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3日
我從一座陌生的城市醒來。睜開眼,才想起公事在昨晚都辦完了,今天可以回去了。
賓館的下面是一條車水馬龍的馬路,人們都正上班。我突然想起陳偉。
拿起電話機,放下,拿起,我又放下,我該不該和他見面?
每次都這樣,見了網友,總要后悔、自責,總覺得有罪惡感。我看到鏡子里自己的臉色像被抽過血一樣蒼白,顴骨高突,眼窩深陷,原先靈活的瞳仁,變得如同死魚眼睛一樣,一股寒氣從心底升起,“你去死吧去死吧,賤人、俗物”,我罵自己。
我為他到這兒來出差,要見到他了為什么又害怕呢?我想了很多,最終,我的寂寞戰勝了理智,我忍不住撥通了他的手機。因為多少年來,像我這樣的異鄉人,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總是在離別與期待中過著一個個孤寂的日子,從來就未曾碰到過一個真正善解人意的朋友,我真的好想找到一個好朋友。于是我又交了房間押金。
我約定他午后在網上說的城西一個漁場(同性戀者公園——資料提供者注,下同)的某亭子外見面,他說穿紅西裝、藍褲。
公園里人很多,東面的湖邊、假山旁或樹林里,都是男人。他們中有的雙雙坐于石凳交談,有的三五成群圍在一起,也有的孑然獨行。三三兩兩在附近逗留、期待,渴望、焦灼的眼光四處搜索。但是紅衣藍褲的人很多,我不敢貿然去接近別人。為了不會被人當成是MB(賣身男孩),我拿了一本書。
“一個人嗎?有搭子嗎?”
我抬頭,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孩站在面前,穿著黑色茄克,看上去還蠻敦厚,一副無聊和友善的表情。
他對我笑了笑。我也對他笑了笑。他問能坐下來嗎?我點點頭。
我們便開始聊。那人很大膽,明確告訴我他是“同志”。雖然我有所準備,但還是有點意外。我問他什么時候“上路”的,怎么“上路”的?他說他父母離婚了,他是外婆養大的,讀書老受人欺侮,后來就輟學了。十七歲時被一個中年男人教會了。
我對他說,我有朋友的。朋友就來了。那人突然說:“我陪你一個下午了,你給我點錢吧。”
“為什么?”
“不是為錢,我還不會走上這條路呢。”
“我剛工作,沒有錢。”
“沒有,我就報警告發你。”
我急中生智,對過來的一個人說:“陳偉,把這小子抓到公安局去。”他就逃走了。
后來見到了陳偉,但陳偉又讓我失望 了。他說話細聲細氣,不是我所喜歡的那種類型。我有點后悔,但礙于禮貌,我還是和他談話。陳偉告訴了我一些“漁場識貨”的經驗:你有意識地看他,他也會有意識地看你,目光焦灼、會停留……來“漁場”的大約有三類人:新入道的、沒有職業的和尋找刺激的。因為彼此不知身份背景、職業姓名等,圈子里的人綽號就特別多,什么“荷花”、“原始土人”,他們最大的渴望是釣到合意的對象,最害怕遇到警察,最倒霉的是遇到騙子,最擔心的是傳染上性病……
我們談著談著,什么都談,甚至隱私,像一對很熟悉的朋友。晚上,我把陳偉帶回了賓館。
3月5日
今天我發燒了。早上起來,頭痛得像要爆裂了,看東西好像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黃紗。
我不想去上班。我不知何時回來的,渾渾噩噩。
想起昨夜的夢真可怕。我被一個老太婆追著,我拼命逃,但是不管我跳過懸崖,還是躲在樹叢,那老太婆總在背后,總能找到我……
聽到電話鈴我心有余悸,我真的怕陳偉或那MB打來。我后悔把真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們。
我為什么會這樣?我活到盡頭了嗎?我一遍遍責問自己,舌頭被咬破了,咸咸的血漸漸滲了開來。
對面樓房不知哪家的錄音機傳來薩克斯管樂《回家》,我不知怎的慢慢地流出了淚。
3月6日
今天一到單位,同事們好心地問我:臉色這么蒼白?快去看醫生吧!
