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流連勝跡
人們一說到南京,常常會浮起“雞鳴風雨”、“白門秋柳”之類熟悉的字眼。而我的情緒,倒是用“芳草斜陽”更能概括這個驕傲又傷心的城市。這么想是因為讀了《黃裳說南京》一書。
黃先生的書話一直在讀書人中很受歡迎,那種散淡中見深邃的大家氣象,即便在他的同輩人中也并不多見。所以有讀書人說,黃裳的書可以見一本買一本而絕不后悔。《黃裳說南京》是 “名家說名城系列”之一,納入的文字既有他40年代的舊章,也有“文革”結束后重訪故地的新作。它們都有著黃裳一貫蘊藉清雅的趣味。細細讀這本書,我仿佛也跟著作者的視線,將南京的六朝煙柳、烏衣舊巷……都盡興地游覽了一番。
1985年,參加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就到的是南京,那是我第一次出川。采訪之余,走馬觀花掠過了蘇、錫、杭、滬等地,但南京給我印象卻最深、令我意想不到地驚訝。以前從種種渠道對蘇州園林、無錫太湖、杭州西湖等勝景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印象,真正“到此一游”時,無非是印證了或失落了某種想象與期待;但南京不一樣,它此前留給我最深的記憶是照片里解放軍登上樓頂插紅旗的一瞬間,以及毛澤東“鐘山風雨”、“虎踞龍盤”等詩句。總之,這是一個跟天翻地覆的時代相關,應該是很陽剛的城市。但它與西安、北京、洛陽等屬于北方的古都相比,氣質卻復雜含混得多。它有時很慷慨激越、有時很綺靡嫵媚、有時又很傷慟脆弱……總之,你很難用一個純粹的詞匯去概括它。當然,它更多的時候還是趨于凄婉、陰柔。
80年代中期我見到的南京已經沒有多少古老悠遠的氣氛了,但那時“驚艷”的許多片斷至今還歷歷在目:去中山陵的途中,遮天蔽日的梧桐撐起濃密的綠蔭,令人頓生涼意、心情也格外寧靜;隨后漸漸就有震撼感升起——即便我對“堪輿”術一竅不通,當腳步緩緩地登上嵯峨雄渾、被翠綠山峰環繞的中山陵時,還是忍不住想到“風水”兩個字。孫中山先生是幾千年封建帝制的掘墓人,所以我不能說中山陵的選址和建筑設計有“帝王之氣”,只能說它有一種登峰造極的大氣和俯仰自如的雍容。很多年后我才在葉兆言的《老南京》里讀到,1912年2月,孫中山率文武官員赴明孝陵祭陵后不久,與其僚友在鐘山打獵時,曾經表示:“百年之后,愿向國民乞此一抔土以安軀殼”。那時他就流露出葬在鐘山的愿望。
紫金山色調豐富的綠色如奔涌的波濤、連天接地,離城區那么近,其幽深渾厚之氣卻叫人立刻可以忘卻街市的喧囂。它連綿的身姿,有雄奇勁健之態,又不乏綺麗柔和;明孝陵氣概不凡,走在沉默肅穆的甬道上,不免要想到幾百年前那個故事不斷的朝代;濃蔭蔽日的石像路上,面目各異的文官武將和表情溫順的大象、駱駝們各得其所。斑駁的陽光穿透濃密的樹葉,在石像的臉上形成迷離恍惚的光斑,令人生出莫名悵然;
還有玄武湖,差不多就鑲嵌在熱熱鬧鬧的街區。進入其間,愈行愈靜——水幽林茂,雜花生樹,野趣漸濃,似有“驚起一灘鷗鷺”的效果。全不似蘇州園林和虎丘的人滿為患;
南京人也是一道風景,尤其是那些學著高倉健將夾克或風衣的領子豎起來的小伙子,他們魁梧高大卻不粗糙,靈巧安靜而不纖細,有北方人的舒朗,也有南方人的精致。人們通常說蘇杭美女如何如何,假如評選美男,我倒是會毫不猶豫地投南京一票。
