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中國歷代文人志士的詩章,我們看到的是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和憂患意識,聞到的是滿腹牢騷的辛酸氣,摸到的是紙張上那濕而欲滴的眼淚。
法國作家繆塞曾說:“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因此劉鶚在《老殘游記》自序中說:“《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于《西廂》,曹雪芹寄哭泣于《紅樓夢》。”王實甫曰:“……除紙筆代喉舌,我千種思想向誰說。”——以上是為題記。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在江邊生滿蘭花的高地上,屈大夫向我們走來,他峨冠博帶,槁項黃馘,邊走邊哭,邊哭邊唱。他在歌詞中是這樣唱的“我揩拭著辛酸的眼淚啊,聲聲長嘆,哀嘆人生的道路充滿了艱辛。大家都嫉妒我的美貌啊,污蔑我說我作風淫蕩。人們都有自己的喜好啊,只有我喜好美德。即使我被肢解了,我堅毅的心還是不可以挫敗呀!這人生的道路真漫長啊,我將努力求索。”
自屈原領唱了這首政治抒情歌后,這歌就被中國文人口口相傳,從古吟唱至今。
中國文人是一個獨特的群體。他們有著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幾乎人人有著“三更燈火五更雞”、“十年磨一劍”的讀書經(jīng)歷;他們太多不甘心地做皓首窮經(jīng)的書生,很多人都抱有“至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的偉大政治抱負;他們有政治上的審美崇高感——“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卻不善于,或準確地說,是不屑于玩弄政治手段;他們要功業(yè),要權力,要自由,要酒,要女人;喜歡發(fā)牢騷,愛用一只禿筆惹是生非;他們有著敏感而脆弱的心,文人的心靈最容易受到傷害。
就這樣,中國古代文人秉著大同小異的群體特征,懷著美好的政治烏托邦的理想走向了社會,他們要大展拳腳,出人頭地,可他們在社會上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氣卻是濁腐的。
自從夏啟在私欲的驅(qū)使下富有創(chuàng)意地抱“天下為公”化為“天下為家”,文人的政治烏托邦就已覆亡了。
這社會早就已變成了官本位、權本位、關系本位、資歷本位。政治利益這塊大蛋糕已被切分得所剩無幾。官場到處隱藏玄機,人人自危,充斥著造謠中傷,傾軋排擠。成功地生存于其間的人早就物競天擇般異化了嘴臉,阿諛獻媚,溜須吹捧,以至于有人以親子為鑒,更有甚者連男人都不做了。
文人被眼前的景象嚇怕了,這種害怕的一個副作用就是進一步刺激他們發(fā)牢騷,文人們個個是釀酒不香,做醋卻酸得要命,這酸勁兒把當權者弄厭煩了,從文人中牽出幾個掌嘴,脫光了褲子打屁股,拉出一串砍下大好頭顱,隨帶毀門滅族,以防“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或者干脆挖幾個大坑,一埋了事。
當權者本以為文人這就會怕了,但他們想錯了,文人們也開始異化般地適應。
屈原絕對是造型設計大師,他以造型設計為武器,進行可悲而又可笑的反擊。他把眉毛畫得長長,用香穗做佩帶,“制芰荷以為衣,集芙蓉以為裳……高余冠之岌岌,長余佩之陸離”,這造型真酷,可每當文人重溫一遍,就會在心中流淌兔死狐悲式的血淚。
莊子家里很窮,學不來屈原的造型設計,他就拿起了個性的武器,決心學習外國那只沒吃到葡萄的狐貍,他矢志成為一名競比大師。既然世俗看我不起,那我就和骷髏談心,相權很重、很熱,我偏視之為腐鼠、草芥。我不和你比富、比權、比功業(yè),我和你比自由、比吹牛、比破罐子破摔的狠勁,比冷傲、比孤獨、比不用花錢的一切。只是有誰看不出莊子——這棵靜夜兀立在明月之畔的樹,正在飲泣落淚呢。這種孤傲的嫵媚,讓人為之心酸、嗟嘆。
有哪個文人生來就是個異化的怪物呢?魏晉詩人阮籍本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禹的兒子,他少有濟世之志,曾觀楚漢古戰(zhàn)場慨嘆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這是何等的豪氣。但當司馬氏統(tǒng)治者的刀鋒荒淫到沾滿文人的鮮血時,他開始不涉是非,縱酒佯狂,明哲保身,或閉門讀書,或登臨山水。母喪時,他痛飲美酒,嘔血以升,更對世人白眼相向。他哀嘆道:“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感懷八十二》)。這個世俗的叛逆者絕非為了標新立異或玩世不恭,實是因他的心早已被痛苦浸透,被世風吹冷,更是為自己的懦弱失節(jié)而懊悔。
相比之下,東晉的陶淵明可謂智者,他一眼看透政治,一躍就跳出了這個染缸,他是個逃跑的高手。既然不愿為官爵向鄉(xiāng)閭小子屈膝,為三斗米向世俗折腰,就干脆躲得遠遠的,你自管黑暗,而我自管自在。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自由確實讓人艷羨不已。那荷鋤晚歸,與農(nóng)民“把酒話桑麻”的田家樂,也確實讓人向往和心儀,但轉(zhuǎn)念一想呢?十年寒窗苦讀才成就一個有高素養(yǎng)的文人,才與社會沖撞了幾次,就放棄了“達則兼濟天下”轉(zhuǎn)而尋求“獨善其身”,這未嘗不讓人為之遺憾,對社會而言,更是一種浪費,就像珠玉還沒有大放異彩就光芒內(nèi)斂了。惜乎,陶潛公!
現(xiàn)實的殘酷,一方面使文人扭曲了,另一方面卻激發(fā)了他們絕望中的希望,其結(jié)果是在文人心中造就了兩個情結(jié)。一是知己情結(jié),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二是盡忠情結(jié),所謂“貨賣帝王家”,飄逸如李白者亦不例外,“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中國古代文人在呼喚心目中的理想君王。這個君王要尊敬文人,重用文人,給文人權力,給文人自由,給文人自尊,還要側(cè)耳傾聽文人的牢騷。
中國有句俗話:看《三國》掉眼淚,為古人擔憂。仔細一想,看《三國》時掉的眼淚倒多是為了“大耳賊”劉備或西蜀政權,究其原因,就是中國文人在《三國演義》中把劉備塑成了一位理想的君王。他對待手下的臣子寬厚仁愛,富于人性化特征,他和爪牙之士關、張之間是君臣亦是兄弟,他與謀略之臣諸葛孔明之間亦師亦友,甚至他在托孤的遺囑中對孔明說:“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一句話賺凈了孔明的眼淚和忠心。
我們的這滴眼淚就為中國古代文人滴落吧!為了他們善良,敏感而又脆弱的心,也為了已飄落在風雨中的他們曾經(jīng)的夢!
(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