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內(nèi)衣褪去,黝黑的肌膚上,一個齜牙咧嘴的龍頭突兀在明亮的光線下,而右臂肘部,一塊血紅的燙疤也觸目驚心地定格在張軍等干警的視線里。“就是他!”在場的警官在心里異口同聲地叫道。
日記本上,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名字——李斌,一個問號,瞬間升騰于他的腦海
中午時分,被連日來緊張的工作折騰得疲憊不堪的上海市收容教養(yǎng)所新收一中隊中隊長張軍,走出浴室的時候,精神煥發(fā)的他就在想著下午還得把手頭幾件緊要事兒辦一辦,但漫天飄飛的雨絲旋即裹挾了他,那種濕冷的寒意令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路過大伙房門口時,只見一位勞教人員正在那兒泡開水,對方顯然也看到了他,“張中好”,伴隨著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對方熱情地向他問好,“你好”,他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同時抬頭看了一眼,一張胖碩的、堆滿笑容的臉便映入了他的眼簾,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閃而過,不知為何,他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回到辦公室的張軍,想起草一份關(guān)于新年工作思路的材料,但剛才那種感覺卻越發(fā)強烈起來,令他無法凝神運筆。于是,他隨手翻開工作記錄簿,鬼使神差,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名字——李斌,一個問號,瞬間升騰于他的腦海。張軍記得那是在一次例行的工作晨會上,中隊老同志朱紹斌提到了這個名字。當時老朱用半開玩笑的口吻,介紹了這位擁有二級廚師資質(zhì)卻反應有些“遲鈍”的胖子。當時,按新收中隊深挖工作程序要求,每一名新收勞教人員入隊后,干警都要對其進行至少二次個別談話,宣講政策、了解情況及教育疏導。而大、中隊則分層級開展有關(guān)檢舉揭發(fā)他人違法犯罪線索、坦白自身余罪方面的政策教育動員,在新收人員中大力發(fā)動深挖攻勢。
李斌來隊第二天,老朱就找他談話。當時房間里有二十幾名對象正背對房門靜坐,老朱就拉大嗓門喊了聲李斌,不料半晌沒人應聲,再喊,那邊才猶猶豫豫地應聲。“他為什么會這樣?”一個疑問在老朱心里升起,于是,談話時老朱繞著圈子想從李斌嘴里套出些東西來,好個李斌,一改剛才的猶豫,突然伶俐起來,對答如流,一點也不像心里有事兒的樣子,這讓老朱動搖了先前的懷疑。但老朱在晨會上介紹的情況,卻讓張軍聯(lián)想到中隊夜值班登記簿上記載的一個情況,記錄顯示,這位一度能酣睡終宵的李斌,居然連續(xù)兩晚起來小便兩三次,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是巧合?還是意味著其他什么呢?帶著疑問,張軍親自找李斌談了幾次,雖然頗動了些腦筋,斟酌了談話方案。但李斌始終鎮(zhèn)定自如,回答絲絲入扣,滴水不漏,絲毫不露破綻,而且晚上也不再失眠了。
如此幾個回合下來,張軍便也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多疑,加上手頭工作繁忙,便把這事暫時擱了下來,他囑咐內(nèi)勤按要求發(fā)函調(diào)查。半個月的新收集訓結(jié)束后,經(jīng)請示大隊領導暫留此人在大隊后勤中隊。時間一長,漸漸不再提起此事,就有些淡忘了。
想到這兒,張軍便有些自責,同時想起連續(xù)向李斌的家鄉(xiāng)發(fā)了兩次函,不知為何,至今未見回函。“李斌會不會隱瞞了什么?”他一邊想著,隨手就撥通了后勤中隊管教中隊長胡東杰的電話。電話里,胡中肯定了李斌的表現(xiàn),并說:“目前已安排其在伙房組發(fā)揮廚師專長。”“這家伙,到伙房了,這可是個重要崗位。”張軍暗暗地想,同時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急于想揭開某種真相的沖動,他毫不猶豫地撥通了李斌的家鄉(xiāng)——安徽省明光市某鄉(xiāng)派出所的電話。
