,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今年2月18日,北京市勞動和社會保障局副局長宋豐景在以為來京務工人員創造良好就業環境為主題的“春風行動”啟動儀式上透露,北京已經全部清理和取消涉及來京務工人員的就業管理限制、收費和歧視性政策。北京各區(縣)公共職業介紹服務中心在服務大廳設立了來京務工人員服務窗口,有的專門成立了外來勞動力職業介紹服務分中心,為農民工舉辦招聘洽談會。同時,將來京務工人員職業供求信息納入北京市勞動力市場職業供求信息發布體系中,每季度定期向社會發布,吸引來京務工人員有目標地進京就業。
同時,北京還加強來京務工人員的職業技能培訓。僅至2005年10月底,北京全市各類職業培訓機構共對6.4 1萬名來京務工人員開展了汽車維修工、電工、制冷工、美容美發師等13個工種的培訓,培訓后就業率達68.99%。
然而,就業限制很難絕對取消。9月15日,北京公主墳某服飾專賣店門前一則“招聘導購”的通告上,赫然寫著此招聘只針對“本市戶口”,對此,店家的解釋是北京本地戶口普通話沒問題,這點對于導購來說非常重要。另外,外地人會要求更長時間的探親假等,對公司的忠誠度較低。
來北京將近20年的老王則是被采訪人中對北京印象最差的一位,他這樣總結自己在京的所見所感:“北京越來越墮落了”。20世紀80年代初,北京的地鐵票才五分錢,然而秩序卻比現在好得多,公交車站牌下,要上車的人都自覺排隊,時下滿城可見的交通協管吹著口哨維持秩序的現象非常罕見。
今年5月,北京復興路上收廢品的一名民工和某飯店保安發生爭執被打,一名旁觀者撥打了110。幾分鐘后,110趕到,車上的警察透過車窗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民工,車門都沒有開就揚長而去。作為旁觀者的老王告訴記者,那一刻他真的感覺到自己就是外地人,北京永遠不會是自己的家。
根據官方的統計資料,目前北京大約有400萬農民工。他們是北京不可或缺的一個群體,為北京的發展做著重要的貢獻。但正是這么一個龐大的群體,卻依舊生活在這座城市的邊緣。勞工維權組織、北京“協作者文化傳播中心”負責人李濤說,城市里對于農民工的偏見和歧視依然嚴重,這不能期待通過幾次集中的關注就可以扭轉,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來改變。
但是來京務工人員也許不用過于擔心。“十一五”規劃草案明確指出,要依法保障農民工合法權益,要創造條件使之轉為城市居民,提倡全社會尊重農民工,善待農民工。務工人員的地位改善問題已經受到黨和政府的高度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