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義經濟學的理論邏輯與中國產業發展路徑選擇的爭論

摘要：對中國市場結構特征的認識差異與依據的經濟理論不同，就必然會導致對中國產業發展的路徑進行不同的選擇，這也是當今中國經常爆發有關經濟發展路徑與方式激烈爭論的一個基本原因。因此，要選擇更為科學客觀的經濟發展模式，就必須對中國市場結構及相關制度特征進行客觀分析；否則，必然會導致對同一問題的看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關鍵詞：經濟學邏輯；市場結構；制度特征；路徑選擇

中圖分類號：F1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6)09-0023-04

一

自由主義經濟學，不論是古典經濟學、新古典經濟學還是新古典綜合派的經濟學理論，其形式盡管各有不同，但本質基本上仍然是一致的，即都認為市場能夠通過價格信號自發地引導企業進行資源的優化配置，市場競爭必然導致對企業的優勝劣汰，以此來促進整個社會資源利用效率的提高與經濟的健康發展。但這種發展結果并不是在任何市場環境與條件下都能夠自發地達到，只有在完全市場競爭環境之中，才有可能實現；而在現實市場環境之下，這種完全競爭的市場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任何一個社會的市場經濟都存在著極為廣泛的外部性問題，將在很大程度上導致產品、服務的成本與收益難以對稱。不僅如此，任何一個社會的經濟還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自然壟斷、市場壟斷問題，以及行政許可或利益集團的影響而比較廣泛運用的行政壟斷，就更進一步地加劇了市場扭曲的程度，因為壟斷會以不同方式限制市場作用的正常發揮。這些限制市場作用正常發揮的因素的廣泛存在，就意味著在現實社會的經濟發展過程中，不能夠完全按照自由主義經濟學的理論邏輯，完全讓市場自發地發揮作用。這種情況對于中國這樣的轉軌國家而言，就顯得更為重要。

中國經濟經過20多年的高速發展，無論是經濟規模、對外貿易總額，還是產品的國際市場占有率，較之以前都有了歷史性突破，已經成為國際經濟中一個不容忽視的經濟大國。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人們自然更加關心中國經濟未來的發展前景與路徑選擇，對現實的經濟問題發表自己的觀點與看法。例如，曾經位居高位的何光遠與龍永圖就為中國是否需要大力建設民族自主品牌問題而大動干戈。何光遠主張大力建設民族品牌；相反，龍永圖則主張不能為品牌而品牌，不僅如此，還應該提倡為他人打工20年。如此針尖對麥芒，各路媒體與各方人士紛紛跟進，選擇自己的擁躉，以為聲援；自此之后，類似話題就一致成為各類媒體與公眾關注的焦點：先是薛涌引發的話題“中國不能永遠為世界打工”爭論的熱度居高不下，完全認同為世界打工的“倒薛派”與支持不能為世界永遠打工的“擁薛派”，力量似乎在伯仲之間，一時難分高下；近日周其仁又拋出了“8億件廉價襯衫換飛機”的買賣實在值的舊話新說，認為空中客車享受了政府大量補貼，而國產產品，如紡織品根本就沒有享受任何形式的補貼，即使如此，中國企業大量出口卻還能夠有一定數量的利潤，這就意味著中國不僅享受了他國的補貼，還能夠獲得數量不等的利潤。

但是，不論經濟發展過程中所出現的這些問題與爭論以什么形式出現，我們從中都不難發現，這些爭論與相關主張盡管形式與內容各不相同，但若將這些話題聯系起來進行分析，其實質都只是從不同的角度談論一個問題：即中國經濟的健康持續發展是否能夠完全任憑市場自發地發揮作用來達到。如果認為市場價格信號的自發引導，就能夠促進資源的優化配置，從而使企業優勝劣汰，在這一競爭過程中勝出的企業必然會逐步積累出技術開發的能力，培育出市場知名品牌。這就必然得出龍永圖的結論；當然，如果認為市場并不能完全自發地推動資源的優化配置，還需要政府或社會中介組織以適度的市場、非市場手段對市場、企業以及社會機構的活動進行適度調節，從而增強國內企業的技術開發能力，并為民族品牌的建設創造出適宜的市場環境，這就必然得出與何光遠類似的結論。