很多年了,再也沒有重訪過南京。它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十分熟悉的地方,卻似乎比那些多次經過的城市更令我懷念。
2,“追緬古歡”
黃裳先生40年代做記者時住在南京,還能依稀觸摸到一鱗半爪的古跡舊貌。比方說,那時,南京不少地方的鋪路磚竟“奢侈”到采用明初的城墻磚,而這些“廢棄物”若在好些國家早已被小心翼翼捧進博物館了,黃裳先生不住地惋惜。不過,我們總算可以想見,在文物多到被棄置的地方,“發思古之幽情”總算有些憑依。
其實,早在一千多年前,人們就站在南京的殘垣斷壁前抒發過盛與衰、興與毀的感慨了。光陰流逝,又歷經戰火,南京卻依舊留存了許多令人感懷不已的古跡。黃裳說他當年僅僅憑著手邊一本朱偰的《金陵古跡圖考》出行,但這并不妨礙他的興致。他游歷燕子磯、白鷺洲、秦淮河、烏衣巷,體味不盡的興亡之嘆,旁征博引而絕不迂執;他在舊巷枯樹前搜尋蛛絲馬跡,追懷王安石、楊龍友、余懷(澹心)、錢謙益、柳如是等人的行跡,將當事人以及周圍人的詩、文、筆記等隨手拈來,相互印證。使古人的音容笑貌穿越遙遠的時空,在眼前依稀恍惚的遺物遺跡上奇跡般地復活。這絕不是文人的膠柱鼓瑟或自作多情。黃裳在文內說:
像臺城、朱雀橋、烏衣巷這樣的地方,這些孕育了巨大能量的古舊的地理名稱,在南京幾乎到處都是。即使有些已經泯滅了的遺址,但名字都還在。那些古老的巷子實在給了我莫可言說的感興,不是凄涼不是感慨,是所謂“追緬古歡”吧。我總是不能忘記這些小角落中所曾經演出過的歷史場面……
六朝古都南京是一個浸滿繁華與衰落、風流與野蠻的溫柔鄉、傷心地。它的城池樓閣、曲水荒冢上附著了太多絢麗、血腥的故事,就像李香君那把奇異的桃花扇,扇面上點綴著色澤鮮妍、呼之欲出的桃花,但花的嬌艷卻出自李香君無奈和絕望的鮮血。假如換一個文字粗糙、感覺愚鈍的人去描繪這個城市一定失真。但黃裳先生的確是南京最出色、最善解人意的解說者。
黃裳經常會提到那個以寫《板橋雜記》傳世的余澹心。秦淮河舊日的綺靡風情、繁華景象經《板橋雜記》勾勒,笙歌弦索宛若裊繞在耳畔。余澹心是明朝遺民,憶起從前的絢爛,大抵還是在為眼前的蕭索而悲切,所以《板橋雜記》雖沒有明說有“黍離麥秀之悲”,但燕去樓空的悲涼卻浸透紙背。
余澹心在他《詠懷古跡》詩集前的小序里曾說:
金陵,六朝建都之地。山水風流,甲于天下。喪亂以來,多為茂草。予以暇日,尋攬古跡,形諸歌詠,以備采風。然舉目河山,傷心第宅;華清如夢,江南可哀。其為悱惻,可勝道哉。
黃裳先生1946年在各處古跡徘徊時,也是在南京遭遇巨大劫難——日寇踐踏之后。距離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還不到10年,一城瘡痍,滿目蕭條。當然間或也有“承平氣象”:美國大兵的音樂與舞女拙劣的舞姿。在這樣的氛圍下,懷舊是與“此情此景”疏離的最好方式。所以“不是復古論者”的黃裳在跑新聞之余,專心地流連于六朝故都的古跡。低徊于勝景舊跡之間,他的心情跟尋訪古跡作詠懷詩的余澹心不乏相似之處,這大約也是余澹心的身世、背景及其詩文在《黃裳說南京》里多次出現的緣由。
說來,南京從來就不缺乏輕歌醉影或強顏歡笑的綺艷元素,秦淮河一貫就是有錢的、“風雅”的人尋歡買笑的勝地。湘軍剛平定太平天國時,南京也是瓦礫遍地,殘垣無數,頹敗和蕭瑟之氣觸目驚心。為著經濟和政治的原因,端方持重的理學大師曾國藩也是首先向朝廷建議,有節制地恢復秦淮河的傳統業務:“效管仲設女閭”,恢復幾家妓院。槳聲燈影、紅衫翠袖的景象也才逐漸回來。