我的背脊像有無數根蜂芒在刺,難道被他們看出了什么?難道他們知道了?難道我哪里露出蛛絲馬跡了?我一陣臉紅心跳,膽顫心驚地惶惶躲開。
如果他們知道了我是一個性變態的人,我就自殺,或者辭職離開這座城市,到處流浪。我可能會被關進監獄,如果放出來,我將去流浪,蓬頭垢面,滿身齷齪,災難一個個紛至沓來,最后在絕望中孤獨地死去。
但是我那么小心,練健美,肌肉發達,在辦公室和打字員開玩笑,還叫方阿姨介紹了女朋友,難道這些工作都白做了嗎?我想我是安全的。
方阿姨拿來幾顆感冒藥:“吃吧,唉,一個人在外面,又沒有親朋好友照顧,真可憐。”方阿姨真是個好人,真像我小學時的一位老師,不會算計和提防別人。女人可真夠神圣的,只能觀看而不能接近。
3月7日
今天還是給陳偉寫了回信,感謝他的友善和問候。人與人若沒有美好的關系,心靈就沒有生機,它缺少陽光和空氣,就會受難、枯萎。也許死亡的黑暗會襯托出生命的光彩,但我認為更光彩的是充實,心有所托,我不愿把自己的心交付于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上。
如果有哪個同性如此對我一點,我就會感動萬分,并以超乎同性友愛的感情去回報他。
3月8日
陳偉打電話來,說要過來玩,我答應了他。
陳偉在電話那頭是那么興奮,說:“剛和女朋友分手,又遇到單位年休假,真是雙喜臨門。”
但是公園里找來的總是彼此不太會珍惜,長不了的。唉!實在是生活中太難碰到有感情基礎的朋友了。
城市里聚集了太多的外鄉人,由于生活遷移,原有的習俗和生活方式漸漸被遺忘,傳統的生活秩序和生活理念被打破、拋棄。新的生活方式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與一個身份背景一點不曉的人交往,令我愉快和安全。
到了下班時間,我沒有去火車站。因為我看到報紙上說有個男歌手與一個同性朋友的關系出了事,鬧得沸沸揚揚,引起人家對同性行為的一片指責。真是太可怕了!
為了使感情不會陷入泥潭,我必須讓他覺得我有很多弱點。
3月16日
今天,我到方阿姨家和麗見面。與以前不同的是,她名叫麗,但一點也不漂亮。滿臉的“麻子”,牙齒還粘有大蒜。
我們沒聊什么,那女孩子一直低著頭,手指纏著一條紅毛線。我和方阿姨聊著,大約8點半,那女孩子突然說要回家了。于是我們又約定下次見面的日子。
在門口,我和她分手。“別想我送你。”我想。可是麗也根本沒有要我送她的意思,她只是問了一句:“聽方阿姨說你以前也來過她家?”
唉!麗,你又怎么知道我內心的痛苦呢?我叫人介紹,然后吹,這是一種見不得人的痛苦,是演戲呀!我還有救嗎?
5月29日
今天又聽到消息:醫學界已經研究認定,同性戀不再作為精神病。網上的“同志”們正在歡呼,認為“同志”的社會環境將會漸漸寬松起來。
我把麗帶去了GAY吧(同性戀者酒吧)。
舞廳像只巨大的水缸,旋轉的燈光像五彩的水浪,波濤起伏,每個人的身上、臉上不停地變幻色彩,猶如一群群色彩鮮艷的熱帶魚在水波中載浮載沉……
有兩個人在舞池中慢慢移動身子,到了一邊,他們靜立了會兒便悄悄出去了。可憐的麗一點也沒想到這兒為什么全會是男人。她只是好奇地看。女人就是那么笨。
這些散布在酒吧各處的人,不少長得較標致,看得出有一定收入,他們旁若無人地閑聊,忘了周圍的人或環境。
這時,我想起了陳偉在伊妹兒里的一句話:如果社會能平等地待我們,我愿意公開身份,我也能對自己的情感生活自律自節。許多人,其實是社會越壓抑他,他越陷得深。
哎,與喜歡自己的人無法一起生活,真摯、熱烈的感情沒人知曉。“同志”只能生活在陰暗中。在自己的角落,才盡情發泄。
我看了一眼麗,心里不免想道:兩人在一起,難道非要以生育為目的不可嗎?
5月30日
早上起床照鏡,我感覺自己好像是在戀愛了,這幾天特別喜歡打扮。但是為誰打扮,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這樣想著,好像是有一股成為人家男朋友的勇敢、豪邁的感覺。我心里高興,一遍遍對自己說我是愛著一個女孩了,喜歡女人的感覺真好呀。
上午,麗和我竟談到了結婚的話題!方阿姨轉告麗媽媽的話,說麗年紀不小了,今年秋天叫我們可以考慮婚嫁問題了。
我腦子一片空白。
偏偏中午,陳偉又知道了我在談戀愛!