二

中國實現了30多年比較嚴格的計劃經濟制度，而向市場經濟的轉軌則是近20年來以摸著石頭過河的漸進方式進行改革的。這種改革方式不論是采取“從上到下”，還是“從下到上”來推動相關政策與制度的變遷，基本上都是以各類政府機構為主導的。這種改革方式的最大優點是減少了改革措施推進的難度與成本，但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計劃經濟制度的本質——政府部門直接控制與支配著社會最優質的資源，而對這些優質資源的開發利用自然會體現政府部門、甚至就是主要官員個人的偏好與利益需要。這種情況的長期存在必然將這種制度變遷過程中所出現的一些利益部門化、政策化甚至法律化。實際上當今中國經濟的發展過程，不論是在宏觀層面上，還是在具體的政策制定與執行過程中，在一定程度、范圍與環節都存在著一部分人、機構、集團依靠政策與行業壟斷獲得更多的收益；當然，也有一部分人則從經濟發展或相關政策的執行中獲得收益很少。例如，計劃經濟的制度基礎是戶籍行政控制制度，它用法律制造了城鄉二元隔離的制度格局，從而導致了城鎮人口和農村人口享有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權利具有很大的不平等性：在生產領域，政府已經通過剪刀差剝奪了農民的剩余，而在財政領域，政府的福利政策卻只覆蓋城鎮人口。這種歧視性制度使得本來收入相對更低的農民，卻需要自己完全承擔醫療、教育、養老、住房等福利成本，而這一切開支相對富裕的城鎮人口卻可以享受政府財政供應的福利。在現行制度之下，這些福利的分配完全按照個人的身份進行，而不是按照真正的需要分配，即使是城鎮人口之間的福利也存在巨大差異，往往是控制財政、經濟資源越多、更富裕的大城市居民所享受的政府財政福利、實際權利更多，基本上是誰離權力中心的距離越近，誰能夠享受到的財政補貼就越多，地域性的各種特權也越多。在現實生活中，收入最穩定的國家機關干部、國有壟斷企業員工所享受的國家福利最多，最窮的農民則基本上要靠自己承擔個人與家庭發展過程中的一切。更讓人難以理解的則是農民還需要給國家、社會交納大量直接或間接的稅費，而北京、上海居民則享有不少特權。例如，子女不僅可以享受最好的義務教育，而且還能夠以更低的考試分數享受最好的高等教育，并享有在一些行業就業的特權。這種情況就導致了政策，甚至是法律賦予廣大居民權利的巨大不平等，為一些政府部門依法腐敗，謀取部門、地區的小集團利益創造了條件，但這種權利扭曲的狀況在漸進化改革中并沒有得到根本改觀。例如，90年代以來，政府對福利補貼制度的改革采取了贖買辦法，即暗補變明補，即將單位、部門既有的各種實物補貼貨幣化。但諸如此類改革的受益者基本上都是國家機關、國有企事業中的高收入人員，而收入最低、對價格承受力最差的城鎮非公職人員和農民，卻只能自己承受一切。如今的改革仍然承認這種扭曲體制的正當性，甚至還在很多領域大幅度地放大了其扭曲程度。

