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在《“首輯四十九篇”序》中寫道:“我最喜歡的幾篇作品是《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在異鄉》……和一篇沒有別人喜歡的、叫《世上的光》的小說。”[1]《世上的光》基本上沒什么情節,只是以“我”的行蹤為線索,寫了兩個場景,也就是我和湯姆在酒吧、火車站兩地的見聞。在酒吧,酒保先是看見客人就不由自主地把免費菜的玻璃罩子蓋上,再是非得見了錢才給倒酒、才揭開玻璃罩,最后,當湯姆說免費豬腿壞了時,酒保大罵出口并驅趕客人。如果不是“我”從中勸阻,湯姆恐怕已經和酒保打起來了。小說的大部分篇幅用在第二個場景。在車站,伐木工人們、印地安人們、還有妓女們都在等火車進站。先是有人取笑廚子白嫩的手,說他是個“妹子”。接著有人低俗地談論一個大個兒妓女艾麗斯,接下來寫金發妓女和艾麗斯圍繞一個叫史蒂夫的拳擊手的爭吵,最后各自散去。這篇乍看起來像散文隨筆似的小說,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沒有典型生動的人物形象,沒有任何能夠立刻吸引讀者的東西。海明威將《世上的光》(The Light of the World)列為他的“最愛”之一,個中緣由我們無從知曉,但是,如果把它放在海明威創作整體中去考察,把它和其他同類作品進行比較,我們會發現它在海明威近百部小說中確有其深刻的思想內涵和別致的藝術技巧。
一、苦難人生的希望之光
海明威一生的創作以刻畫硬漢子主人公和宣揚硬漢子精神為主體,那是他在二十世紀的特殊歷史時期西方的傳統價值觀體系坍塌之后所建立起來的個性化的價值體系,是在參透了人生的虛無本質之后賦予人生的一種審美的價值和意義,是他為虛無痛苦的人生鋪設的一條個人主義的拯救之路。盡管海明威一生執著于硬漢子精神的追求和宣揚,但并不代表他沒有任何的猶豫和徘徊。相反,海明威在大力宣揚硬漢子精神救世的同時,也曾思考過其他的救世方式。在《有錢人和沒錢人》(To Have and Have Not)中,他讓哈里·摩根臨終前承認了用生命換來的教訓,“一個人獨自個兒決不可能有一點兒他媽的該死的機會”。[2]隨后海明威出版的《喪鐘為誰而鳴》引用了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堂恩的祈禱文作為卷首題詞,“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歐洲大陸的一個碎片……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3]兩兩對照,我們分明發現海明威對個人英雄主義救世思想的否定和對團結協作的集體主義精神的呼喚。那么,《世上的光》表現的又是怎樣一種救世思想呢?
海明威說他是靠閱讀《圣經》學習寫作的。[4]盡管他理性上不愿認同基督教仁愛和良善的救世主張,并在多種場合惡語抨擊過基督教,但他從小所受到的西方文化熏陶使得他的思想深處不可避免地留有基督教文化的因子,并在創作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這種影響的印痕。《世上的光》就是一個強有力的例證。小說以“世上的光”命名,是明顯帶有宗教意味的。《圣經·新約》中有幾處提到“世上的光”,《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節,耶穌對門徒們說:“你們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人點燈,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燈臺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們的好行為,便將榮耀歸給你們在天上的神父。”[5]《約翰福音》第八章第二節中,耶穌對法利賽人說:“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5](P.114)顯然,在基督教語境中,“世上的光”就是引領世人脫離苦難的希望之光,是對基督教仁愛教義的信仰和實踐,是圣光普照之下的人的良知和善行。海明威正是化用了基督教的這一典故來構思這部小說的。
據卡洛斯·貝克記載,當編輯戴希爾拒絕《世上的光》時,海明威曾抱怨沒有人接受故事當中的潛在的爆炸性的東西。[6]S·林恩認為,小說的名字取自霍爾曼·亨特的同名油畫,小說“再次向自己的母親開了一槍”,妓女艾麗斯“可以被稱作大號的格雷絲或格特魯德·斯泰因”。[7]吳然先生認為,“這篇小說的內容是由幾個妓女以及一個同性戀男子的污穢談話構成的”。“車站候車室是社會的一角和縮影,是尼克接受教育的課堂”。“然而圣光普照與污穢現象的兩兩映照,構成了一幅絕妙的諷刺畫”。[8]林恩和吳然先生的解讀是值得商榷的,他們也都沒能接受故事中潛在的東西。我認為,在小說中,無論是作者還是“我”,對艾麗斯的態度不是諷刺和否定,而是褒揚和肯定。在《短篇小說的藝術》中,海明威說可以把題目稱為《瞧,我站在門口敲門》,并說“要經常想到她們一生中僅有的美妙時光中的那副樣子。那就是你們所做的一切,也是我試著在故事中寫出來的”。[9]那么,海明威試著在故事中寫出來的即故事中潛在的東西是什么呢?