話筒里傳來安徽警方的聲音,就此,籠罩在李斌身上的疑云漸漸散去……
電話中,安徽警方告知張軍調(diào)查函已收到,但未能及時回復,因為按函上所列地址核查,發(fā)現(xiàn)該戶并無李斌其人,然根據(jù)李斌的年齡、體征等信息,卻與該戶人家的兒子李小兵相似。另外,安徽方面還透露了一個重要情況:南京棲霞警方曾因涉嫌聚眾斗毆來安徽調(diào)查過李小兵,但因李小兵離家多年,不知所蹤而作罷。
擱下電話,一種莫名的激動伴著巨大的疑問在張軍腦海中急劇升騰,李斌?李小兵?此斌即彼兵?如果是,他為何要使用假名謊報年齡?南京警方的調(diào)查或許是個恰當?shù)淖⑨尅K僖沧蛔×耍瑤缀跸胍矝]想,立即撥通了南京棲霞警方的電話。由此,他了解到:2004年9月,南京棲霞區(qū)曾發(fā)生一起轟動當?shù)氐木郾姸窔蟀负屠钚”墓适隆k娫捴校攺堒娪帽M可能簡潔的語句向南京警方通報了情況和自己的懷疑后,對方的語氣立刻就變得急切和熱烈起來,顯然,這樣的信息對于急于破案卻苦于無從下手的他們來說實在是太及時了。
原來,2004年9月,南京棲霞區(qū)發(fā)生了一起聚眾斗毆的大案,兩伙人在某迪吧持械打斗,致迪吧老板重傷死亡和兩名顧客重傷的嚴重后果,警方接報后組織偵查,但當時涉案一方所有人員均作鳥獸散,無從確定人員身份,后經(jīng)目擊者提供信息,安徽人李小兵有重大涉案嫌疑,警方遂赴安徽調(diào)查,因不知李小兵的下落,偵查工作遂陷入僵局。簡單交流了案情后,張軍立刻與對方核對了一下李小兵和李斌的基本情況,年齡、身高、臉部特征等,都大致吻合,激奮之余,南京方面還提供了一個重要情況,即李小兵身上有明顯的體征——后背有龍形文身,右手肘有燙傷疤痕。好!張軍在心里大喊了一聲,暗暗贊佩南京警方工作之細致。他約請南京方面立即將李小兵照片及詳細特征傳真過來。
不一會,傳真來了,看著上面那張清晰的照片,大伙房門口那張笑臉就從張軍心里浮了上來,這不就是李斌嗎?張軍似乎感覺到先前籠罩在心頭的不安正在得到某種注解。不,光看照片還不行,這世上臉譜相像的人多著呢,誰也不能排除巧合,他提醒自己,同時立刻作出決定,馬上比對李斌其他特征。但時值冬季,此二處特征均為衣服遮蔽,無故令其脫衣受檢,如有差錯,難免影響其服教情緒,對以后工作不利。怎么辦?胡東杰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檢查身體。
一個齜牙咧嘴的龍頭和一塊血紅的燙疤觸目驚心地定格在張軍等人的視線里,
“大五子”,張軍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喚了一聲,“嗯”,完全是下意識的回答,李斌抬起了頭,臉上一副漠然的表情。但忽然間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眼光中掠過一絲驚慌,瞬間又恢復了平靜。但這瞬間的細微變化,卻被張軍攝入眼簾,他的心里更有底了。“你叫什么名字?”他目光銳利直視對方。“李斌”,對方回答,口氣雖然平靜,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避了開去卻突然又問:“張中,你剛才叫我什么?”
猛然,張軍又問“你家是否住在安徽明光市,你父親是否叫李XX,哥哥是否叫李小X?”。李斌猛地一震,顯然,他對這個問題感到意外,他不明白自己在當初公安機關(guān)提審時有意模糊化的信息,怎么會被面前這位干警了解得一清二楚。“是的”,他有些不情愿地回答,口氣已不似方才平靜,“怎么了?有問題嗎?”他來了個以攻為守。“怎么知道的,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電信、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什么信息我們掌握不了?你不希望我們掌握這些?”張軍設了個套。“不,不是這個意思”,李小兵連擺雙手否認。“那明光市某某鄉(xiāng)的戶籍資料為何查不到李斌這個名字,倒是有一個叫李小兵的,基本情況和你相似,這是怎么回事呢?”張軍適時地收緊了繩索。“啊,啊,是這樣的,我就是李小兵”,“那你為何要虛報名字和年齡呢?你明明就是‘大五子’,剛才為什么還要問誰是‘大五子’呢?”
