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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手插花

2007-01-01 00:00:00
芙蓉 2007年6期

一口氣從廣州趕回來,進家后郭點之把手提電腦和背包往沙發上一扔,呼哧帶喘地去了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一聽啤酒,邊喝邊給妹妹打電話,告訴妹妹他回來了,待會兒他去接小龍。妹妹提醒他小龍今天放學后要排練一小時,讓他別去早了。

郭點之的兒子小龍在立德實驗小學讀書,是學校天使合唱團的骨干成員,郭點之外出這幾天里,小龍由他妹妹照料。順便提一下,三年前,在深圳一直不走運的郭點之被小龍的親媽、某電力集團的小頭目以他沒本事、口袋不鼓、朋友爛為由一腳把他踹成了自由男人。婚姻爛掉后,郭點之沒受到多大刺激,別扭一陣子就習慣了沒有老婆的生活。至于說啥時給小龍找個替補后媽,眼下郭點之還沒心思琢磨這個事兒。

有電話打進來,郭點之掏出手機接聽。對方是廣州的一個哥們,舌頭上沒挑啥正事,就是閑了活動一下嘴巴,問他這會兒到沒到東莞,路上塞沒塞車什么的吧,他嘻嘻哈哈地用本土話說,全國哪兒都能塞車,就是東莞不能塞車,東莞的車要是一碼長龍,這全球可就要缺貨了,咱少賺外匯不說,也對不住國際客戶。

掛斷電話,郭點之把手里的空啤酒罐嘎吱嘎吱捏扁了放到茶幾上,感覺兩條腿上的筋骨有些酸澀,于是就想在沙發上迷糊一小覺再說,可是一躺到沙發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死活閉不上眼睛,似乎哪根神經出了差錯,腦子里忽忽悠悠的東西都是廣州那邊的人和事。他張開嘴,使勁啊了幾嗓子,把自己弄精神了,索性不在沙發上賴著了,打算到街上兜兜風。

心里有點悶,出門的時候,郭點之吃了幾粒奶片。

駕車路過市中心廣場時,天色有些陰,空氣也潮濕,像是要下點雨的樣子。郭點之放慢了車速,瞅著廣場上高高矮矮的樹木,心思就又溜到了廣州,不由得笑了起來。

昨天在廣州一個飯局上,郭點之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以產品推銷員的勁頭拿這個廣場的大、這個廣場的綠化、這個廣場的建筑等、十分賣力地跟一個搞根雕收藏的湖北佬和一個玩集郵的南京人說事,后來他又從包里取出數碼相機,把東莞市中心廣場調出來讓他們看,指點說這個植物園似的大廣場沒別的特色,就是一個大,砍去一個邊,剁去一個角,也會是中國的第一大廣場,不服不行。至于說綠化,那就是小意思了,一般城市是攀比不起的,馬尼拉草坪、大葉油草坪,還有長春花龍船花這些地面上的花花綠綠就不多說了,光是樹木,就有百余種,而且很值錢,一棵從國外引進的加拿利海藻樹,沒有十幾萬拿不下來,聽得湖北佬南京人直咋舌。既然一個沒留神賣弄開了,索性讓兩個外地人接著往下眼暈,于是郭點之又讓這兩個外地人專注的眼睛,在他的相機里撈到了分布在廣場上的大王椰、盆架子、紅豆、胡茄木、白玉蘭、晃傘、木棉、美麗地輪桃、桃花蕊、蘇鐵、青皮竹、香樟等樹木,嘴上還不停地往這些樹上添枝加葉,唬得一圍臺的人直說他搞過園林的活兒。

其實,郭點之數碼相機里存儲的花草樹木,古老建筑,新潮樓宇,現代雕塑,怪石古塘,小溪小河,破磚爛瓦,老式家具,舊報紙老年畫,以及現代美女少婦什么的,都不是用來吹牛的,也沒有消遣的意思,像郭點之這樣一個掙多少吃多少的納稅人,要想在東莞這個地方活出名堂來,沒點手藝你玩不轉,郭點之的手藝就是玩色彩、玩自然、玩光線、玩紙墨、玩文字、玩感覺、玩創意,他每次出門,必帶的東西是相機和手提電腦。

穿過市中心廣場,郭點之的手機又忙開了,惠姐的尖挑聲音刺進他耳朵,把我忘了吧你小子,時間長了,你就不怕惠姐這兩個字在你舌頭上霉變發毛?

郭點之嘿嘿笑道,哪能,想你啊惠姐,心頭都想出了一層老繭。

嗯,郭老板撒謊,我愛聽,接著說。惠姐的聲調軟下來。

郭點之嘴上立馬缺斤短兩了。

平時惠姐拿捏郭點之,比一般女人有準頭,這就叫一物降一物。

惠姐招呼郭點之吃飯,吃高興了就請他去洗腳,郭點之說剛從廣州回來,晚上還要接兒子,換日子他請惠姐吃飯。

惠姐不是個閑人,她操持著一家廣告公司。惠姐是郭點之的鄉黨,比郭點之小幾歲,平時郭點之叫她惠姐而不喊她惠妹,完全是場面上的習慣稱呼。惠姐不是老姑娘,她在老家曾有過一次失敗婚姻,四歲的兒子讓前夫領走了。惠姐來東莞打拼的時間不短了,少說有五六個年頭,惠姐至今還在二婚的邊緣徘徊。

在郭點之眼里,惠姐不是那種好拿彎彎繞纏人的女人,她性情急躁,說話刻薄,喜歡你怎么都行,看不上你,說翻臉就翻臉。不過郭點之覺得惠姐身上也有柔和的地方,比如到了床上,惠姐就不是那種油鹽不進的樣子了,融入她以后很快就能從溫潤中感受到她體內水漲船高的呼應信息,她日積月累的性經驗,溢出來能浸透到他身體各個部位,郭點之吃過她幾次,都吃得很飽。

路過一家超市時,郭點之看時間還早,就把車停到了停車場,進了超市。轉來轉去,實在想不起來買什么,就胡亂給兒子小龍拿了一些零食,抄了一打一次性內褲出來了。

郭點之剛上車,手機就響了,號碼顯示是前妻打來的。

郭點之,我在看《漫畫家園》呢,你的大作《錢妻》很有創意啊,你這個《錢妻》的創作靈感,不會是來自你前妻我吧?

郭點之愣了一下。大約是在半個月前,他是畫過一幅名為《錢妻》的漫畫,貼在了他的新浪博客上,可前妻說她是在《漫畫家園》上看到了他的《錢妻》,看來《漫畫家園》這一次又是不打招呼就從他博客上取貨了,回頭還得找他們算賬。

《錢妻》這幅漫畫是郭點之心血來潮之作,那會兒頂上來一種感覺,他提筆就搞了,畫了一個變形變得過分的女人,兩個眼睛是外圓內方的古銅錢,嘴巴是正在吞卡的自動提款機插卡口,上身的衣服是用魚鱗似存折串成的,下身的褲子是用股票代金券之類的有價證券拼接出來的,左手上一把美元做的圓扇子,右手里一個大面額歐元做的六角提包,兩只腳上穿的是金元寶鞋。

前妻拖了個長音道,可惜呀,你那個題目太直白了,《錢妻》的錢,要是改成前進的前,前方的前,前后的前,叫前妻,就更有味道了,你說呢郭點之?

他不冷不熱地說,前妻是指你,專用稱呼,我就是再缺心眼兒也不能那么干,叫錢妻我心里就舒服了。

前妻呵呵了幾聲說,郭點之,你有幾寸花花腸子,別人不清楚,我還不知道?你挖苦我,我不傷心,倒是你做大男人這么小心眼,確實讓我替你難過。

他不疼不癢地說,飽漢不知餓漢饑呀,什么世道嘛,掙幾個小錢補貼家用也這么坎坷,唉!

前妻哼了一聲道,你少跟我扯淡郭點之,你告訴我,下一張漫畫,準備怎么糟蹋我?

他笑過道,你抬舉我了,就我這吃了上頓忙下頓的主兒,哪敢去踐踏人權啊!尤其是你們這些電霸,說讓世界光明,地球就亮堂;說讓人間黑暗,大街小巷就伸手不見五指了,鬼都惹不起呀!

前妻也樂了,樂過之后說,你知道貧嘴貧到最后的人,會是什么結果嗎?一貧如洗!

他不以為然地說,我本來就一窮二白啊!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的提醒,我就是窮到了身上一絲不掛,也還有個兒子,你說是吧?

前妻喘了幾口粗氣問,小龍好嗎?

他大驚小怪地說,前幾天你不是剛看過他了嘛,怎么這么快就沒感覺了?

前妻卡了一下說,我提醒你,管好小龍,別老讓他玩電腦游戲。

別看小龍是個小學生,可電腦玩得有門道,上傳圖片,下載游戲,處理疑難問題什么的都比郭點之有路數,有時他遇上了麻煩,還得去請教兒子,一次他的筆記本中了病毒,要不是小龍有兩下子,他的一些文稿和圖片就沒影了。

郭點之說,你該不是讓我毀了中國的比爾·蓋茨吧?

前妻哼哧了一聲道,我再提醒你,小龍的視力,你也得當回事,你要是不上心,我就把他接到深圳來,我勸你最好別給我這個理由。

他轉著方向盤,口氣毫不含糊地說,放心吧,小龍的視力再不濟,到時候也能看清楚哪個女人是好女人,哪個女人是有毛病的女人,不會像他老爸我,眼神差到了二五眼。

前妻停頓了片刻說,死豬不怕開水燙,沒法跟你這種人講話!說完咣當就把電話掛斷了。

郭點之輕松出了一口氣,心想我才不跟自己過不去呢,你一個在一泡尿里曝光了外遇的女人,掛斷電話算個狗屁,有本事你別打啊,你活該找氣受!他看看手表,接小龍的時間還有富余,就下了車,掏出煙來抽。

居家過日子,臥室、廚房、衛生間里一個不起眼的小細節,往往就能決定婚姻的質量和期限。昔日前妻的出軌行為,就是郭點之無意中在一個小細節上捕捉到的。一次他從外地回來,憋了一泡尿,到家后一頭鉆進衛生間,剛把家伙請出來,忽然覺得座便池上的什么東西晃了眼一下,于是他就沒急著尿,目光在座便池的池沿上轉悠起來。他多次變換角度,后來半蹲著,在一個光線合適的方位,終于在泛著亮光的座便池沿上發現了可疑物,那東西是一塊還處在潮濕狀態的尿漬,也就是說,在他回來前不長時間里,有人在他家衛生間里站著尿尿了。

只有男人才站著尿尿,前妻是坐著尿尿的,而且還要把那個木制的墊板放下來,她怎么舍得讓她的屁股直接與冰涼的陶瓷接觸呢?就算是一個沒留神,直接接觸到了,那她的生理構造也不允許她朝上尿啊,還尿到了池沿上。為了把這個細節的真實程度徹底搞清楚,郭點之腦子一動,辦法就來了。他撕了一塊衛生紙,貓腰在便池里蘸濕了,之后小心翼翼把那塊被他眼睛認定是尿漬的東西擦下來一點,送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果然有股子尿臊味。緊接著,另外一個細節,讓他把眼前這個細節的真實程度從另一個角度再次驗證了一下,那就是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比預期回來的時間提前了一天多。

郭點之心里頂上來一股火氣,恨不能一腳把座便池踢碎。然而那股心火卻是沒能燒到他的腳上,原因是這種偷雞摸狗的事要不是摁在床上,當場拿下,事后在嘴上是倒騰不清的,等到打打吵吵鬧下來,臉皮抓破了一層又一層,哪個都不得好,事兒照樣捆不住,萬一在此僵死了,兩口子還要人不人鬼不鬼地去辦離婚手續,讓下一代記你們兩口子一個惡心。