酒吧的場景展示給我們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不友善、不信任。候車室的場景同樣呈現給我們的是人們的污穢言語、骯臟靈魂和對他人的不尊重。小說的中心情節是艾麗斯和金發妓女的爭吵,而爭吵的焦點是誰為“空前未有的大偉人、大好人、正人君子、美男子”拳擊手史蒂夫服務過、他愛誰和誰更愛他的問題。究竟誰在撒謊或者是兩個人都在吹牛,我們不得而知,也無關大局。我們看到的是她們在談論史蒂夫時或露出愉快的笑容,或流下傷心的淚水。在她們的笑容和淚水背后,海明威驚喜地發現她們的靈魂深處還殘存著尚未泯滅的向善之心和人類對仁愛的渴求之情。海明威從妓女卑賤的身份和骯臟的軀體中發掘出她們靈魂的閃光點,并希望她們潛在的一顆向善之心和人類普遍對仁愛的渴求之情能夠引領人類敲響幸福和天堂之門,幻想對愛的苛求和向往會引領人類脫離苦難、走出黑暗、走向幸福和天堂,保持和發揚這種向善、向愛之心,正是她們及人類得救的希望之光。這或許就是海明威所說的潛在的東西,也是海明威在硬漢子精神和集體主義精神之外依然無法徹底否認的第三條救贖之路。
二、淡中出奇,突破窠臼
海明威自認為小說的內容要比莫泊桑的《戴家樓》好得多。[6](P.430)這告訴我們這是一部妓女題材的小說,而且還提示我們可以把它和《戴家樓》作一番比較。《戴家樓》是一部極具諷刺性的小說。一個小鎮上的各色男人們因為妓院停業一天而失魂落魄、郁悶甚至憤怒,五個妓女偽裝成貴婦人出行之后,把接下來重新開業的日子視作“節日”。莫泊桑運用絕妙的諷刺筆法揭露了一個時代的道德淪喪和精神空虛。與《戴家樓》不同,《世上的光》同樣屬妓女題材,但作者卻是從正面去肯定妓女身上往往被人們忽略了的人性之光。中外文學史上從正面去贊美妓女的小說也不少,有歌頌妓女崇高愛國精神的,如《羊脂球》;有頌揚妓女深沉情感和犧牲精神的,如《茶花女》;有肯定妓女光輝人格和貞烈性格的,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等等。與它們不同的是,《世上的光》中的妓女,沒有崇高的民族情感,沒有純潔高尚的情感世界,也沒有能凸顯她們光輝人格的英雄壯舉。作者只是通過她們一生中難得有的幸福時刻,向人們展示了她們心靈深處那一點點閃光的東西,并把它提升到拯救普世眾生的基督圣光的高度,給予充分的肯定。在《世上的光》中,海明威就沒有企圖拔高妓女的形象,她們仍具備妓女的特征,只不過她們還知道什么是真善美,并對真善美抱有欽佩、羨慕和向往之情。她們不是什么完人,更不是什么圣者,只是“站在門口敲門”而已。海明威曾在給多斯帕索斯的信中說:“不要寫什么完美無缺的人物性格要把他們寫成人,人,人,別把他們寫成象征。”[10]可見,海明威突破了妓女題材小說寫作的窠臼,于平常之處發現新奇,于低俗中發掘神圣,這就是他構想的獨到之處。海明威曾告訴他的出版商查爾斯·斯克里布納說,“我和莫泊桑交過手,打敗他用了我四篇最好的小說”。[7](P.456)海明威近乎狂妄的自信,由此看來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
三、海明威風格的典型表現
《世上的光》在藝術上也表現出海明威藝術創作的品性:不受任何傳統約束的創新精神。小說使用的至關重要的藝術手法是對比,把艾麗絲談到愛、想到愛時的幸福笑容和眼淚與世界缺乏愛、信任和尊重的不幸相對照,以突出艾麗絲向善之心的難能可貴,這可能受到過莫泊桑同類題材小說手法的影響,但它絲毫沒有拾人牙慧的痕跡,相反,處處體現出海明威小說創作的獨特風格。
海明威風格的突出特色就是“冰山原則”的運用,其最本質的含義就是含蓄和簡潔。海明威說,“如果一位散文作者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里很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得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寫出來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11]《世上的光》幾乎通篇用對話寫就,客觀記錄下“我”耳聞目睹的一切,沒有作者的身影和聲音,更沒有解釋和說明性的文字。海明威只讓我們看到了八分之一,至于被他隱藏的八分之七是什么,即小說的主題是什么,作者的情感傾向是什么,我們只能透過人物的語言和行動去直接感悟,完全不可能借鑒任何第三方的解說或暗示,因為海明威說“我不愿做一個去告訴他們真相的人”。[9](P.374)在《世上的光》中,我們感悟到的,一是妓女身上一息尚存的向善之心,二是海明威于探索人生拯救之途的矛盾痛苦之中,始終沒能忘懷仁愛對于幸福人生的重要意義,即對基督教仁愛救世的主張始終抱有期望。
參考文獻:
[1]海明威.海明威短篇小說全集(上冊).陳良廷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4.
[2]海明威.有錢人和沒錢人.鹿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205.
[3]海明威.戰地鐘聲.程中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4.
[4]庫爾特·辛格.海明威傳.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24.
[5]圣經·新約.中國基督教協會,1998.5.
[6]卡羅斯·貝克.迷惘者的一生.林基海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92.425.
[7]肯尼思·林恩.海明威.任曉晉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7.571.
[8]吳然.“硬漢”海明威.昆侖出版社,2005.54-55.
[9]海明威.老人與海.董衡巽等譯,漓江出版社,1987.371-372.
[10]董衡巽.海明威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353.
[11]海明威.死在午后.金少禹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85.
單位:湖北襄樊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