這種扭曲制度的長期存在事實上導致了不同地區居民福利與權利的巨大差異，從而也使得享受國家福利很少的群體，如廣大農民，不論是在農村務農，還是進入城市從事工商業活動，其所面臨的制度與權利壁壘極多，并且基本都沒有逾越的可能，在各種社會與經濟活動中，往往成為強勢集團擠壓甚至盤剝的主要對象，使其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更低的工資條件。例如，農民工在全國各地都面臨著極為普遍的工資被拖欠、克扣問題，但一些政府官員、機構甚至還直接伙同企業主用非市場手段對付農民工，千方百計地維護企業主的利益，最大限度地擠壓弱勢群體的選擇空間與應得利益。例如，一些地方政府對并不鮮見的“血汗工廠”與接連不斷的礦難處理極為一致，那便是農民死兒子，政府當“孝子”，即一些政府部門根本不追究企業主的經濟、法律責任，而是伙同企業主欺上瞞下，完全淪為附庸與幫兇，置工人的基本權利、死活于不顧。這種極為扭曲的權利結構與制度基礎必然導致廣大的農工爭取、保護自己權利的制度化手段與機制極為匱乏，只能任人宰割。這種情況造成了一個極不正常的現象：一個為保護本地區原居民最低生活的保障水平往往還高于外來民工所能夠得到的基本工資，其要想獲得更多的收入，就不得不延長工作時間與增加工作強度。民工的這種低工資并不是一些人所認為的那樣，“打工是一種自愿交易的行為，這種交易行為，完全不需要交易雙方在經濟上有什么‘平衡’之處。因為工資的高低都是個人的主觀判斷，不能單看人們口頭上怎么說，而是要看人們怎么做。因此，即使一個工人口口聲聲說他得到的工資太低了，只要他還是愿意為了得到那份工資而去上班，那這工資對他來說就是有好處的，是有勝于無的”。這種觀點也就導致了10多年珠江三角洲地區的民工資僅僅增加了68元，若扣除物價上漲因素，其工資便呈現下降軌跡。這種低工資水平是完全市場競爭所導致的均衡工資嗎?答案是否定的!這是在二元分割的制度之下，依靠行政強力控制為基礎的就業市場的地區分割所造成的。戶籍制度、財政的分灶吃飯體制與對政府政績考核的GDP化三位一體導致了政府為了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必然采取一切辦法保護那些能夠為其快速提高GDP數量的集團與個人，這些集團與個人基本上由企業主構成；而對于在現行體制之下，既不需要考慮衣、食、住、行，又不需要考慮生、老、病、死的外來工，必然會將其當作只會說話的機器，低工資是其利益需要。這種需要也就導致了政府對企業的各種不法行為基本上都采取默許，甚至縱容態度。主要表現在地方政府對企業主克扣、拖欠民工工資、甚至是摧殘民工的行為不聞不問；相反，對民工要求增加福利、改善工作環境的合理要求基本上都采取壓制態度，如民工自發的罷工行為就經常遭到地方政府的打壓。這樣利用非市場手段，就導致了民工輸入地可以利用區位與經濟優勢，牢牢地控制住民工工資的水平及其增長幅度，從而以市場與非市場手段將經濟發展的利益基本上留在經濟發達地區，并能夠將經濟發展所帶來的一些負面影響輸出到落后地區，落后地區與弱勢群體不得不承擔這些輸入成本，但這些負面效果往往會在未來某一時間爆發。例如，在血汗工廠與礦難中傷殘、死亡的工人，絕大多數是落后地區的青壯年，他們基本上都是家庭與當地的主要勞動力，其勞動能力的喪失便意味著一個家庭，甚至是一個家族經濟來源的徹底斷絕，家庭陷入連續性的絕對貧困成為必然，老人的贍養與孩子的教育、成長問題則基本上成了無源之水，貧困必然出現代際傳遞。這種情況必然使我們的社會只能夠生產出越來越多的簡單勞動力，進一步增加市場上簡單勞動力的供應，在地區與城鄉二元分割的制度之下使得勞動密集性產品完全可以有條件進一步壓低權利受到了廣泛限制的民工的工資。

除此之外，這種扭曲的二元分割的制度環境之下，還導致了民工輸入地的經濟發展產生的不少溢出負面成本為落后地區所承擔，最具有代表性便是將各種資源以極為低廉的價格輸往發達地區，但開發資源所造成的負面成本卻沒有任何機構采取國際通行的任何形式的補救措施加以彌補，從而使這些負面影響長期存在，甚至直接危及到當地居民的最低要求的生存環境。例如，我國的資源主要集中在中西部地區，但開發利用者則主要集中在沿海地區，這種開采與加工分離的格局導致了資源開發的主要利益基本上都留在了沿海地區，而由此帶來的負面成本卻主要集中在了資源的原產地——中西部地區，其重要表現便是在礦區周圍普遍存在著“房倒屋塌，河流干涸，道路中斷，植被破壞”的環境災難，當地居民往往會喪失基本的生存條件，不得不全部加入打工者行列；其他的資源開發地區也廣泛存在著土壤沙化，甚至荒漠化問題。對于諸如此類資源開發的溢出負面成本，許多國家基本上都從法律上強制資源開發者對礦區被破壞的環境進行恢復與工人進行重新安置，而中國目前還沒有相應的政策與法律措施對于被破壞的環境進行相應地修復，自然也沒有采取措施要求礦產開發者對受影響的居民進行強制性補償。例如，財政部副部長朱志剛也承認目前的資源價格體系完全處于扭曲狀態，目前礦產品成本中有三個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沒有包括進去：礦業權的取得、對環境的治理和生態的恢復成本、安全投入成本，企業只要取得了礦業權，造成了污染就可以不用管了。這就形成企業成本的外部化和私人成本的社會化，這些未計入企業的成本就體現為企業很大的一塊利潤，這一套機制絕對是不可持續的惡性循環機制。而這些負面成本只能夠有兩種解決辦法：一是國家建立完善的保障制度，能夠徹底應對所出現的各種意外情況，這在當今中國根本不可能建立起來；另一種辦法則是將這類意外情況所導致的負面成本包含在工人的工資之中，但目前過低的民工工資之中根本就沒有將其包括進去。這種結果導致了一方面資源的開發利用者以極為低廉的成本獲取暴利，卻全面提高了中西部地區居民的生產與生活成本，迫使其不得不加入打工大潮，增加市場的勞動力供應；另一方面則是制度的城鄉二元分割進一步加劇了散兵游勇的農民工謀生的艱難，使其只能接受市場給出的幾乎所有的惡劣條件，工資再低也得接受。這種狀況導致民工的子弟無力享受現代教育，知識與技術的缺乏一如其父母，中國產業結構仍然會因為技術人才的缺乏而不得不以勞動密集產業為主，并制約了教育、技術開發等服務產業的健康發展，進一步導致經濟發展后勁缺乏。而其他后發展中國家也會按照比較優勢大力發展勞動密集產業，其勞動力成本更低，產品供應價格也會更低。這種市場供應結構必然導致勞動密集產品供給絕對過剩，價格下降，甚至導致“合成謬誤”的產生，使依靠低工資生存的勞動密集性產業及其企業喪失市場生存空間。這種發展前景便預示著中國經濟發展不能夠依靠為他國打工與滿足于“周其仁的襯衫換飛機經濟學”；否則，只能夠導致中國經濟發展與廣大國人的貧困之間形成惡性循環。

