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頡剛在總結他與譚其驤的爭論時,使用了“真出乎爭”四個字。我認為,這應該是我們對待爭鳴的態度,也是探索和爭鳴的實際意義。
爭鳴是一個探索真理的過程。根據“宣傳有紀律,學術無禁區”的原則,爭鳴應該享有充分的自由,不存在任何禁區。而且只有經過充分的爭鳴,才能明確什么是真理,才能更準確地認識真理,進行宣傳時才能有正確的選擇,才能把握好宣傳的尺度。
爭鳴的指導思想當然是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理論,而不是哪位導師或偉人的片言只語,或者是他們非普遍意義的、非指導性的論斷。以往討論中國歷史上的具體問題時,往往也要從馬克思的論著中尋找答案,實際上馬克思并不懂中文,他能閱讀到的有中國有關的非中文資料也相當有限。在這種情況下,以馬克思有無具體指示來判斷中國歷史上的事件或人物,或者拘泥于馬克思的具體說法,不僅無益于中國歷史的研究,而且有歪曲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實質。又如以往研究王安石變法時,經常全引用列寧的一句話。實際列寧對中國歷史的了解也很有限,他只是偶然知道了王安石,而不是對中國歷史上的改革者作了全面比較后得出的結論。近來一些討論洪秀全和太平天國的文章引用孫中山的說法來加強自己的論據,孫中山雖為一代偉人,卻并非研究太平天國歷史的專家,他對洪秀全的贊揚和肯定無疑是出于個人感情和政治斗爭的需要。在學術爭鳴中濫用他的話既無必要,亦無補于事。
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指導下,爭鳴能否正常進行,能否深入,能否得出正確的結論,就取決于爭論的各方是否能尊重客觀事實,以事實為依據。否則,再高明的理論也會被歪曲,或者成為脫離實際的空中樓閣。
以往政府或主管人員經常以保守“國家機密”為由,不允許研究人員查閱檔案或其他資料,甚至本來是公開的報刊也列為機密。在這種情況下,連真相都不得而知,哪里還談得上爭鳴?例如,對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幾分天災幾分人禍,其實根本無法討論,因為最重要的事實——此期間非正常死亡的人數究竟有多少——至今沒有公布。官方從基本否認到1980年代初承認死了1800萬,但海內外專家學者的最高估計超過4000萬。如果真有那么多,也就是說在和平時期的三年間中國人民遭受的損失比抗日戰爭期間全部死傷人數還多!這樣的前提不能確定,如何能作出正確評價?又如,我們作為親身經歷者,當時聽到的困難之一是“蘇修逼債”,即蘇聯要求我國提前償還貸款。但據查閱過莫斯科已經全部開放的檔案,根本沒有發現這樣的文件,都是我方按期或主動提前償還的。要真是如此,難道為了意識形態斗爭的需要,就能不顧事實真相嗎?即使當時有此需要,40多年后還需要保密嗎?
時過境遷,我們有的保密措施已經毫無實際意義,甚至成為笑柄。例如由衛星拍攝的高分辨率照片在世界上已是自由買賣的商品,或者已成為互連網上的免費軟件,由Google發布的衛星遙感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家所在大樓的房頂,但我們繼續規定對大比例尺的地圖保密,民用地圖上不許畫等高線。
但對現當代以前的歷史研究,一般并不存在資料保密的問題,但有些人也對基本的史實視而不見,在研究或爭鳴中固守長期形成的教條,不敢或不愿越雷池一步。所以一些本來不難得出的結論長期停留在片面解釋上,對一些重大問題的爭論卻往往回避若干事實。長此以往,不僅爭鳴不能正常進行,而且會誤導公眾和黨政官員。如不久前有關圓明園規劃的爭論中,卻聽不到歷史學者的聲音。又如,對明代的“倭寇”和王直其人,歷史學界早已有了不同意見,這本來是很正常的。但持傳統觀點的人,往往連一些基本事實都不愿承認。在他們的影響下,公眾連“倭寇”中絕大多數是中國人這一點也不知道,更不用說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