郭點之心里撕扯了半天,總算沒往牛角尖里鉆,把那股被人尿出來的火氣從嗓子眼壓到了心底,勸自己讓條道給她算了。

做不成夫妻,也沒必要去當對方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過,我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打腫臉充胖子,我好歹也得讓她心里鬧鬧鬼。他用平常語氣喊來前妻,問她小龍是不是回來過,小龍那時已經去了寄宿小學。

前妻進了衛生間問他怎么了,是不是想兒子了,還沒到周末呢小龍怎么會回來?他點點頭又問她,今天別的什么人來過咱們家嗎?前妻在他背后說沒人來呀,到底怎么了?他看了看還捏在手里的那塊衛生紙,稍稍挪動了一下雙腳,目的是想讓她的目光直來直去,把他下面將要做的動作看個明明白白。

他俯下身來,像擦拭什么疼愛物一樣,擦了擦那塊身份不明人留下的尿漬,然后口氣一變說,你以后別站著尿尿了,你又不是大老爺們,你站著尿,哪能尿好,看看,都尿到外邊來了。說完他把那塊已經變黃的衛生紙扔進了便池。

他得承認,往便池里扔衛生紙那一刻,他心里又起火了,特想給她幾個大嘴巴子。

前妻嘴里弄出了一些古怪的聲音。她漲紅著臉,柔情似水地說,你們這些藝術家,就是敏感和多疑,拉屎撒尿的地方,可不就是這樣。你起來,靠一邊,我刷刷便池,從你走后我還沒刷過它呢。

往下他沒有再拿眼皮子底下的尿漬問題跟她較勁,走出了衛生間。

郭點之到此熄火,倒不是因為他軟弱,而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女人太容易讓他看不起了,她已經沒有跟他扯淡的資本了,無論她怎么背叛他,給他戴上多少頂綠帽子,也不值得他生氣或是難過,這是因為剛才在一個語言細節上,他清楚地感覺到前妻是個地地道道的蠢貨,蠢到了拿煤球當元宵讓他吃的地步,她把扣在他頭上的綠帽子,硬是用不著調的語言去賦予軍帽的含義。

這些年來,他前妻從來沒有承認過他是一個藝術家,偶爾她心情爽朗一把時,充其量會說他是個舞文弄墨的主兒,而今天她的嘴皮子拋光了,居然以一泡尿為背景,輕松承認他是一個藝術家了,他這時要是不覺得荒唐可笑,那才叫腦子進水了呢。

郭點之這個藝術家的名分下,掩蓋著一泡男人的尿!

幾個月后,一直被尿臊味籠罩的日子結束,前妻凈身出戶。沖著那天她離開家時,除了自己的一些衣物和化妝品,公用物品連根牙簽都沒拿這一手,郭點之這當爺們的,也就不能小家子氣了,畢竟他的下半身也外供過,再就是往后走到天邊,這個女人也還是小龍的親媽,在這種時候讓她臉上陰一塊陽一塊,或是讓她在場面上栽幾個跟頭什么的,對小龍的成長記憶沒好處不說,也顯得自己不夠厚道,所以得給她面子,得往自己臉上抹點黑,盡可能把這場婚變的起因重新包裝一下,確切地說就是不能把記憶里那泡來路不明的尿扯到離婚上,他必須想法讓親戚朋友深刻意識到他身上這毛病那毛病太多,她再跟他這種人過日子沒多大意思,純屬浪費時間,她離他遠去是幸福的選擇……

煙快要抽完的時候,郭點之收到了前妻發來的短信息,就三個字:

對不起

郭點之笑瞇瞇地聳聳肩頭,也回了三個字:

好感動

在學校門口,郭點之靠在車上等了不長時間,就看到了兒子小龍。而也就是在看到兒子小龍的同時,一個年輕姑娘也被他的眼睛鎖定了。

小龍與幾個同學,陪著年輕姑娘一道走出校門。

小龍發現郭點之后,一陣風奔過來,躥到他身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他臉上亂親。他在拍打小龍屁股的同時,目光主動與年輕姑娘的眼神對接了。

年輕姑娘的短發染成了深棕色,圓圓臉,五官端正。可能是因為糊口手藝賦予的特殊敏感,郭點之對這個年輕姑娘的形體有種本能的感動。他目測了一下她的個子,大概接近一米六八,正面比例均勻,各處線條起伏舒展到位,胸部作為整個外形的主打部位,很好地確定了她的體態基調。像她這種特能體現東方女人氣韻的身段,郭點之和他的朋友們稱之為沖浪板身段,很容易讓他們這些在色彩中把玩感覺的人著魔。

小龍懂事,腦子閃得也快,他跟郭點之親熱的時候,一定是覺察到了郭點之的兩眼正在他背后刻苦用功,于是就從他身上滑下來,小大人似的把郭點之隆重介紹給了年輕姑娘。

噢,原來年輕姑娘姓文,小龍他們的老師。郭點之客客氣氣與文老師握過手后,一本正經地糾正兒子剛才的介紹詞,什么畫家呀小龍,你老爸,充其量就是個自由美術工作者。

小龍吐了一下舌頭。

文老師一笑,自亮了身份。文老師叫文言,她不是小龍他們學校的老師,她是一個熱心的社教志愿者,她是來幫小龍他們編排匯演節目的。

郭點之感覺到文言的目光在他右耳朵上停留了一下,就摸著右耳垂上的鉆石耳釘說,很多人都說我這樣子男不男女不女。

文言說,是嗎?不過我說什么了嗎?

郭點之訕笑道,心虛慣了。

文言看著遠處說,搞藝術的人,就是會打扮自己。

郭點之說,謝謝文老師。我還以為文老師會說搞藝術的人,就會出風頭玩賣弄什么的。

文言笑了起來,小龍也跟著嘻嘻。

說了一陣輕松的閑話,文言煞有介事地問郭點之,畫家與自由美術工作者有什么區別嗎?

郭點之也像她那樣煞有介事地說,文老師,這區別大了,就像青蛙和癩蛤蟆,盡管都是四條腿,都會蹦,都吃蟲子,可是能比嗎?

文言微微一笑。

郭點之心里挺舒坦,瞅一眼兒子,他感覺兒子的臉色也不錯。

分手的時候,郭點之請文言一起去吃晚飯,文言說她還有事下次吧。郭點之聳聳肩頭,用這個動作向她表示他的遺憾不是一般的遺憾。

這時文言問小龍,小龍,你老爸手機號是多少?

小龍飛了郭點之一眼,鬼魔弄眼地靠近文言說,文老師,把你手給我。

文言右手里握著手機,就把左手伸了過來。

小龍抓住文言的左手,把掌心翻過來。

小龍在文言掌心上寫一個數字,文言就在手機上敲一個鍵。

一旁沒人理睬的郭點之,就像一個在大街上賣呆的多余人。

郭點之的手機響了。文言沖他努努嘴,他心領神會,就沒急著把裝在褲兜里的手機掏出來,他多少得跟她擺點派。

從文言索取他手機號的手法上看,郭點之覺得她似乎也是那種能在俗事中找到樂趣的同路人。

郭點之指著車說,文老師,興許順路,我和小龍送送你吧。

文言說,謝謝,我車停那邊了。

郭點之本能地朝文言指的方向望了一眼。

文言招著手說,拜拜小龍!

小龍揮手道,拜拜文老師!

直到文言拐到了另一條路上,小龍才擠鼻子弄眼地說,文老師的車,比你的雪鐵龍棒,大白寶馬。

郭點之搖著車鑰匙說,這么說你們文老師比我趁錢。話音落地,手機就響了,搞得他心里不由得抖了一下,琢磨著該不會是文言又有時間吃請了吧?就著急忙慌地接了機。

很讓他失望,那邊的人是莞城一個剛在T形臺上走了沒幾天的時裝模特兒,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跟這個模特兒玩過幾次,但感覺很一般,弄不出新鮮名堂來,不可能再有深入發展的空間。

模特兒說她那邊有幾個靚妹,問他過不過去玩玩。

他像沒睡醒似的,軟綿綿地說,我在烏魯木齊。掛斷了電話。

開車去飯店的路上,他鬼使神差地問小龍,老爸戴耳釘,好看嗎?

小龍抿著嘴唇,歪頭望著他的臉,小心翼翼地說,我覺得文老師,喜歡老爸的耳釘。

他心里又撲騰了幾下,避開兒子的目光說,說你們文老師干什么,我是在問你。

兒子嘿嘿一笑,點指前方說,老爸看紅燈。

嘿,你在吃藥嗎

看過這條不知是誰發來的短信息,郭點之回復道:

你誰呀

這時的郭點之,站在只有半人高的腳手架上,正在往一所幼兒園的圍墻上畫卡通貓狗之類的小動物,眼下這個剛畫了幾筆的小動物是天鵝。

不會吧郭點之,前幾天給你的手機號,你就廢了

還知道我叫郭點之,應該是個一起玩過的人,可是手機上怎么沒有這個人的大號呢?前幾天都誰給過我手機號?他心里直嘟囔,想不起前幾天誰給過他這個手機號,就扭過頭來張望。

香馨花園里靜悄悄的,小區里的人像是都在睡覺或是出門了,空氣里不時掠過植物花草的香味。這里空氣中流動的植物和花草香味,不像郭點之讀大學的那座北方城市,聞來聞去的就是個清香,東莞空氣里彌漫的香味不是單一的,而是多種植物與花草混合出來的,記得他剛到東莞時,對這種混合香味不大適應,動不動就在大街上捏鼻子,樣子怪異得很。現在他不在大街上賊眉鼠眼地捏鼻子了,東莞空氣里的混合香味,已經把他的嗅覺系統顛覆了。

郭點之舉著慵懶的目光,從這幢樓轉悠到那幢樓,后來在離他最近的一幢六層高的樓上,他的目光刷漿糊一樣從上到下過了一遍。

郭點之從牛仔褲兜里掏出一個藥瓶,打開蓋子,往手掌上倒了兩片,脖子朝后一仰,跟著手掌往上一掂,掌心里的小白片,就飛到了空中。他眼盯著下落的小白片,適時張開嘴巴,小白片就落到了他的嘴里。

沒見過你這么吃藥的,你得了什么病?不長時間里你至少吃了四回

郭點之知道發短信的人,這時就躲藏在某個地方,注視他的一舉一動,于是就又下意識四處看了看。沒發現哪兒有異常,那些陌生的樓房對他來說依然陌生。

誰呢?許是因為不知道那個人是男是女的緣故吧,郭點之突然感覺到很好玩了。

沒有答案的生活和事情,對人總是有著莫名其妙的誘惑。郭點之低頭瞅了一眼地面,索性坐在了腳手架上,悠著兩條腿,埋頭往手機上按字。他對那個人說:

愛情受挫折,我在吃失戀止痛片

對方問:

初戀還是N戀

郭點之吐了一下舌頭,刻意調整了一下臉色,回復說:

暈,不是寶貴的初戀我犯得著這德行

來信說:

哎喲嘿你往哪兒暈,你兒子都快泡妞了還初戀呢,不是個好東西

揭我老底了,這個人到底是誰呀?剛來點玩興的郭點之身上一陣發緊,感到了什么危險似的噌地站起來,塌著腰,瞇著眼,在那些樓房上胡亂尋找。

辛苦的兩眼一無所獲,他在不長的腳手架上來回走了幾趟,期間再次往空中拋了小白片,嘴去接的時候,兩只腳居然沒有停下來,他這是頭一次在離開地面的情況下玩出如此高難動作。

你到底是不是在吃藥?小心吃壞你

郭點之琢磨了一下,往回收了收心勁,以守為攻地說:

藥不壞也得給你嚇半死。你藏在哪兒

近在咫尺

聽對方這么一說,郭點之就沒把頭抬起來,因為他這時感覺那個人十有八九是女的,下面的游戲說不定更好玩。

他說:

有槍嗎同志?一槍干掉我這鳥人算了,誰受得了這折磨

讓你兒子小龍做孤兒,我會心疼的

嗬,這么有愛心,準是個女的!郭點之腦筋一轉,耍了個小聰明,多年老搭檔的口氣說:

暈,好了好了,下課,讓我去你那里喝杯茶

這一次對方沒有馬上回信,他猜想對方肯定是在猶豫,心就往上提了一下,多少有些擔心對方不往他的圈套里鉆。

耍我?說我叫什么

郭點之見對方不好糊弄,常規路數拿不下來,就另想招兒往上貼。有了,裝聾作啞,守株待兔,不再搭腔了。他把手機塞進褲兜。為了把臉上的不在乎表情弄得更像那么回事,他再次拿起畫筆,裝模作樣在墻上用功。他剛在幾處畫過的地方虛點了幾筆,短信息就過來了。

轉身

郭點之轉過身來。站在露臺上沖他招手的人,就在那幢六層樓房的三樓,上身白閃閃地起光,八成是穿了一件絲衫。對方的臉龐看不大清楚,但他已經認定對方是個女人了,瞧她那只舞動的手臂,就像一條被風吹拂的柔軟絲巾。

郭點之懷著一種妄想,從腳手架上跳下來,心里嘀嘀咕咕邁了步。

沒等他走出多遠,又有短信打進來:

三單元三零二

郭點之抬頭再去看那個露臺,這時露臺上的人已經沒影了,他張開嘴,伸出舌頭抖了幾下。

敲開三單元三零二房門,郭點之愣住了。

天哪,竟然是她!一身白色真絲休閑套裝,看上去輕盈隨意。

沒想到你住這里文老師。郭點之盡量平靜地說。

撒謊比說祝福話還好聽,沒你這么會裝蒜的。文老師說,兩只手抱在胸前,眼皮往上挑著,臉上雖說拿著勁兒,口氣倒是饒人,盯了一眼他的耳釘說,這道門給你敲開前,你敢說你已經知道我是誰?哼,眼球轉什么轉?又想編詞是不是?怪不得你兒子早熟,遺傳基因起作用啊。行了,怎么抹,你都是黑的。請進吧,自由美術工作者。

這一切不是幻覺,他此時確實是坐在文言家里的真皮沙發上,喝著香氣純正的普洱茶,心里感嘆人生中的某些事情,就是這樣可遇不可求。

閑聊過后,她指著他的嘴問,你剛才吃的是藥嗎?

聽她這么一問,他心里打了一個結,有點不忍心跟她逗悶子,就亮底說,那是奶片。

她皺著眉頭說,奶片?

他說,幾年前在深圳落下的毛病,孤獨或是緊張什么的,就想吃奶片,不吃心慌。

她瞪著眼睛說,沒聽說過,吃奶片還能鎮壓孤獨和緊張什么的,有意思。

他應和說,是啊是啊,別人也常說這很邪門。

見她不再接話,嘴緊了,他只好另找話題讓她開口,問她靠什么謀生,社教志愿者的名頭,總不會是她惟一的身份吧?

她盯了他一會兒,毫不在乎地說,我是被人包養的二奶,嗯,就是那個人。

我個老天,不閃不繞,拿直率直接玩我,想必有點閱歷。他順她努嘴的方向望去。

她又說,像我這種過寄生蟲生活的女人,你平時不會少接觸吧,自由美術工作者?

他留有余地地說,活著就是硬道理!

她咧嘴挑了他一眼說,把深圳精神都帶到這兒來了。

他看到了包養她的那個人。那個人就在電視柜上一個精美的相框里,照片大小有八九寸吧,是一張很生活化的戶外休閑照,背景像是一座歐式城堡。那個人看著比較瘦小,戴副眼鏡,年紀六十來歲奔七十的樣子。

他笑瞇瞇地說,沒想到,文老師在過一等人的日子。

她哼了一聲,仰起頭,瞧著屋頂,拖著長音說,你這是嘲諷我唄。

他擺擺手說,我哪有那種資格。

她的目光撒在他的長發上說,你在女人面前,總是這么謙和嗎?

他喝口茶道,本能。

她移開目光,看著包養她的人說,其實他是個善良的香港人,我讀師范學院的開銷都是他提供的,他對我像父親一樣好。后來是我主動改變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你有興趣聽嗎?

他說,我從小就愛聽故事。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接著說,他是個家具制造商,總部在香港,在廣州設有一家分廠。在我讀大四那一年,我逼著他把我要了。我家在海南,畢業后他問我想留廣州還是想去別的地方,我說廣州人多,太亂,我喜歡東莞,結果幾天后,他就過來給我買了這套房子。他不常來,也從不約束我什么。

聽了這些,他本想陰陽怪氣地對她說文老師,你讓我在東莞這座制造業發達的現代化都市里聽到了一個盜版的童話,但一看她臉上的表情,感覺哪兒不對勁,就沒好意思泡她,改口道,你比我幸運,這么年輕,就碰上了這么好的香港大叔。

她用手在眼前扇了一下說,你兒子跟我說過你的情況,我看你現在的活法要比我自由,夠得上一級棒!對了,你是哪一年辭職的?

他張口就來,大前年,想聽嗎?

她兩手合到一起說,隱私除外。

他挑挑揀揀地告訴文言,大學畢業后,他從北方跑到了深圳,愣頭愣腦混了小半年后,應聘去一家報社做了一名美工,窩窩囊囊中就把青春浪費掉了,最沒面子的是他讓小龍他媽一腳踹進了光棍堆里。辭職后他在深圳待得膩膩歪歪,后來他妹妹就勸他來東莞發展,說東莞跟深圳不一樣,深圳開發得差不多了,東莞這邊勢頭看好,容人個性的空間大,容人施展才華的地方多,這里沒人跟錢過不去,管你南方佬還是北方佬還是九頭鳥,拿出能耐來,就能賺到鈔票。另外他妹妹還說,他來東莞,再一個好處就是到時她也好在小龍身上幫他一把,這樣他就來了。謀生方式是畫招貼畫、卡通畫、裝飾畫、布藝畫、賓館酒店壁畫、廣告牌、報紙專欄漫畫等,另外也寫一些聯歡晚會和歌舞晚會串場詞,以及悼詞碑文祭祀祭奠之類的小文小章,偶爾也刷幾個美術大字換銀子,日子過得怎么說呢?離小資水平不遠不近吧。

文言瞅著茶杯問道,打聽一下你妹妹做什么你不介意吧?

他說,她現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中層管理,她老公是公務員,她五年前嫁過來的。

文言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直到把他看別扭了,她才噗哧一笑。

你除了做志愿者,真的就不再做其他工作?他又把剛才沒說完的話繞了回來。

她把兩只手捏在一起,嘟了一下嘴角說,拐彎抹角,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他攤開兩手說,替別人操心,也是我這人的一大毛病。

文言道,是替怨婦操心吧?

他一笑說,你要是怨婦,這東莞也就沒有晴天了。

一來二去聊到這個份上,文言的家開始觸動他了,讓他感覺到身體的多個部位像被低度紅酒浸泡了一樣,正在緩緩地伸展,這種輕盈的放松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重溫到了。而且此時的他,還特別想在什么上,投入一點特別的什么,他想自己肯定是被一種朦朧或是一種幻覺誘惑了,他早把雇主的活兒忘到了后腦勺去。然而雇主畢竟是雇主,雇主在他十分不想抬屁股走人的時候打來電話,他不得不離開文言的家去干活。

一晃就到了中午,他給文言發短信息,說是請她吃午飯,她回信說正在外面辦事,不方便,再找機會吧。

填飽郭點之肚子的午飯是六塊錢一盒的盒飯。飯后他坐在腳手架上,呆愣地望著文言家的露臺,抽了一支煙,過后開始干活。

他總是走神,畫筆下時常出錯,出了錯心里就不得勁,不得勁了就不停地吃奶片。

許是在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文言給郭點之發來短信息,說是給他買了一大包奶片,讓他方便的時候去她家取。

他的方便不方便,都踩在他的腳下,他說方便馬上就方便。他顧不上給她回短信,跳下腳手架就去了她家。

有上午的關系墊底,兩人下午再見面就自然多了,隨便一個話題都能逗出樂來。

文言擠了他一眼,突然閃開正說著的美容話題,問他,哎,你喜歡小動物嗎?

他應酬道,過得去。

她說,我喜歡小動物,特喜歡。我打算在這里辦一所寵物學校,這陣子正在選址和搞市場調研呢。

辦寵物學校?寵物學校怎么辦?她這不會是在拿幽默玩我吧?于是他就嬉皮笑臉地問,到時候,收我這樣的一級棒嗎?讓我插班也行。

她扭過臉來,正視著他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在胡扯?

他修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說,人類都文明到了這個程度,寵物們是有必要與時俱進,提高一下自身素質,這樣就能更好地與人類和諧相處了。年初在我們那個小區里,有人討厭狗到處大小便,就下狠心投毒,要去了幾條狗命。文老師,你對小動物這么有愛心,挺叫我感動的,你辦寵物學校需要我幫什么忙,你千萬別跟我客氣,盡管招呼我。

她朝窗外投了一眼,有些沖動地說,我喜歡你畫的那些卡通小動物,到時也想請你給學校畫一些卡通小動物。

他托著腮幫子,斜視著她說,這事能商量。

她挺挺身子說,不過我這會兒就想在房間里畫些卡通動物,你能幫我參謀參謀往哪里畫合適嗎?來,我帶你看看其他房間。

他們邊看邊討論。在主臥室里,文言問他在南墻上畫怎么樣,他說臥室里不宜畫貓畫狗,臥室是休息的地方,這個地方的墻上,最好不要有太濃烈的色彩,因為濃烈的色彩,容易讓人的某種情緒受不了。

某種情緒?某種情緒是哪種情緒?文言問道,表情有點那個勁。

他假裝不懂曖昧,他不想這么快就入戲。

他說,某種情緒嘛,就是那種容易影響身體健康的情緒。

文言怪笑一聲,甩著手朝餐廳走去。

在這里畫貓畫狗,你說人的某種情緒還會影響身體健康嗎?她悠著身子說,臉色有點壞。

他背著手,原地轉了一圈說,這里是吃飯的地方,可愛的小動物們容易讓人忘記節食。你不想發胖吧文老師?所以說,這里也不是理想的畫小動物的地方。

她瞇著眼睛說,這不行那也不行,后面可就只剩下浴室了。

他故意停頓思忖,然后說,那就去看看浴室吧。

她咬了一下嘴唇說,你說這人要是心懷鬼胎的話,能不能看出來?

他怕壞了后面的好事,就沒搭她的話茬。

文言家浴室的寬大程度出乎他意料,像星級賓館里的擺設。他兩只腳一邁進去,目光就掉進了白亮的浴盆里。浴盆呈半月狀,瓷質的光澤不是一般的好,三五個人進去折騰也不會顯出擠來。他彎下腰,用手指敲了敲浴盆沿,瓷器發出的聲音很好聽。

你不會是在琢磨往浴盆里畫什么吧?文言在他背后問。

他嘆口氣說,我要是個動物,就享福了。

她說,人,難道不是動物嗎?

他剛要回她的話,腰就給她兩條如藤枝一樣柔軟的手臂纏住了。

他沒想到她會主動下手。

她說,你小子,不緊不慢,很會勾引女人,老手了,一看就是個風情場上的三不男人。

他好奇地問道,哪三不?