3,芳草凄迷
黃裳用了最多的筆墨對晚明的人物、風尚作評點、考據。對南京這個城市而言,在歷朝歷代的盛衰興亡史里,晚明的確是一個上演過驚心動魄大戲、各色人等密集登場的時刻。復社文人、四公子、弘光小朝廷、清軍壓境、山河易色……這個時期,秦淮河的美人艷姬李香君、顧媚、董小宛等都以琴棋書畫的造詣或舉止、風度、見識不俗而名動江南江北;就連這個時代大奸大丑的阮大鋮、馬士英之流也是舞文弄墨的好手,阮大鋮的《春燈謎》、《燕子箋》純從藝術上看,其辭藻的華麗、結構的精美在同時代的傳奇里也算得上出色。
這是一座風韻十足的城市。遙想當年,南京的茶社時興以繁花助客人茗興,“金陵茶廊……花多者勝。每開一種,題絳帖于旗亭,曰某茶社異本某花,香艷第一,大放可觀。”這種在日常生活的細節里悉心推敲、追求風雅的習俗還流傳到后世。吳敬梓在《儒林外史》里就講到南京的挑糞工,挑完糞后就相約到永寧泉茶社喝茶,然后到雨花臺看落日。雖是小說家筆法,到底抓住了當地風俗的某種特征。
晚明的南京承載得最多的,當然還是異族入侵的驚悸與恥辱。別的不說,孔尚任一部《桃花扇》就寫滿了城市的顛覆破碎、風流飄散,寫盡了個人命運在驚濤駭浪前的載沉載浮。當然,也寫出了才子的風流倜儻與佳人的深明大義。
同樣是一種堅持,當李香君毅然“卻奩”時,無論權勢還是財富,都不能阻擋她對侯方域的等待;侯方域似乎稍遜風騷,入清后并沒有像他的朋友、“復社四公子”的其他三位陳貞慧、冒辟疆、方以智那樣,以遺民終老,而是在清順治八年,迫于清廷嚴峻的壓力去應鄉試,中了副榜。對一個曾經曠放的名士來說,這肯定不是一個值得驕傲的選擇,卻是那個時代大多數人理智或無奈的舉措。聯系到清初殘酷的政治環境和文人的惡劣處境,設身處地一番,侯方域之參與科考,且并未入仕,后人似乎不能苛求,也還不能稱他為“變節”。但無論當時還是之后,這污點一直環繞著他,旁人語含譏諷——“兩朝應舉侯公子,忍對桃花說李香”;自己愧悔難當——他在商丘家中原來的書房旁另建“壯悔堂”,郁結難抒,年僅37歲即離世。此時,隨他回到家鄉的李香君也已病逝數年(一說李香君歷經艱難后依傍從前的舊院姐妹、后來的女道人卞玉京以終)。
誰說只是燕趙多悲歌慷慨之氣呢?江南也不乏血氣方剛之士,那些英武剛烈的士子凝聚起決心捍衛鄉土的父老,也凝聚起仇恨、驕傲與決絕。所以在柔婉的江南,清軍的鐵蹄并非一帆風順地推進著。
雖然沒有如當時不少文人那樣持續地參與反清復明,陳貞慧、冒辟疆等“不識時務”的士子選擇的遺民姿態看似中性,實際上仍舊要冒著難以承受的風險,所以同樣值得人心生敬佩。今天,我們無法超然地去鄙夷人數更多的侯方域們——在措手不及的巨大變故和兵禍、戰火前,渺小的個體的確難以真正主宰自己的行為、命運、甚至性命。
輕移蓮步、綺羅飄拂的美人們就不消說了。不幸的,早就在狂風驟雨中化做飛絮楊花,委身塵土;幸運又才智清明的,原本就非“不知亡國恨”之流,就算是暫時安頓了身軀,照舊得低迷于家國之痛。而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在承平年代或許是繁華的點綴或錦上添花者,但狼煙遍地時節,別說是安邦定土、驅逐強虜——就算是避禍、逃難吧,也往往束手無策,只能嘆一聲“百無一用是書生”了。
4,《板橋雜記》