三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所有發達國家在其經濟發展的不同歷史時期均采取了不同的非市場措施干預市場機制作用的發揮。典型的代表諸如德國李斯特等歷史學派人物關于保護本國經濟與企業發展利益的經濟理論在政策上的貫徹落實與美國漢密爾頓貿易保護政策的推行，至于日本極為普遍的國家產業政策那更是國家用非市場手段促進經濟發展的極致。這些國家干預市場的基本目的便是矯正市場缺陷，也體現了這些后起工業化的國家特征，以便讓國內的各企業與社會集團能夠公平競爭，而決不是讓那些在市場中已經取得了制度或市場優勢的企業與集團自由地擠壓其他企業與集團。但在如今的中國，卻有很多人更習慣于用自由主義的完全市場經濟理論來分析中國經濟的發展，認為市場完全能夠自發地推動各種資源的優化配置；認為市場能夠自發地根據當前的價格信號，按照各自的比較優勢去達到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最優，那么，也就用不著花費人、財、物力去進行技術開發與建設民族品牌，用襯衫去交換飛機，永遠為他人打工便是這種邏輯的必然，而低工資也只是自發交易的結果，根本就用不著考慮外部性問題與地區行政壟斷問題，這是自由主義經濟學理論的基本教義。實際上，歐洲對空中客車的補貼，主要是對其研究開發的貸款，這些資金主要投入到一些研究機構與具體研究項目之中去了，能夠為國家人才培養、技術開發能力的全面提高創造堅實的物質基礎，一舉兩得；更何況全球飛機市場是一個雙寡頭壟斷市場，兩大寡頭的具體市場銷售與推廣活動，無一不是以國家的政治強權為堅強后盾，其目的就是以經濟、政治與其他非市場手段控制自發化的市場，維護其高額利潤。這也是發達國家如今在全球大力倡導自由市場經濟，而國際反壟斷政策、法律卻缺位的根本原因之所在，因為發達國家的企業最有可能獲得市場力量或擁有壟斷能力。

但是，中國的企業與產品則根本不可能按照發達國家的企業行事。因為勞動密集性產品的生產與銷售不僅將生產發展的諸多負面成本完全留給了生產國，甚至還超前利用了子孫的資源與福利，利用扭曲的市場過度壓榨了廣大民工的青春，從而也會給民工的子孫與社會經濟發展帶來更多的負面成本。具體表現為絕大多數人并沒有享受失業、工傷、養老與醫療等社會保障，而這一些開支理應包括在民工的現在與未來的收入當中，但實際則是這部分資源被周其仁所謂的襯衫換飛機的極為合算的買賣轉移到了勞動密集產品的買主——市場具有高度壟斷性的發達國家手中，但這些被轉移部分卻需要資源輸出地與廣大民工承擔，還延及子孫，必然會使經濟發展的成本越來越高，甚至難以為繼。可見，“襯衫換飛機”與“中國不能夠永遠為世界打工”從不同方面說明了一個問題：即中國不可能依靠永遠發展勞動密集性產業而獲得持續的發展，必須采取一切措施推進產業升級與勞動力知識、技術素質全面提高之間的良性循環。

(責任編輯 陳孝兵)

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