她說,一不主動,二不負責,三不回頭。

他背過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說,送人玫瑰,手留余香。

她說,你會是那種人?你小子,不緊不慢把我的擋掛上了,往下你就不踩油門踩剎車,你說你多混蛋吧郭點之。

她這一嘴調情詞,他聽著挺新穎。他縮著脖子,話里加些色素說,多預熱一會兒,車跑起來痛快。

她用勁勒了他一下,下巴頦頂著他后背問,告訴我,把女人搞成這樣,你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他弄直了身子,笑道,還沒付出呢,不敢妄談成就。

啊呸!她笑起來。

他轉過身子,看見她兩腮上堆出了紅暈,兩只眼睛也很迷幻,身上散發出的體香時濃時淡,兩片紅唇輕微地痙攣著,他知道她這會兒的身子很軟很輕飄。

他沒想到文言的裸體這么好看,皮膚雖不是增白過的那一類,但卻是出奇的細膩光滑,像是打上了一層保養蠟,他想像她這樣的形體和膚色,是任何顏料都無法復制的。

他們的身子吸緊了,像戀人一樣接吻。

吻到彼此都需要馬上深入對方的時候,自然也就意識到了此時身上的某些東西是多余的。

文言往下褪內褲時,忽然想起了什么,收住手說,等等,就匆忙出了浴室。

拿安全套去了吧?這么想著,他咧了一下嘴角,把噴頭打開了。

文言回來了,手上什么也沒有拿。

他們在浴室里,借助各種可以利用的器物,做得很撒歡,而且時間也不短。

沖浴過后,去主臥室路過客廳時,他無意中發現一直是立在電視柜上的相框現在被扣下了。

他停下來,想了想,對文言說,那會兒你出來,就是干這個?他做了一個倒扣東西的手勢。

文言挨著他的身子,收縮著肩頭道,他說過,我跟別人上床時,一定要把他扣過來。

他指著相框問,現在可以讓香港大叔站起來嗎?

文言拽了一下肩上的浴巾說,算了,讓他踏踏實實睡一覺吧。

他笑著說,尊老愛幼,我怕時間長了,他老人家窒息。

文言用胳膊肘兒撞了他一下,笑嘻嘻說,討厭啊你,不許你說他壞話!

他嘴里哎哎喲喲,假裝疼得不行,后來趁她彎腰看他時,他猴子一樣竄進主臥室。

躺在雙人床上休息時,文言閉著兩眼,不再吱聲了。

他抽了一支煙后,就倒在了她身邊。他撫摸她那有著綢緞質感的身子,嘴里不停地出聲。她的正面身子被他撫摸后,他把她翻了過來。一股伴著體香的潮氣沖進了他的鼻孔,他這時驚訝地發現,她后背的光潤程度更是妙不可言。

觸摸后他感慨道,要是有這樣一塊畫布,我就是隨便往上滴幾滴眼淚,怕也早成大師了!

她一動不動地說,那你還不滴幾滴試試?

這時想在她背上畫點什么的欲望,一下子擠滿了他的心。他興奮道,你別動啊,我要畫畫了。

她喃喃,沒筆,沒顏料,你拿手指頭干畫呀?

他瞧著自己的一根手指頭說,我還就用手指畫。

她啊了一聲說,那樣你玩了感覺,我能得到什么?

他拍拍她說,想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想你不是東西呢?

他說,這個就算了,沒啥意義,我本來就不是東西嘛,我是擅長畫卡通貓狗的自由美術工作者。

她格格格笑了。

他用手指頭,一口氣在她背上畫了無數個小動物,他想她的后背已經成了一個無形的動物樂園。

怎么不畫了?她問。

他說,畫多了,怕小家伙們把你踩個好歹。

她拱了一下后背說,貧嘴,難怪你兒子小龍嘴里總是振振有詞,真是撒什么種子發什么芽。

她一說到小龍,他恍惚了一下,朝窗外投了一眼。

文言說,等哪天你在我背上畫一條小狗,然后我去紋了。

他說,畫條大狼狗。

她說,對,到時看你還敢碰我。

他笑了,說,好辦,我給你畫條不長牙的大狼狗。

她怪聲怪氣地說,有沒有女人跟你說過,你越不是東西,就越是招女人喜歡之類的話?

他說,常聽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你不會是這個意思吧?

她想翻過來,但是被他制止了。

她用右手拍打著床說,你真缺德!

他俯下身來,在她背上親了一下。起身時,他攏了一下長發,碰到了耳墜上的鉆石耳釘。他深吸了一口氣,他被一個鬼曉得從哪兒生出來的念頭刺激了。他摘下耳釘,細細地看了一陣子說,你千萬別動,也別問什么,我會給你一個絕大的驚喜。

你小子,又要搞什么鬼?

他輕聲道,作畫,不騙你,會是一幅稀有的背畫。

她沉默了,身子一動不動。

他用耳釘的釘尖,刺破了右手食指。待指尖上剛鼓起一粒血珠,他就趕緊在她背上作畫。她顯然緊張,他的指尖每每在她背上走動,她整個身子都要輕輕顫栗,偶爾,某個局部,還會起一些雞皮疙瘩。

指尖上的血珠鼓得費勁時,他的左手會來幫忙,等到擠也吃力的時候,他就再用耳釘刺一下指尖。有一次,刺的勁頭沒把握好,疼得他心里一抽,險些沒叫出聲來。

大約過去了半個小時,他對一聲不吭的文言說,畫好了。

畫的什么?她側過臉問,眼神兒迷迷瞪瞪。

他說,還是讓你的眼睛告訴你好。不過你現在不能看,得等我走了以后你才能看,你能答應我嗎?

她笑道,還神神秘秘的。好,我答應你。哎你這就走嗎?

他看一眼窗外說,還有點時間,我再出去涂幾筆。

她沒說什么,她那副懶散的扣姿,讓他的兩條腿有些發軟。

他下了床,把剛才脫下去的衣服又都穿到了身上。原樣收拾出來了,他想再次親親她,是那種輕輕的回味無窮的,但他猶豫一下就放棄了,因為他覺得此時再在她身上任何一個部位下工夫,都是畫蛇添足了。

走到門口,他回了一下頭,看見她倒扣的姿勢依舊沒變。

他吮了一下紅腫的右手食指說,如果你有感覺的話,就給背畫起個名吧。

他出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扣在電視柜上的香港大叔立了起來。

屋外夕陽西下,小區里已經不怎么安靜了,他看見不遠處的草坪上,一個放風箏的中年男人,往后退步時摔了一跤。他笑著掏出手機來看。那會兒在進文言家門前,他把手機鈴聲調成了振動。幾個未接電話,看號碼就知道哪些是找他說正事的,哪些是聯絡他扯淡的。還有幾條短信息,一一看下來,除了他妹妹問他在哪兒這條,其余都是扯淡的段子。

他在路上回了幼兒園的電話,那邊問他干什么去了,他說剛才去辦了一件急事,現在已經回來了。那邊說晚上園長要請他吃飯,已經替他點頭了,要他收拾收拾東西,這就去他那里歇口氣往晚飯桌上過渡。

他剛爬上腳手架就想起來,文言給他買的那包奶片忘拿了,于是拍打著腦門笑了笑。

文言發來短信,她說背畫上活靈活現的小動物讓她淚流不止。

郭點之心頭掀過幾股熱流,鼻子也有一些發酸,還感到剛才作畫的那根手指頭,忽一下又疼起來了,像是要長出新的枝杈,就又忍不住吮吸了幾下。

從銀瓶山拍片回來,郭點之抓緊沖涼,然后換了一身休閑裝去接小龍。一路上他心里細雨綿綿,因為晚上他要請文言吃飯,兒子小龍作陪。

他們來到花園粥城。這里的生意總是熱氣騰騰,座位是郭點之提前預定的,不然就要挺著脖子等鐘點了。

考慮到文言剛到東莞來,他在點菜時,就留了心,盡量點本土味濃的菜,也好讓她在飲食上多找一些融入東莞的感覺。

他們要了鹽焗水魚、莞鄉咸雞、綠茸浮潮,粥是一人一樣,他點了拆骨水蛇粥,文言要了蔬菜粥,小龍還是他的慣口蟹黃粥。

邊吃邊聊,他意外感覺到小龍比任何時候都顯得鬼機靈,眼球滴溜亂轉,小嘴很會討巧,甩出話來,總是一頭搭在他身上,一頭拴住文言的嘴巴,搞得他和文言的目光,說撞上就撞上,弄得他很恍惚。剛剛那一撞,雖說不是很生猛,卻也讓他渾身酥麻了一下,他脫口道,吃出了三口之家的感覺。

小龍抬起眼皮,挑了文言一眼,咬著嘴唇說,老爸撒嬌。

他沒料到兒子會這樣挑戲,他臉上的溫度一下子上來了,裝傻充愣地說,你老爸要是會撒嬌,就不會咱爺倆過日子了。

文言微微一笑,放下筷子,瞅著小龍說,單親孩子,像小龍這么懂事的少。

唉,都怪我沒出息。他靠到椅背上,瞅著文言,沒疼找癢地說,我要是有本事,小龍還會是個沒奶吃的孩子?

小龍嘟著嘴,擠了他一眼,沖他伸著小手說,奶片,我要吃你的奶片。

文言把兩只手交叉到胸前,忽悠悠飄過來的目光,讓他感覺新鮮,軟盈盈像是給一股水馱著。

他放飛的心還沒收回來,小龍豎著小耳朵,適時逮住機會,再次插話往他和文言身上使勁。小龍說明天是周末,打算請他和文言出去轉轉,吃頓野餐什么的,你們做大人的都太辛苦了,需要放松放松。另外呢,小龍說他早就想去泡泡大自然,找點寫作文的靈感。

他不可思議地望了一眼兒子。這小東西真夠能繃的了,心里不定怎么替他老爸使勁呢,小臉上卻是不著急不上火。他咂了幾下嘴沒說什么。

對小龍這個不著邊際的邀請,文言像是沒有用耳朵接收,而是用后腦勺磕上去了,顯得措手不及,臉上的表情,幻來幻去地定不下來。

小龍乞求的目光,在文言臉上轉來抹去。

文言搓著手,旁敲側擊地對小龍說,小龍,你老爸那么忙,他能有時間陪你玩嗎?

小龍話趕話,不留空隙地說,文老師你不知道,我老爸有的最多的東西,就是時間了,是吧老爸?

他摸了摸兒子的頭,意味深長地說,兒子你長大后,千千萬萬別有老爸這些時間,有時時間太多了,也是苦惱啊。

文言看著小龍說,聽見沒小龍,自由多得用不完的人,差不多都像你老爸這樣感慨人生。

他笑出了聲。

接下來就是探討明天去哪里散心,文言說她對東莞周邊不熟悉,讓他和小龍定地方,他和兒子說來說去,臨了圈出了三個地方供文言挑選。一是黃旗山,二是可園,三是觀音山森林公園。這三個地方他都熟,文言就讓他分別說說這三個地方的特色。

等他介紹完了,文言摸了一下鼻子說,原來觀音山森林公園是私人操持的呀?還頭一次聽說私人擁有森林公園。要不,就去觀音山森林公園吧,我想去看看那尊三十三米高的觀世音雕像。

他剛想表示同意,小龍就搶先開了口,我也要上山去看大雕像。

他剛要說小龍拍馬屁,文言的手機就響了。接聽后,他察覺到文言的眉梢皺了一下,意識到她的這個電話有內容,她會離開飯桌。但是她沒有起身,只是往一邊側了側身子。為了在此時此刻表現出男人淡漠女人隱私的品質,他把腦袋探向兒子,詢問兒子這陣子的學習情況。

文言對手機說,那好吧,好好。

見文言收線了,他謹慎地沖她笑了笑,小龍也瞟了文言一眼。

文言看著他,臉色沒什么變化,就是眼神收得有點緊,像是哪根神經正在她心尖上過電呢。

郭點之勸告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得知深知淺,不能隨便打聽事,要沉住氣,最好再弄出點紳士風度來。

文言掃了一眼小龍,略帶猶豫地對他說,香港大叔……想見見你。

他一愣,跟著眼前就晃出了一個相框,盯著文言本能地問,他來了?