現在,有必要說說黃裳先生一遍遍提起的《板橋雜記》和它的作者余澹心了。《板橋雜記》用深切的欣賞、憐惜之意,描畫了晚明時秦淮河畔眾多歌女名妓的群像,筆墨兼及名士才子的宴飲雅集,王孫公子的風度翩翩。當然,隨著改朝換代,曾經夜以繼日的笙歌弦索杳然而去,王孫淪為賤民,文士沉淪消遁,歌女流落星散——因而這是一部追憶舊日風物人物的傷情、傷逝、傷感之作。
余懷字澹心,又字無懷,號曼翁,也號廣霞,又號壺山外史,復社文人。生于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去世,享年80歲。他原籍福建莆田,因父親在江南經商致富,全家遷至南京。余澹心在南京生長,生活,直到后期移寓蘇州。所以他常自稱江寧余懷、白下余懷。
余澹心從小熟讀經史,年輕時即有文名。當年留都南京的南都鄉試,規模逼近北京。南京國子監(南雍)因聚集著東南數省準備參與南都鄉試的學子在此學習,一時藏龍臥虎。南雍考試名列榜首的,經常是余澹心與湖廣杜浚、江寧白夢鼐,人稱“余杜白”(魚肚白諧音)。
1640年或1641年,由于余澹心才情超群,曾任南京兵部尚書的范景文(質公)邀他進入幕府,負責接待四方賓客,掌管文書。當時他只有二十五六歲。
那個時段的余澹心,公務之余,也出入秦樓楚館。詩酒風流,放誕飄灑,稱一時俊彥。秦淮河畔那些裝飾考究的樓臺水榭,如寒秀齋、眉樓、媚香樓等,都是他與復社同仁和江南才子們聚集歡宴之所。
他交游廣泛,文采斐然,為時人推重,還寫有不少贈答名妓的詩篇。他的品藻,是能替麗人們錦上添花的。你看他贈李香君的詩:“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何緣十二巫峰女,夢里偏來見楚王”,被當時名士魏學謙書寫于李香君的粉壁,楊龍友再畫蘭、石于側,被人們稱為詩、書、畫三絕。使得李香君名氣更盛,四方才士,爭相以一見香君之面為榮。“頎身玉立,皓齒明眸”的王微波在一次“征歌選妓”的比賽中,于眾多名花中勝出,名列第一。余澹心為之賦詩:“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被王微波繡在絲巾上,時時不忍離手;同時,余澹心也是義氣勃然的。當顧媚和頓文等被粗痞刁蠻的“傖父”尋隙欺辱時,他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其實是拔筆相助,借助文墨和輿論等,“作檄討罪”,或奔走援助);當然他也頑皮諧謔,喜歡玩笑,在朋友和秦淮諸艷的圈子里又輕松又好玩。
可以說,余澹心不僅是范景文的書記官,也是秦淮風月的目擊者、親歷者和攝像師。
余澹心與同仁的舞文弄墨,最喜歡安排在李十娘那里。李十娘字雪衣,生得“娉婷娟好,肌膚玉雪,既含睇兮又宜笑……性嗜潔,能鼓琴清歌。”跟那個時候幾乎所有的秦淮名姬一樣,李十娘也通文墨,也愛文人才士。她的居所,也是精致雅潔、清香繚繞:曲折幽微的房舍,帷幕低垂,清供宜人;寬敞明麗的長廊,左邊種一樹老梅,花開時節,幾案矮榻,都拂滿香雪一般的花瓣;右邊則是兩株梧桐和數十竿巨竹,丫環們清晨傍晚必“洗桐拭竹”,使之看上去秀色可餐。由老梅、修竹、梧桐裝點的庭院,濃蔭蔽日,清芬盈盈。
當余澹心等人有詩文之會,每位客人都會有聰慧可人的丫環代為磨墨洗筆,燃香奉茶。黃昏時節,則大開酒宴,盡歡而散。“賓主秩然,不及于亂”。那些詩歌酬唱之歡欣,絲竹管弦之妙音,美人肴酒之快意,帶給他們多少愜意和回味。