“朋友,想起我們曾在一起的時光我渾身都會涌起幸福和思念,就如人看到美好的事物會產生愉悅感。請原諒,其實每個人都有‘自我中心’情結,這種自我中心情結都是一種自戀的表現,延伸開去,就會發展到同性情結,這種情結人或多或少都有。你又在自欺欺人或逃避和掩飾什么呢?相反,對女的不負責就是一種罪過。回來吧,我對你的愛是海枯石爛不變的。”讀著他的信,我的眼淚不知不覺不爭氣地又流了下來。
黃昏,夕陽如血。我把麗叫了出來。我想和她講清楚。和我如此倉促結婚可能會不幸福,一直以來我受著良心的折磨和煎熬。
但是我不知怎么開口,我的心突突直跳,沒有勇氣。我們沿一條林蔭路走去。麗挽住了我的手。
我還是不敢開口,我怕傷了一顆純潔無辜的心。直走到林蔭路的一個轉彎處。
轉彎處有一排梧桐樹。樹下,有個老人在賣鮮花。一大束一大束的鮮花姹紫嫣紅。麗說:“多美的鮮花呀。”麗站住了。
那賣花的老人及時地伸出手說:“小姐,買花吧!”
“走吧,麗。”我的手臂脫離了麗的手,我勾著頭走路,沒看麗一眼。
“這么多鮮花。”麗走了幾步,又低低地說了一句。我走在麗的前面,老人的聲音在后面飄來:“買花吧,先生。”
麗站住了,倚在一棵梧桐樹下。我回過頭。看到麗的肩膀忽然一聳一聳。麗低聲抽泣起來。
我站住了。然后,我輕輕走過去,然后,我輕輕彎下腰。然后,我輕輕扶起麗的肩:“麗,我們買花去吧。”
麗的哭聲重了。
“麗,我把那老人的花全買下來,送給你。”
麗的哭聲加重了。
“麗,我把全世界的花全買下來,送給你。”
麗的哭聲更重了。
10月×日
我告訴麗這幾天我要到另一個城市去看一個朋友,他生病了。但我不能告訴她去看陳偉,陳偉昨天說他住院,但沒說什么病,我只知道很嚴重,我首先想到的是,會不會是染上艾滋病了!
許多媒體都在報道,這幾年我國艾滋病呈45度角上升,其中同性行為是一個主要原因。
其實,同性戀本身不會產生艾滋病。而是同性間由于沒有社會責任和利益制約,容易發生“419”(一夜情)現象,這使他們中的“老艾”會更多地傳播。
陳偉住的醫院想不到是一家全國著名的整形醫院。醫院很大,東轉西彎,滿鼻子都是硝酸味。陳偉住在重病區。醫生不讓我進去,說只能由護理人員去通知。護理人員戴著口罩、穿消毒拖鞋。看來病區是個消毒區。不一會兒,陳偉出來了,他腰纏紗布,腳穿消毒拖鞋,渾身散發藥水味。他在我面前,把頭慢慢地轉了過去。我站到那邊,他又把頭低了下去。我低頭,看到他兩眼透出深深哀痛的目光。
“陳偉,你怎么了?”
陳偉突然笑了:“沒什么,不小心從三樓陽臺上掉了下來。”他說得輕松,但我分明看到他眼角閃出兩滴淚花。
“你在陽臺干什么?怎么摔下來的?”
陳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突然問我:“女孩子是不是很神圣?很高貴?”
“什么?”
“結婚其實是一件很幸運的事,女孩其實真的很高貴,高貴得不可企及。”
“你什么意思呀?”
“真的,你去結婚吧。我一直希望有個真正的男人,但真正的男人要的是女人呀!”陳偉幽幽地說。
“我什么時候與你講過我要結婚了?”
“如果你在談戀愛了,甚至以后可能要結婚,這是我意料中的事,男人就要負起社會責任。我祝福你才對。”過了會兒,他又低低地補充說了一句:“其實我一直想象自己是一個長發飄飄的女孩。”
“是的,我可能會和麗結婚。”
“那你回去吧。這樣也好,讓我覺得遠方有一個人值得牽掛,生活就多了一份美好,心靈也多了一份著落。”
這時,護士來了。護士對陳偉說:“還有三小時要手術了,你得休息了。”
護士看了我一眼。陳偉也看了我一眼。陳偉只好轉過身,慢慢地走了。
隔離區的門關上了。我問護士:“他要動什么手術呀?”
護士又看了我一眼:“變性呀!”
我呆了!
踏上火車時,我不知不覺眼中含滿了淚水。我想前方的城市里,麗在等我,我想見到麗。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么傷痛和疲憊。
生命是什么?人活著困境的出路在哪?靈魂的救贖出路在哪里?麗能給我一個答案嗎?
[資料提供者附言]本文整理了一位調查對象的日記,應本人要求,文中人名、地名都作了隱化處理。但盡量保持日記原記錄。
資料提供者:涼崗,記者,現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