文言笑著點點頭,然后又掃了小龍一眼,道,帶小龍一塊去吧。

他是個周旋場面的男人,場面上的潛規則他哪能不懂,帶小龍去見那個香港大叔,那不是冒傻氣嘛。

他干咳了兩聲,一本正經地對文言說,談事小龍在不合適,這樣吧,我把小龍送我妹妹家去。

文言望了小龍一眼,表情上有一些歉意。

小龍說,我再吃幾口就得了。

走出粥城,郭點之給妹妹打了電話,之后對文言說,你先走,送完小龍我就過去。

文言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們就一道去送小龍。

小龍又逮住了為老爸鋪路搭橋的機會,快活地接上話茬,好啊好啊,老爸,我要坐文老師的大白寶馬。

盡管他此時心里有點別扭,但他還是覺得這時要是能把兒子一腳踢進文言的寶馬里,兒子和他,肯定都會盡情瘋笑。

兒子沖他擺擺手,就上了文言的寶馬。

把小龍送到妹妹家后,他們沒有馬上出發。站在幽幽的夜色下,他心里七上八下地看著文言,半天才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言玩著手機說,他說他晚上走,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走。

他又問,那他見我是什么意思?

文言道,不好說,可能與背畫有關吧?

他走過去,伸手摸了摸文言的臉說,這么說你有三四天沒洗澡了?

文言縮了一下脖子說,走吧,他在家等著呢。

他定了一下腳根說,那他對我郭點之已經略知一二了。

文言道,如實介紹,沒貶低你,也沒有抬高你。

他想想又問,今晚我們見過面,以后他會不會把你……他在這兒收住了話。不過他想斷在嘴邊的話,文言是能感悟到的。

文言拉一下他的手說,別胡思亂想了,他不是那種沒有水準的人,這我那天不是都跟你說過了嘛。瞅你這個勁,讓我覺得你平時只會跟女人溝通,不會與男人交流。

他仰起頭說,這哪是一般的男人啊,這分明是情敵要過招啊!

文言把他仰起的頭摁下來說,你討厭啊你,他可沒你這樣的小心眼。還情敵呢,那你要不要去弄槍弄棒來啊,真是的。

一聽她這話,他不磨蹭了,挺著胸,梗著脖子,一副見誰滅誰的派頭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走!

事后回想那晚與香港大叔的見面,雖說言語上沒什么摩擦,但這位性情難測的香港大叔卻是在郭點之心里留下了一片陰影,而且這陰影讓他熟悉的生活不再輕松和隨意,這樣的干擾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承受起來不是很舒服。

香港大叔姓吳,叫吳楠,頭發稀少,臉瘦身子瘦,一米六幾的個頭,穿了一身質地考究的純白絲麻唐裝,嘴上和手上都不失禮數,屬于那種閱歷不凡,修養到家的老人。由于不知道香港大叔為什么要見他,從邁進文言家門那一刻,郭點之的警惕性就起來了,并針對預想中的某種糟糕場面,心里也做了一些準備。

等到他和香港大叔開始交流的時候,文言就去了另一間房子,只是偶爾過來照應一下他們的茶杯。說實話,坐下來后郭點之心里是動蕩的,總覺得這叫什么事呢,兩個男人怎么可以這樣介入一個女人?我郭點之在社會上玩了這么長時間也沒遇到過這種情形啊。

吳楠是從他的生意上切入交流話題的,他說他打算做一批浮雕家具,臺灣那邊的需求市場很有潛力,他說他看過郭點之的作品,感覺新穎,日后有意邀請郭點之加入他的新產品研發團隊,不知郭點之有沒有合作興趣。

他今晚找我來就是要談這個?郭點之感覺這個話題有點輕,還飄忽忽的,不像是今晚交流的主題曲。

郭點之說,吳先生給我的這個機遇倒是個好機遇,不過我懷疑自己沒有能力抓住這個好機遇。

吳楠笑了笑,臉上衰老的皮膚,看上去有一種松軟而且酥脆的質感,這叫郭點之覺得他衰老的臉皮,隨時有可能脫落下來。

吳楠說他對郭點之畫在文言后背上的那些小動物感興趣,之后見郭點之的反應不怎么積極,只好把某種不好描述的欣賞感覺具體化,他對文言背畫上某一條狗兒身上的幾條用線,給予了不凡的夸贊。

吳楠道,老朽不懂繪畫,所言不過是一種感覺而已,見笑。

郭點之留意了一眼他右手上散碎的老年斑,客氣地說,不好意思,我這不過是糊口的手藝,比起白石大爺、大千大爺他們差遠了。

吳楠淺淺一笑,拿起一支雪茄,送到鼻子下聞著說,郭先生幽默。

郭點之說,哪里是幽默,不過是心里話。

吳楠又是淺淺一笑,道,我想請教一個問題,就是畫布、畫紙一類作畫用材的質量,對你們繪畫作品質量的影響很大嗎?

嗯……郭點之沒有馬上回答,盡管他覺得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不是個問題。

吳楠點點頭,放下雪茄,看著他說,我的意思是說,畫在皮膚上的畫,與畫在其他材料上的畫,應該有區別。

郭點之就等他把話拐到文言的皮膚上,于是說,在其他材料上作畫,我們都使用顏料。

吳楠說,是啊,文言的肌膚,值得你滴血作畫,郭先生的這個創意,讓老朽愕然。容老朽冒昧,先生的作品,老朽已錄影存念。

郭點之心里一陣不舒服,但他并沒有把這種不舒服搬到臉上來。他這時琢磨到了一個問題,假如文言是他圈養的二奶,被一個陌生男人用指血往后背上畫了畫,過后自己能坦然去錄影嗎?如此承受陌生人這種異想天開的行為,那得用什么樣的心態來支撐啊?郭點之太陽穴那兒跳了幾下,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不留神,瞪兩眼卷進了某個危險的游戲里?比如騙精子?比如圈替罪羊?比如為了掩飾什么而去制造……這年頭,為了私欲和利益,張三拉李四墊背,李四抓王二麻子當槍使的事,早已不是什么社會新聞了,尤其是在東莞這個地方,他認識的人里,就有吃過這種啞巴虧的,到現在都是咸魚一條翻不過身來。

現在回想當時的場面,那一刻郭點之一想到這些,心里不由得冒出了寒氣,他對文言的這個家,突然間就有了提心吊膽的懼怕,像是她這個家,從開始就是一個溫柔的陷阱,而他只是剛剛意識到罷了……

郭點之不知不覺地就把奶片拿出來了,吞了幾片。

郭先生是不是又感到了不輕松?吳楠瞧著他手里裝奶片的瓶子問。

郭點之一激靈,緊忙把瓶子裝了回去,心說文言與他交流得不淺啊,連我身上的這個細節他都知道了。

一條短信息進了郭點之的手機,他本不想馬上掏出手機來看,但擔心是兒子小龍那邊有什么事,就把手伸進褲兜,掏出手機,歉意地對吳楠說,不好意思。

你沒必要偽裝,他不吃人

文言發來的這個短信息,讓郭點之摸不著頭腦,不知她這是在調情,還是在提醒他什么,他給她回了三個字:

我愛他

郭點之把手機送回褲兜時,吳楠嘴上又有了新話題,他說,文言愛惜小動物,計劃在這里興建一所小動物活動中心,她的一些運作設想,我想她已經與郭先生交流過了,誠望郭先生傾心相助。

郭點之喝了一口茶水說,寫寫畫畫的事,我不會推辭的吳先生。

吳楠道,如此甚好。

郭點之覺得腰酸,就調整了一下身姿。

吳楠直起腰說,很抱歉,郭先生,占用你時間了,今天就到這吧,謝謝郭先生賞臉小敘。

郭點之起身,應酬道,時間不早了,您該休息了。

吳楠也站了起來,說,郭先生,前面有關老朽新產品研發合作的邀請,你可花一些時間量衡。

郭點之說,謝謝吳先生。

這時文言出來了,吳楠扭頭用白話吩咐道,煩勞代送郭先生。

離開文言家,郭點之沒有去接小龍,一是想一個人回到窩里冷靜冷靜,再就是明天出去游玩的計劃因吳楠的出現肯定是泡湯了,小龍回來了十有八九要鬧他,他得費多少嘴皮子才能跟兒子說明白啊!漲頭,而最要命的是,他現在的心情離跟兒子說明白了不是很近啊。

到家后郭點之打開電腦,翻看了郵箱,處理了幾封來信,便開始打理博客。他的狀態不穩定,一勁兒走神,感覺很不是那么回事,越想越覺得走進文言是一種錯覺,甚至是一個低級錯誤,因為她破壞了他懶散的生活平衡系統。不論是在深圳還是在東莞,他始終都認為自己是個漂泊的異鄉男人,棲身哪兒都是個借宿客,而借宿客身上最明顯的特征,就是放棄一切幻想,熱衷顛覆,在不時疑惑自身能力這個前提下,心態娛樂,自尊娛樂,責任娛樂,情感娛樂,追逐時尚潮流,回避崇高和信仰,不愿意去思考人生和未來,懦弱的心里即便一無所有,臉上也要拿得起放得下,尤其是對待女人,他們喜歡淺薄的、賣弄的、游戲的、輕浮的、簡單的、甚至是傻乎乎有點俗氣的,而那些深刻的、莊重的、責任的、使命的、強人的、大腦靈敏的女人,他們是伺候不起的,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他們索要的東西都不會太多,所以沒必要拖泥帶水,保持過夜的承諾,往往要付出昂貴的成本。而對那些打算從頭到腳把一切全都給你的女人,他們沒有熱情,耐心不多,敬而遠之,因為他們這類人的胃口習慣消化快餐,他們只注重活好今天,享受眼前,講究局部娛樂質量,討厭為明天的諾言去墊資。而眼下的情形,看著就是奔墊資的方向去了,他不鬧心才怪事了呢。

不論在哪一個圈子里,生活中的人都有三長兩短,至于郭點之的短處,就在于不敢清醒地評估自己的生存質量,不情愿為了一個女人去調整業已得心的生活習性,他喜歡在朦朧的狀態下求生,說到家,就是他們這種人,一旦走出熟悉的生活圈子,他們就什么也靠不住抓不著了,會變成那種地地道道的外鄉弱勢人,那樣的話,他們在社會上也就沒有任何資本可談了。

再想吳楠和文言的關系,郭點之那會兒本不打算往深處探究,可是現在他有點繞不過去了,他們之間這種超出常人想像的和諧關系讓他不安。在他的活動圈子里,要說也有幾個給人圈養的二奶,那幾個二奶平時與他們娛樂,多半是在圈養她們的主人不在東莞,他們管這叫填空。就算某個老板知道他圈養的女人在他不在時有拱圈的毛病,但只要大面上不傷自尊,不侵占他的有效活動時間,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過去了,如今什么都好管,人心不好管,尤其是花心,就更難摁住了。像吳楠這樣,允許文言在他眼皮子底下想站著就站著想躺下就躺下的男人是絕無僅有的,似乎也沒聽說過。在普通人眼里,吳楠的這種不可思議的縱容與寬容,怎么想,都不好找到解釋的空間,因為普通人通常會覺得,像他們這樣的男女關系,比花錢買罪受更讓人難受。

那么究竟是什么東西,支撐著吳楠和文言這種近乎荒唐的關系?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維系平衡的秘訣?郭點之這樣沒頭沒腦猜想的時候,前妻打來電話,問了問小龍的情況,就把話題切到了他身上,說是深圳那邊,她一個朋友親戚打理的公司,到年底就開業五周年了,打算掏錢做一下形象宣傳,她說她把他推薦過去了。

他說,有錢賺,好事啊。

前妻說,那你等著聽我電話吧。

他說,謝謝,晚安。

前妻道,煩人,要不是為了兒子小龍,我才懶得搭理你呢。

掛斷電話,他揪著耳朵,呆呆地望著屋頂。

轉天一早,文言匆匆打來電話,說吳楠走了,問郭點之小龍在哪里,他說還在妹妹那里,她讓他趕快去接小龍,他們去觀音山森林公園。

他這會兒已經沒有多少出去游玩的心勁了,他一想到吳楠,對文言就有了熄火的念頭。但推辭的話又實在不好出口,再就是沖著兒子,他也沒辦法倒下來繼續睡覺。

心勁上不去,到了觀音山森林公園,往山上爬的時候,郭點之只能強打精神指指點點,偶爾幽默一下,自己都覺得別嘴。三個人爬到了山頂,在三十三米高的花崗巖觀世音雕像前,文言雙手合在胸前唏噓不止,小龍一個小跟班似的,拿著數碼相機不停地變換角度給文言拍照。有一次,小龍還假裝自然地招呼郭點之過去跟文言合影,但他沒買這個小東西的賬,剛要說你老爸這張臉憋鏡頭,手機就響了,他擺擺手就把兒子給他創造的這個機會扇到一邊去了。

后來在半山腰一塊草坪上休息時,小龍遇上了同學,撒歡離開他倆去玩孩子的游戲。

還在想他昨晚為什么要見你?文言看著郭點之問。

他說,想不好啊。

文言撅了一下嘴說,你認為他是想請你去做高參?