有一陣子,李自成、張獻忠的隊伍在江北活動,很多名士移居南京,艷羨李十娘者甚多,但十娘稱病謝客,罷妝飾,只與二三知己歡好。后來她改名貞美,刻了一方印章“李十貞美之印”。不料此舉卻被口無遮攔的余澹心拿來開玩笑:美倒是美啊,“貞”卻未必了。言下頗有揶揄之意。這本是一句戲言,孰料李十娘一聽,竟然哭了起來,傷心道:“你是了解我的,為什么也會出此言?我雖然是風塵賤質,卻并非淫逸放蕩之輩……我的不貞是因為命!如何?”這番話擲地有聲,倒真的令余澹心無地自容,趕緊斂容道歉:“我失言了,我錯了。”兩邊廂這一哭、一道歉,包含了許多辛酸、心氣、諒解和懂得啊。
十娘有侄女媚姐,年方十三,眉目如畫,嬌啼婉轉,舞姿輕盈。余懷與媚姐互生愛慕,十娘預備為余懷做媒。那是1642年,明朝滅亡的前兩年,余懷參加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科考。媚姐每天用錢幣卜卦,期望他能高中。跟冒辟疆、侯方域等人的情形相仿,這個人人看好的才子,以為自己此去是探囊取物,只待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了。誰知道會事與愿違呢?發榜一看,余懷竟落第了!憤懣憂郁令他大病一場,是因為生病加上“無顏見江東父老”吧,他避居棲霞寺,經年不與外界通消息。
1644年明清易代,大廈傾頹,萬物蕭瑟,前塵往事盡付云煙。有一天很巧,余懷在從前的泰州刺史陳素(澹仙)流寓的叢桂園,看見陳的姬妾,是個很面熟的女子。連忙打聽,姓李,原來果真是媚姐啊。他和她隔著帷簾,尚未說話,兩人已經黯然泣下——園廢、人亡,摧梅為薪,風流云散……種種野蠻和不幸,全都是因江山易代的急遽、慘烈而導致!
余澹心在去世前三年、以76歲高齡寫《板橋雜記》,追憶故都繁盛,人物風雅,他所沉緬和側重的,絕不僅僅止于才子佳人的纏綿悱側。
5,群芳凋萎
余澹心在《板橋雜記》的序里說:
或問余曰:“《板橋雜記》何為而作也?”余應之曰:“有為而作也”。或者又曰:“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其可歌可錄者何限,而子唯狹斜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不已荒乎?”余乃聽然而笑曰:“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狹斜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也。
余澹心說:“金陵古稱佳麗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風流甲于海內”,“余生也晚”——他生于萬歷末年,成長于崇禎年間——在他記事時,萬歷年間那些曾經風華絕代的名姬艷姝,如朱斗兒、徐翩翩、馬湘蘭,好些已經湮沒。崇禎年間雖屬末世亂世,所幸好些年里南京也還在歌舞升平,秦淮繁華的流風余韻,他總算得以親近和目睹。他在《板橋雜記》序里接著說:
鼎革以來,時移物換,十年舊夢,依約揚州,一片歡場,鞠為茂草。紅牙碧串,妙舞輕歌,不可得而聞也;洞房綺疏,湘簾繡幕,不可得而見也;名花瑤草,錦瑟犀毗,不可得而賞也。間亦過之,蒿藜滿眼,樓館劫灰,美人塵土。盛衰感慨,豈復有過此者乎?