現(xiàn)在的“李斌”早已失卻了最初的鎮(zhèn)定,開始有些坐立不安了,大冷的天,屋里沒開空調(diào),他的額上卻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終于領教到了眼前這些干警的厲害了。他開始絞盡腦汁試圖把自己掙脫出來,于是,他一會兒說自己從小不知真實名字和年齡,一會兒又說出外打工時覺得小兵這名字太俗,沒文化味兒,所以自命李斌……現(xiàn)在的他,早已顧及不了言語的邏輯,只是循著本能,徒勞地幻想著試圖掙脫自己三個月前親手掘就的深淵,然而他在這樣解釋的時候,卻時時地感到自己言語的蒼白無力。“夠了,李小兵,我們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你到底有哪些問題沒交代,是坦白還是抗拒,到了了斷的時候了:”看看時機已到,張軍陡然間斷喝一聲。李小兵猛地一個激靈,幾乎從小凳上跌下來,一張胖臉霎時變得蒼白,“不,不,我沒什么事兒,沒有……”他結(jié)巴著說,爾后就陷入了沉寂。審訊,一時陷入了僵局。
根據(jù)李小兵的情況,張軍向大隊作了匯報,大隊長張勇與張軍等干警分析了李斌的情況,認為先期的審訊已取得了較好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動搖了李小兵對抗的意志,宜趁熱打鐵,一鼓作氣,當晚拿下此案。
晚飯后,再次提審李小兵。才幾個小時,下午還陽光燦爛的李小兵卻好似已變了個人,憔悴了許多。按照預案,由胡東杰先審,“李小兵,我對你很了解,事兒捂在肚子里,滋味不好受是吧?到這一步,你要學會面對現(xiàn)實,勇敢些,把心里話說出來會好受些”,平樸的話語,字字句句直指要害卻不乏溫情,由李小兵的服教表現(xiàn)到現(xiàn)實處境,再到前途未來,胡東杰用平靜的語調(diào)娓娓道來,李小兵細細傾聽,間或回答幾個提問,雖多數(shù)時間仍保持沉默,但臉上緊張的神情漸漸松弛了。“論年紀,我能當你父親,我孩子也比你大,將心比心,看你這樣子,我也感到痛心,你要為自己著想,也要為父母親著想,千萬不能一誤再誤了”,見時機已到,朱紹斌適時地介入,圍繞李小兵的家庭,著意親情的彌足珍貴,以長者關(guān)懷小輩的姿態(tài),耐心規(guī)勸。語重心長的話語,如同一泓清泉,輕流過李小兵干涸的心田。他靜靜地聽著,用心思考著,微微啜泣著,眼眶中有絲絲晶亮在閃爍……。
臨界點到了,張軍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李小兵,話都講到這份上了,還等什么?你在南京犯的事,我們早掌握了。談那么久,是為了拉你一把,給你個爭取主動的機會”,他猛然一聲斷喝,聲若驚雷炸響在李小兵心頭,“我怕,我對不起父母……”剎那間,啜泣變成了一陣號啕。他將臉整個地埋在手掌里,渾身戰(zhàn)栗著,半晌,他抬起頭,“可以給根煙嗎?”繚繞的煙霧中,他的思緒飄忽到了9月的南京,隨著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述說,他不堪回首但又不得不面對的慘痛故事便鋪陳開來……
五年前,家境貧寒的李小兵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六朝古都南京,懷著打工學藝、創(chuàng)業(yè)致富的理想,辛勤勞作于茶樓酒肆鮑廚之間。初始,他還能耐得住打工的清苦生活,能夠吃苦耐勞,廚藝也越見精進。但隨著閱歷和收入的增長,他漸漸不再滿足于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單調(diào)生活,他渴望過一種瀟灑的生活,于是,開始熱衷于上舞廳、下酒館、泡桑拿等,每天呼朋喚友、游手好閑,并視此為高尚生活之道。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很自然的,他很快就結(jié)交了一批所謂的朋友,后來死于非命的李正榮也在此列。由于李小兵為人豪爽,且好爭勇斗狠,在圈子里就有了些名氣。
2004年9月的一天,李小兵正和幾位朋友喝酒,席間他接到李正榮電話:稱有一伙人在他承包的迪廳里消費了搖頭丸卻不肯按價付費,讓李小兵帶幾個“兄弟”過去擺平這些人。撂下電話,李小兵立馬率朋友奔赴迪廳,接過李正榮分發(fā)的砍刀、斧子等兇器就與對方顧客狠斗,刀光劍影中,對方二人重傷,而李正榮則遭對方反擊重傷不治身亡。一見事情鬧大,李小兵與涉案諸人連夜便作鳥獸散。他匆匆回了趟老家即赴上海避風,不想在上海人地生疏,遲遲無法找到工作,身邊盤纏很快花光,走投無路之際,鋌而走險敲詐發(fā)廊,結(jié)果第一次作案即被當場拿下,被決定勞教一年半。
剛被抓的時候整日忐忑不安,心想這下南京的事情包不住了,但自己報的假名一時沒被民警識破,又令他心存僥幸,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挨過今天晚上,他就可以過關(guān)了,因為,明天他就要被送到地處大豐的勞教所去了。沒想到卻在“最后的晚餐”后被勞教收容所里敬業(yè)的干警識穿了。
幾天后,南京警方派員來滬押解李小兵回寧。
編輯:劉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