他聳聳肩,笑道,天上掉餡餅,怎么就偏偏砸到我頭上呢?

文言又問,親眼看看你小子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他咧了一下嘴角說,一個腦袋一張嘴,兩條胳膊兩條腿,不大像什么野生動物吧?

文言沒有笑,也沒有看他,接著問,那是拜托你關照我未來的狗學校?

他忽然覺得這樣繞彎子很乏味,就說,就我這智商,想半分鐘事,少說要睡十分鐘覺,難度大的事,我的腦袋裝不下。

文言薅了幾根青草,扔到他頭上臉上,聲調幽幽地說,他就是這么古怪的一個老人。他昨天說走沒有走,突然留下來見你,其實都與一個不相信有關,也就是說,是你的背畫,觸動了他的心。

他從眉毛上摘下一根青草說,不明白。

文言道,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他更懂得賞識我的肌膚。

他又從頭頂拿下來一根青草,舉到眼前看著說,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文言一扭身,趴到了草坪上,把兩只手墊到下巴底下,翹起來的屁股擺動了一下說,似乎一兩句話解釋不清楚,那好,我就當說童話,跟你講講吧。眼下可以這么說,他認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會欣賞我細膩肌膚的男人。

說到這,文言側臉看了他一眼,他點點頭,一下子就重溫到了那天他觸摸她后背時的異樣感覺,正是那個異樣感覺的攪動,讓那時的他一時心魂顛倒,以指血作顏料,在她背上畫了貓狗之類的小動物。他無法控制地往她的后背上瞄了一眼,心里禁不住軟了一下。

文言咬了咬下唇,接著往下說,你可以想像,他這樣年齡的人,想靠性來維持我們的關系是不可能的,性是他身上的短處,是他做男人的致命硬傷,他必須懂得揚長避短,在我身上找到超越性的東西,那樣的話他才能夠享受我,才能在衰老中保持心態超然,不然他還有什么理由供養我呢?就更別說給我各種自由的空間了。

他插話,你說的很哲學啊。

文言沒理他,自顧說下去,他從我細膩柔滑肌膚上把玩出來的感覺,滿足了他的精神享受。人到晚年,活的不是性,而是精神與回憶。

他嘴里嚼著一根青草,像模像樣地點著頭。

文言挑了郭點之一眼說,他對我肌膚的癡迷程度,你是難以想像的,有時我都費解,他的手,時常能在我后背上不停地撫摸幾個小時,也曾有過通宵的撫摸。每每他身心投入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就會閉上眼睛,旁若無人地喃喃自語:

“家具若有這樣的手感就好了。”

所以說,他不是一般的燒錢老板和情色男人,他把從我肌膚上獲得的奇妙感受,移植和放大到了他的家具制造上。盡管理智時,他也十分清楚,女人肌膚的質感,與木頭的光滑永遠是兩回事,但肌膚與木頭對比出來的刺激……

文言嘆了口氣,郭點之打開一瓶礦泉水遞給她。

郭點之曾說過,他這人一觸深刻就沒電,一見莊嚴就逃避,但聽了文言這番話,心里倒是受住了,信多信少都覺得她講的這些值得玩味,尤其是吳楠這個老頭,還真是有點邪的。

文言喝了一口水說,在他那里,我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花瓶,金絲雀,或是性奴隸什么的,我是他夢幻世界里的一件家具,或者說是那件家具的替代品。

他若有所思地往遠處投了一眼,見小龍還在瘋玩,就不由自主地把一只手摁到了文言后背上,輕輕摩擦起來。他的五個尋覓異感的手指頭肚,感覺到了她彈性很好的皮膚正在收縮,偶爾還輕輕顫悠一下。他心里的滋味怪怪的,因為他此時正在把她的后背,幻想成一件純木家具的平面,或是側面來撫摸,他這樣做是想體會一下吳楠曾得到的某種感覺。可能是因為隔著衣服,他除了感覺到掌心上有一點點溫熱外,就沒什么其他可喜的收獲了。

他嘀咕道,家具?這感覺可了不得!

文言歪著頭說,玩女人,是個男人就會,可是挖掘女人,賞識女人,塑造女人,就不是隨便一個男人能做到的了。

他摘下棒球帽,扣到右腳上道,這話講究。

腳丫子戴棒球帽,這玩法也講究啊。文言把礦泉水瓶子貼到腦門上說,我覺得,男人玩女人是運動,男人賞識女人是境界。

從玩到賞識,這差距,還真不是劉翔一百米跨欄的差距呢。他捻著手指,笑瞇瞇地說,要是把你說的運動和境界整合到一起,不知道會不會再弄出一個新境界來?

文言盯著他問,你的意思是說,你這個美術工作者達到新境界了?

他挪了挪屁股,躺到文言身邊說,境界對我來說,用處不大。

文言把下巴落到草坪上,與肩頭平行伸直兩條胳膊說,不跟你耍貧嘴了,對吳楠,你還有什么想問的?

他這人太深刻太內涵,三兩個問號,哪能拿住他老人家。說著,他把戴在腳上的棒球帽甩到了空中。

文言在沉默中,忽一下翻過身,接著坐起來,攪起一股潮絲絲的體香滑溜溜地鉆進他的鼻孔,他咽了口唾液,目光撞到了她臉上。

文言的一條腿勾向前,另一條腿彎在身后,下巴頦上,染了一小塊草漬,胸脯上沾著幾根折斷的青草。

此時的文言,不知怎么的就給了他一種懷舊感,而且他特想把她的這個讓他懷舊的樣子保留下來,于是他就鬼迷心竅地抓起相機,連著拍了一組。

創作嗎?她貼過來,捏著他的耳釘問。

他舉著相機說,回頭你看了,也會有感覺的。

她臉色溫柔地審視著他,口氣不緊不慢地說,美術工作者同志,難得我能給你創作靈感。說罷放開他的耳釘,笑笑再次開口,從創作素材上講,我是否即將成為一塊被你嚼得沒了味道的口香糖呢?

他心里的那種懷舊感覺,一下子被她破壞掉了,他口氣遺憾地說,你這么說我心里就抽空了,你應該說我也是個很會從女人身上挖掘美的男人,是那種細小的美,日常的美,自然的美,與金錢無關的美。

她道,你不自信,我都聞到醋味了。

他不在乎她怎么評價他,他在回味剛才被她破壞掉的短命的懷舊感覺,說道,你剛才的整體姿勢和神態,真的很難抓到,過去了,就永遠過去了,沒辦法復制。賣弄一把說,一個人,一生中能被藝術利用的神態,其實是不多的。尤其是現在,大家都在玩造型,都在玩時尚,都在玩鏡頭臉。

文言要過相機,回放了剛才他照的那一組片子,然后嘆口氣說,一個女人一旦被男人抽象賞識,或是局部欣賞,那么這個女人的生存狀態,也就很難滋潤起來了,很容易變成一個怨婦。

他琢磨著她的話,無聲地笑了笑。

她把相機放到草坪上,揚了揚頭說,女人好比是一池水,一池死水,死水即使被一兩株珊瑚裝點了,也還是死水一池,如果是一條魚來到池子里攪動,哪怕是一條不起眼的小魚,一池死水,也能變成活水。

就你這年齡,有這樣的感受,是不是有點造假的嫌疑啊?

你不要老拿淺薄來偽裝自己。淺薄誰不會啊,我這點扯淡閱歷,粗俗一點講就是跟著師傅睡,啥都學得會。

他噢了一聲,說,吃水不忘挖井人,這我可得記牢了。

文言說,再深的井,也有干涸的時候,除非是人心這口井。

她再次讓他覺得不輕松。他吞了幾粒奶片。

就在他心里疙疙瘩瘩的時候,小龍玩回來了,腦門子上汗氣騰騰,小臉紅撲撲的,拿了文言喝過的礦泉水,一口氣就喝到了底。

小龍的回歸,把他和文言的心里落差找平了,小龍把他們的心思都收到了他身上,比比畫畫地告訴他們,他剛才跟同學玩了什么游戲,他在哪兒占了便宜,又在哪兒吃了一點虧,期間幾次把從腦門抹下來的汗甩到他臉上身上。

文言樂呵呵地說,今天小龍開心,文老師就高興了。不等話音落地,她就把一片濕紙巾,遞到了他手上。

盡管她的這個舉動看著不經意,甚至可以說是她與小龍交流時順手遞給他的一張紙巾,但是他從她眼神里,感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的這個舉動是主題先行,準備充足,最后是用心完成的。

女人把你留在心里的時候,女人身上哪個部位都能掩飾住,唯獨眼睛不容易做到,女人的一對眼睛,歷來是女人把持內心愛與恨的薄弱環節。

他真的不想在一片濕紙巾上感動,但這片濕紙巾就像是有什么魔力,讓他心里顫動了好幾下。

他不能讓文言在他臉上或是眼睛里,看到濕紙巾把他心溫柔后留下的痕跡,女人在這種氛圍里受到那樣一種痕跡的鼓動,很容易在感情上再多給你一些,而他現在不需要她多給他一些,他眼下對她的消化能力就是這么一個水平,她再多給他,他就負擔不起了。

來來來,兒子,拿老爸的紙巾給你擦擦臉,沾沾老爸的福氣。他拽過小龍就要動作。

小龍擰著身子,躲開他手里的紙巾,嘟著小嘴,委屈地看著文言說,文老師偏心眼兒,不給我紙巾擦汗。

文言啊了一聲,臉就紅了,緊忙抽出一張紙巾,站起來拉過小龍,耐心地給他擦起來。這時他眼神一移,無意中發現兒子露出來的左眼,正一擠一擠地朝他放電呢。

哎,多鬼頭的兒子啊,這又是動了小心眼,在他老爸與他文老師之間制造溝通的氣氛呢。此時文言正好背對著他,他心里讓兒子鼓搗得一亂乎,就有些沒大沒小了,居然給兒子敬了一個禮。

小龍咧著嘴角,斜著小下巴,右眼直沖文言的腋下使勁。他能讀懂兒子的這個肢體語言,兒子是讓他珍惜時間,趁機從他文老師身上再撈點什么,今天可不能白出來。

文言給小龍擦完臉,他對小龍說,兒子啊,以后老爸再伺候你,你可不能嫌我煩我,更不能跟老爸要你們文老師這樣的照顧水平。

文言扭過頭,故作驚訝地說,天哪,郭點之,你不會這么沒出息吧?你想纏我,就大大方方來纏我好了,用不著聲東擊西,拿小龍當擋箭牌嘛,你說是不是小龍?說罷拍拍小龍的頭。

兒子梗著脖子,看了他一眼,然后抬起頭對文言說,我看老爸,就是不敢說心里話,沒有文老師爽快,頂文老師!