是啊,明清易代,萬事非復當年。急管繁弦,清歌曼舞,綺簾繡幕,麗人媚語……全都化作了塵與土。
在序文最后,余澹心說自己是仿效《東京夢華錄》而寫此書。《東京夢華錄》乃宋人孟元老在宋室南渡以后,遙想北宋帝京開封當年的盛景而寫,“追念回首愴然”。一樣的家國興亡之痛,一樣的物換星移之嘆,雖異代而不同時,又的確異曲而同工。
余澹心筆下那些秦淮舊院女子,淪落風塵而不甘沉淪。既是職業訓練的需要,也是自身的聰穎使然,她們中的佼佼者似乎更像那個時代的女知識分子或才華出眾的女藝人,通文墨,擅書畫,精音律,與文人志士趣味相投。雖說我們從李十娘和媚姐身上,對其他女子有了大致了解,但余澹心筆下的每個人,性情、面貌和遭遇各不相同,且活靈活現。
比如,從外形和才藝看,沙才是“美而艷,豐而柔,骨體皆媚,天生尤物也。善弈棋吹簫、度曲”;范玨棄絕任何奢華浮艷之物,擅長畫山水,老樹橫斜,遠山幽澗,筆墨富天然氣韻;馬嬌“姿首清麗,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也善“知音識曲,妙合宮商,老伎師推為獨步”。當然,也不是個個天生麗質,尹春就“姿態不甚麗”,不過妙在后天修煉——舉止風雅,有大家風范,性情溫和,談吐清爽雅致。
從性格和氣質看,李十娘被譽為“俠妓”,性格豪放,有須眉丈夫之氣;李香君除了善彈琵琶,能將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唱得妙和音律,更兼能識士大夫賢愚,談吐風趣又善自珍重;寇白門是風流任放,不拘形跡,愛恨皆走極端;王小大為人圓滑敏捷,長于周旋,筵席中尤擅執掌酒令,還能為酒客解紛釋怨,外號“和氣湯”……
相同的是,她們其實都是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弱女子。她們是真正漂浮無根的一群,所能看到的最好出路是從良,成為某文人、官宦、商人的侍妾。若對方恰好是情投意合的對象,那就算一段佳話,是令姐妹們艷羨的善終,如顧媚、董小婉、李香君等;還相同的是,她們都身逢亂世,中國歷史上最殘絕人寰的時段之一,連男人都無法茍全性命的時刻。所以,她們也最容易零落成泥碾作塵。城破國殘之際,這群女子,除了少量幸運者,有的成了女道人,權且棲身;有的窮愁潦倒,當偶然相逢故人,會勾起許多盛景難再的傷悲。
還有的更不幸。前面提到余澹心曾為之賦詩的王微波,本來心有所屬,卻被父親以三千金賣給權勢者。后輾轉落入張獻忠營寨中,因得罪暴虐成性的張獻忠,被殺;年僅16歲的燕順,在1644年3月,與其他歌妓被亂兵所擒獲,捆綁于馬上,她奮力掙扎哭罵,被殺;秦淮女宋惠湘和許多不知名的女子一樣,因兵燹流落,被擄入軍中,生死兩難,含悲泣血題絕句于墻壁,以訴憤懣:“將軍戰死君王系,薄命紅顏馬上來”——清軍占領南京后,弘光皇帝被降清將領擒捉,押回南京領賞;所有人當中,以葛嫩的遭遇最慘烈悲壯:她嫁與孫克咸為妾,甲申之變后,唐王在福州稱帝,孫克咸任兵部右侍郎楊龍友的監軍副使,后因兵敗俱被清軍捕獲。
清軍主將欲輕薄葛嫩,被葛嫩怒斥,“嚼舌碎,含血噴其面。將手刃之。”楊龍友、孫克咸也從容赴死。 余澹心每當書里回憶起往日的快意場面,常心馳神往,感嘆“太平景象,恍然心目”。反之,寫到葛嫩們的群芳飄零,香銷玉殞,他的悲傷也總是溢于言表:俯仰之間,“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棲身黃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
顯然,《板橋雜記》記錄的,不是輕薄子弟章臺走馬的狹邪,作者姿態端莊肅然,落墨凝重誠摯,有深意藏焉。那些華麗往事與凄美碎片,承載了無限盛衰、興亡之嘆。那群穎慧美貌的晚明女子,那段凋零殘破的舊事,與歷史的宏大敘事迥然不同、卻又直抵人心最柔軟易感的角落。這也就是為什么此書問世三百多年來,一直廣受歡迎的原因所在吧。
晚明的征候,是大地震即將來臨前的驚惶失措和地震爆發時的絕望麻木。就在天崩地裂的瞬間,曾經的花柳繁盛地,化作凄婉傷心處。
就這樣,我對南京的印象,被黃裳和余澹心牢牢定格在晚明那個時段了。南京,似乎不再是個地理名稱,它幻化為一個歷史的、文化的概念。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