他瞅著小龍,故弄玄虛地說,傻兒子,心里話,能隨便說嗎,說出來要是把你文老師嚇出個好歹,老爸我能負起責任嗎?

文言沒有接話,而是看著小龍。

小龍哼了一聲說,文老師,我老爸真不要臉,是吧?

文言可能是沒有料到小龍會來這么一句,眼睛里一愣,臉刷一下又紅了,彎腰捧住小龍的臉親了一下。小龍借機找乖,兩條胳膊往上一攀,就摟住了文言的脖子。文言雙手兜住小龍的屁股,身子往起一拔,小龍就吊在了文言胸前。

看到這一幕,他臉上熱了。

小龍從文言身上下來后,拿起數碼相機,瞧瞧他,看看文言,說,老爸,文老師,我給你們照個相吧?

他沒有表態,而是往文言臉上看去,此時她臉上還殘留著紅暈。

文言想了一下說,這樣吧小龍,找個人,給咱們仨照個合影。

小龍啊了一聲,高興得舉起數碼相機躥起來。

文言瞥來一眼,他撓了一下頭說,我一草根,沒出場費一說,陪照就陪照。

文言瞪了他一眼。

他皺一下眉頭,掏出了裝奶片的瓶子。

文言問,你這又是為什么緊張了?

他說,小龍他鬧鬼一樣突然幸福,讓我受不了。

下山路上,他們求一個外地口音的小伙子幫忙,用數碼相機照了幾張合影。往回倒片子看合影效果時,三個人的腦袋頂在了一起,這樣一來,他的臉就免不了要碰到文言的臉,他再次感到她的臉光潔溫熱,散發著從皮肉下分泌出來的異樣氣味。翻看了幾遍后,他們爭著發表對合影的看法。他說第一張不錯,小龍搶嘴講第二張好看,文言認為最后一張照得自然,三個人的表情都很放松,照出了一家三口的味道。

在學校門口,小龍下車后猶豫了一下說,老爸,下午放學,讓小姑來接我吧,我今晚住小姑家行嗎?

過去小龍也常像今天這樣,抽冷子提出要去他妹妹家過夜。

郭點之說,好啊好啊,一會兒我給你小姑打電話。

小龍轉身走了。他打了妹妹的手機,把小龍的請求復述過去。

下午,郭點之正在外面接一個朋友轉來的二手活,為一家自行車商行撰寫燈箱廣告詞,酬金雖說不算厚,但活也不算累。事兒談定后喝工夫茶,前妻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打來電話。他歉意地沖老板揮揮手走出屋子,找了一個背靜地說話。

前妻說,我進你博客看了,祝福你的新家庭。

他停頓了一下問道,哎我說你什么意思?

前妻說,從你們三人合影上看,那個靚女很雅氣,小龍的樣子也蠻喜心,你的表情當然就更幸福了。我感覺她是那種會體貼人的女人,想必日后她不會虧待小龍,這我就放心了,你們好好過日子吧郭點之。這年月里,碰上一個像樣的好女人不是件容易事。

博客,三人合影,難道說小龍背著我,把我們三個在觀音山森林公園照的合影上傳到網上去了?郭點之知道自己博客的密碼小龍是知道的,用的是小龍的生日。再就是前天從觀音山森林公園回來后,兒子一勁兒催他把照片拷到座機上,看來小東西那時就有了干這件事的心理準備。還有,小龍已經料到他今天就會知道他在自己博客上做了手腳,并擔心他變臉跟他過不去,所以一大早就把后路鋪到了他小姑家。

怎么不說話了?總該謝謝我的祝福吧郭點之?

他想從這件事里走出來,告訴前妻是小龍把照片弄到網上去的,而且那個女人也還沒有接她的班,但就在他要開口的時候,他心里禁不住酸了一下,就沒把事兒捅破。從語氣上感覺,前妻的祝福是善意的,他此時沒必要故意擰著一股勁兒跟她陰陽怪氣地扯淡。

他心里軟了,說,謝謝!

前妻笑道,有空看看我的留言。

斷線后,他匆忙回屋跟商行老板告辭,去車上打開筆記本電腦,插上無線上網卡。

打開博客一看,他忍不住樂了,兒子用那天文言的一句讀片感言作了標題:

一家三口的味道

他看了一下日期,兒子更新他博客的時間是昨晚九點十一分,昨晚這個鐘點他不在家。再看照片,就貼了一張,是那天文言感興趣的那張合影,而且縮放尺度也很合適。照片下面只有一行楷體字:

這是我們三個在觀音山森林公園照的。

再看評論,有五六條,發言的人,有熟悉的,也有匿名的陌生人。沙發給熟人老小孩坐上了,他說,兄弟,你把我的喜糖弄哪去了?

一個有日子不見的哥們說,不會吧哥們,我遛一趟法國回來,你就把光棍的帽子摘掉了,你太有才了!

沒有前妻的發言,他就打開了留言欄,見到了妻子的悄悄話:

祝福你們,但愿你們的結合,能給小龍帶來更多的幸福,過去我欠兒子的太多,作為母親我愧疚。以后沒什么事,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他捏著下巴,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把筆記本從大腿上搬開,靠到了座背上,慢慢閉上眼睛。他不想責怪兒子的這個小動作搞得太大,也不愿去回憶與前妻的過去,那些過去已成記憶里的積淀物,不攪動還好,攪動了心里就會一片混沌。他現在只想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車上,放下一切休息片刻。

人活鬧世,有時需要在獨處中,把自己的心和腦子都倒空了。

手機鈴聲掀開了郭點之閉合的雙眼。打來電話的人是一家畫廊的老板,說是一個新加坡商人,對他的布藝畫感興趣,請他過去談談。

在東莞和深圳這樣的地方,他們這些來自異鄉的自由職業者,平時不論多么沮喪、彷徨、疲倦,或是正在頭疼腦熱地鬧小病,但凡一有生意洽談,人頓時就不蔫巴了,身上的每一根骨頭也不缺鈣了,賺錢的辛苦,任何時候都能被他們的身體承受。

他搓了幾把臉,打著車子就出發了。走到東門廣場時,惠姐打來電話,問他在哪里折騰呢,有時間就去她公司一趟,給他補齊。幾個月前,他接了惠姐一些活兒,過后錢沒能一次結清,欠了他五千塊錢。在他們這個圈子里,大家都管結尾賬叫補齊。

說實話,惠姐欠他的這五千塊錢,差不多給他忘干凈了,這會兒五千兩個字在腦子里一跳,心里頓時有種白撿五千塊錢的喜悅感。

他看了一眼車窗外,對惠姐說,緣分啊惠姐,我現在路上,離你不遠,幾分鐘就到你公司了。

惠姐道,屁緣分,還不是見錢眼開!

他笑著說,回頭見!

一見惠姐的面,他的兩條胳膊就逢場作戲找熱情。以往見面,擁抱是他們之間的家常便飯。哪知惠姐今天沒電,繃著臉,擋開他的胳膊說,別別別,你現在有老婆有孩子,別吃了碗里的還惦念著鍋里的。

郭點之意識到她這也是上過他博客,看了小龍貼上去的合影照,不然她不會這么酸溜溜地閃他。

那娘們是誰?惠姐沒好氣地問。

他琢磨了一下說,小龍的老師。

惠姐盯著他說,啊啊,睡兒子的老師,為什么呢?我只知道你當初睡我,是為感謝我在你兒子入學的事上出了一份力。

當初在小龍入學的事上,惠姐確實幫了不少忙。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在惠姐這兒的回頭率比較高。

你憑什么跟那個娘們拼車?惠姐問。

拼車的本意,是說兩個人或是幾個人合租一輛車,而在惠姐嘴里,拼車的意義就變了,她把結婚這事兒,看成是男女拼車。

他本想跟她玩笑一把,說拼車可以省一些銀兩,回頭好請惠姐桑拿啊,可是他突然發現她眼里含了淚水,娛樂的心勁一下子憋了回去,不知說什么好了,尷尬地望著她。

你怎么啞巴了?她指著他鼻頭說,王八蛋!

他渾身一涼。

惠姐哆嗦著轉過身,奔老板臺去了。惠姐從老板臺上抓起了什么東西,調頭回來,還不等他看清她手里抓的是什么東西,那東西就砸到了他臉上,然后嘩啦啦往地上掉。

撿起來,滾!惠姐指著地上的錢說。

他點點頭,蹲下來,把散落的錢一張張撿起來。從手感上他知道,他撿到手的是五千塊錢。他得承認,盡管這些錢打了他一個滿臉花,但他對這些錢并不怨恨,依然有著特別親切的感覺。

他把錢遞給惠姐。

惠姐問,還想要利息?

他說,買斷你我的關系!

惠姐一愣,哈哈哈大笑起來,然后一把奪過他手里的錢,舉過頭頂說,我跟你過不去是跟你過不去,我要是跟錢過不去,才他媽的傻逼了呢!

保重。說完,他往門口走去。

他剛走到門口,腰就給惠姐的兩條胳膊纏住了。

他直著脖子說,玩真的,我們都會吃不消的惠姐。你我之間,玩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在感情上玩真的。

過了半天,惠姐松開他說,對不起,剛才我不冷靜,現在都過去了。

他轉過身子。他有心把合影的事挑明,之后再用手指去處理一下她臉上的淚水,但他控制住了,他怕那樣一來,他就不知道該如何走出這間屋子了。

我們都沒錯,我們還是老鄉,還是朋友。他說。

像我這樣的女人,天生就是蠢貨。惠姐把手里的錢,塞進他褲兜說,我拿你買斷的這筆錢,湊個份子吧,祝福你再次找到了家的感覺。

他這時真的想擁抱這個女人。

然而擁抱的代價又讓他膽怯。

惠姐說,最后做一次,別拒絕我。

他咬著嘴唇,恍惚中把裝奶片的瓶子掏出來,擰開蓋子,往左手心上倒了一堆,扣進嘴里。

惠姐說,戀母,一輩子長不大。

郭點之每次當著惠姐的面吃奶片,惠姐都要這樣數落他。

郭點之嚼到嘴里沒了聲音時,低聲說,要不,去我家吧惠姐?

惠姐用本土話說,就在這里!

從惠姐那兒出來,郭點之像個得手的竊賊一樣溜回家。沒有吃午飯,但他不覺得餓。他沖了一個澡,關掉手機,一絲不掛地躺到床上。

他沉默的目光,倒掛在屋頂,腦子里起伏著嗡嗡聲,像是有無數個女人在嘀嘀咕咕……

大學女同學對他說,愛情死亡,首先是死亡在性上——

文學女青年對他說,離靈魂最近的壞東西是肉體——

攝影女記者對他說,為藝術裸體的女人,在收費時,與為錢賣身的女人沒什么區別——

打工妹對他說,愛情就是吃對方的剩飯不皺眉頭,有錢給對方花不心疼——

小白領對他說,女人是房子,誰裝修好了誰住進去,過時了再重新裝修——

車模對他說,我們是什么?我們是一部賽車,誰加油誰開,有本事就開到報廢,駕術不行,就只能去碰車翻車撞隔離帶,制造事故,白交養路費——

自由職業者對他說,婚姻就是女人為未來養老交付的養老金——

前妻對他說,花枝招展的單身女人,總能讓一個又一個饞嘴的已婚男人,把她們的家當成旅館——

惠姐對他說,女人的幸福與錢有關,但女人最真實的幸福,只能是男人用心疼出來的——

官太太對他說,寂寞是怨婦的第一殺手——

二姐對他說,我發現,讓人羨慕的家庭,差不多都是成功在日常生活中一些微小的細節上——

時裝秀對他說,什么呀,青春不是形容詞,是一張蜘蛛網,織大了,捕獲的才會多多——

香港女律師對他說,不是我碎嘴了,現在香港的一些富婆,從香港過來休閑,走的都是水中橋啦——

做房地產的臺灣女人對他說,在哪里都一個樣,時尚性感的女人,好比一個高爾夫球,滾到什么地方,都會有男人琢磨著把她打進洞里——

文言對他說,男人的陰柔,是滋潤女人身心的營養液——

他來到東莞后,曾幾次對自己說,郭點之改變自己的最大障礙,不在別的地方,就在郭點之的身上,郭點之畏懼冒險,挑戰意識陽痿,好用自娛自樂來掩飾內心的脆弱,缺少嘗試超越自我的自信——

郭點之在胡思亂想中睡去……后來他被座機鈴聲吵醒了。

他挑開黏黏糊糊的眼皮,轉動目光,不停地看著四周,同時使勁用鼻子熟悉這里的氣味,費了半天工夫才意識到這里是自己的家。座機鈴聲再次響起,一聲接一聲,聽著比剛才固執,他沒心情接聽。

望一眼窗外,天空已染上了暮色,他對暮色歷來沒有親近感,他總覺得暮色是一種嘲弄人的色調,并且具有柔緩的欺騙功能,以往他在自己的作品里,不玩一滴暮色。

他從床上下來,打開燈,捶了捶后背,晃悠幾下脖子,之后就鬼使神差地把筆記本電腦打開了。

電腦運行到了工作狀態,他打開收藏夾,點開了他的博客。在最新評論提示欄內,一個匿名“家具”的發言人,把他的眼球撞擊了一下。不必多猜,這個匿名家具的人,就是文言,他心里抽動了一下。

挪動鼠標,點開家具的評論:

轉貼女詩人趙麗華一首愛情詩

愛情

當我不寫愛情詩的時候

我的愛情已經熟透了

當我不再矯情、抱怨或假裝清高地炫耀拒絕

當我從來不提“愛情”這兩個字,只當它根本不存在

實際上它已經像度過漫長雨季的葡萄

躲在不為人知的綠蔭中,脫卻了酸澀

他不聲不響地把這首愛情詩讀了好幾遍,心里的感受,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形容出來的。以前他讀過趙麗華的一些詩,那是因為他妹妹,他妹妹過去寫詩,后來看詩,特別喜歡趙麗華的詩,去年有人在網上惡搞趙麗華,說她寫的詩是梨花體,稱她是梨花教主,一時間各大門戶網站上都有了趙麗華這個關鍵詞,千萬人在網上性情大發,為了趙麗華的詩歌打嘴架,他妹妹那陣子也很賣力氣,一有空就上網跟那些反對趙麗華的網民過招,還再三逼迫他在博客上貼一篇支持趙麗華的文章,沒辦法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去各大網站轉了一圈,看了一些相關文章,讀了趙麗華被惡搞的詩歌,寫了一篇幾百字力挺趙詩人的博文。

難道說文言也是趙麗華的粉絲?還是她湊巧在哪兒看到了這首詩,覺得對應了她的某種情緒,順手牽過來,貼到我博客上?想著想著,他覺得這些都沒多大意思,他此時在意的是文言在貼這首詩的時候,心里是怎么活動的?憑感覺他能意識到,她貼這首詩的目的,不像是隨便玩玩,而是有某種情感上的暗示。

唉,情感兩個字,越來越讓他感到沉重和無奈,過去很多時候,情感一在他身上蔓延,他的生活就會變得緊張無序,顧此失彼,甚至是一塌糊涂,時常搞得他灰頭土臉。

他又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愛情詩,讀到第五行的時候,竟然把文言的一張臉,從腦海里讀到了顯示屏上,像是他在無意中,給趙麗華的這首愛情詩搞了一個虛幻的插圖,他呵呵地傻笑起來。

從中午到現在,文言有沒有聯絡過自己?打不通我手機,她會不會留言?剛才打響座機的人,有可能是文言嗎?

他去臥室取來手機,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幾次想開機都沒有開成,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使勁攥著手機,直到掌心里攥出了濕漉漉的汗氣才把手松開。

他盯著手機說,寶貝,天都黑了,你還要睡到什么時候?

手機毫無反應地看著他,他想狗日的手機,我買你時花了三千多塊錢,你怎么能對你的主人如此冷漠?

其實你小子是一個不會拒絕和傷害女人的男人,拼車對你這種男人來說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往后就算我遠離你,也會有別的女人靠到你身上來。

惠姐的話突然響在耳邊,他身子僵住了!

那會兒惠姐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們已經做過愛了,惠姐說他沒有糊弄她,這一次的快活,會讓她記很長時間,記一輩子也是說不好的事。他那時的感覺也不錯,只是不想開口說話。

與惠姐那一幕的閃現,讓他沒辦法再跟自己裝瘋賣傻了,也就是說,他關機的心理動機,現在無處躲藏了,他必須收縮游戲情緒,老老實實面對自己,承認自己恐懼開機是因為在惠姐和文言這兩個女人之間失去了心態平衡。

就這兩個女人而言,在做愛上,文言顯然不具備與惠姐PK的能力,惠姐的性閱歷,輕而易舉就能把文言的身子覆蓋掉;而在談情說愛上,文言留出的空間又是惠姐所不能企及的,這倒不是說文言比惠姐擁有青春資本,而是文言的文化修養擺在了那兒。這兩個女人在肉體與精神上各有長處,他想她們的長處合二為一的話,也許能把他簇擁進真實而舒適的生活!但這怎么可能呢?摻雜了性的情感,之所以復雜,就在于這種情感是專屬的,從不拯救第三者的,尤其是女人,她們散發著精子氣息的情感,一旦固定到一個男人身上,她們的注意力,馬上就會從已經屬于她的男人身上,謹慎地轉移到這個男人周圍的女人身上。

他心里痙攣了一下。

他沉口氣,拍拍腦門,找來奶片瓶,倒出幾粒,填進干燥的嘴里。聽著從嘴里冒出來的干脆的咯吱聲,他心里漸漸平靜下來。

他拿座機往妹妹家里打電話,問妹妹小龍睡了沒有,妹妹說小龍在寫作業呢。他讓妹妹叫小龍聽電話,妹妹壓低了嗓音說,等會兒你別嚇唬他,他貼照片可不是為了好玩,他是在幫你忙。他說找事的話,他就過去抽小龍了。

喂,老爸——

小子,說,讓老爸怎么獎勵你?

嗯……老爸親一下。

叭——好了兒子,老爸就想聽聽你的聲音,寫作業去吧。告訴你小姑,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學校。

老爸晚安!

兒子早睡!

掛斷電話,他看著筆記本上的三人合影,終于把手機打開了。短信息提示鈴聲接二連三地響起來,翻過三條后,他就看到了文言的短信:

手機關機,家里電話沒人接,你不在東莞嗎

他沒回復文言,把其他短信息一一讀過。沒什么重要事情,也就是惠姐的兩條短信息讓他有些傷感。

二十幾分鐘后,郭點之把車開進了香馨花園,停到了一個角落里。

走到昔日他畫卡通小動物的那座幼兒園時,他有些邁不動步了,感覺惠姐一直在他身后拉扯他,他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

遠處傳來了悶雷聲,空氣有些濕潤,他往夜空里瞟了一眼。

文言家里的燈沒有亮,他盯著那一塊補丁似的黑,盯了很久也沒挪動。

一輛白色廣本從他身邊駛過,他一閃身上了人行道,低頭走到那面畫滿卡通小動物的墻下。他抬手摸了摸一條狗的腦袋,又去揪了揪一只貓的尾巴,心里一陣陣翻騰。

他后悔給了惠姐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像一塊陰影罩在他心上。要不是這最后一次,他想自己是不會在此猶豫不決的。

他轉過身,靠在墻上,再次想起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番話,郭點之改變自己的最大障礙,不在別的地方,就在郭點之的身上,郭點之畏懼冒險,挑戰意識陽痿,好用自娛自樂來掩飾內心的脆弱,缺少嘗試超越自我的自信——

其實他對自信有著明白的理解,自信就是一個人的定力加上耐力。

我郭點之身上,究竟有多大的定力與耐力呢?

他就這么靠著墻站立,時而看看文言的家,時而瞧幾眼夜空。

感覺今夜有雨,他突然渴望馬上下雨,最好是大暴雨,他想好好體驗一下在大暴雨里孤立的滋味。

兩條腿開始發麻了。他倒了幾下腳,腿沉得像是墜上了沙袋。由于血液流速的原因,沒過多久,他的兩條腿由麻變木,上半身有種沒著沒落的懸空感覺。

他咬了咬牙,接著往下撐。他想,既然站到了這個份上,索性看看自己到底能把這個姿勢挺多長時間?

裝在褲兜里的手機響了,他假裝沒聽見,他有點跟自己的耐力較勁了。

又傳來了低沉的悶雷聲,感覺就在頭上方不遠的地方。

當手機再次響起時,雨點子落下來,不是很大,也不急。

他心里揪了一下,腦子里閃出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他把手伸進褲兜,死死抓住還在叫喚的手機。注意力一分散,那個打退堂鼓的念頭就溜出了腦子。

這時他看見在離他不遠的人行道上,模模糊糊有什么東西,仔細盯了幾眼才意識到,那模模糊糊的東西是一個打著雨傘的人。

手機鈴聲自動結束,他松了一口氣。

現在的雨,像是比剛落下來那會兒急了一些,他雖說還沒有變成落湯雞,但從頭到腳也淋得差不多了。他抹著臉上的雨水,身子往下塌了一下,看來這個姿勢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手機鈴聲第三次從褲兜里飛出時,他發覺飄在人行道上的那把雨傘,鬧鬼似的朝他移了過來,他心里一抖,手朝后撐住了墻。

雨傘停下來,手機鈴聲隨之消失。

下半身像是離開了他的身子,只感到上半身皮肉一陣陣發緊的他,有種置身魔境的幻覺。

手機鈴聲第四次響起時,郭點之腦子里轟地一響,他覺得腦袋爆炸了,身子軟綿綿地癱了下去……

過后文言告訴他,那晚她散步回來,心里越發惦記他了,就本能地掏出了手機。第一次撥打他手機時,她隱約聽到了幼兒園墻根下有回聲,嚇了一跳。第二次提心吊膽撥打時,她感覺貼在墻上的那條黑影子差不多就是他了。等到第三次撥打時,她便認定了貼在墻上的黑影子就是郭點之,因為她摁下發射鍵后,就死死地盯著他的下身。當一小塊她渴望見到的醒目的海藍色,在他右褲兜那兒亮起來的時候,文言說她的心一下子就躥到了嗓子眼。至于說認定后為什么還要第四次撥打他的手機,文言說不過就是想讓踏實的心,再踏實踏實。

有關他那天為什么會站在幼兒園墻下淋雨,他給文言的說法是,她屋子的燈沒亮,他覺得她當時不是沒在家,就是已經睡覺了,于是他只好站在幼兒園的墻下重溫往事,誰知后來下雨了。

對于他的這個說法,文言是聽過了也就聽過了,沒有多問,倒是對他那晚拒吃奶片這個細節挺上心,問過他好多次,每次他的回答都是站傻了,餓蒙了。

他們擁在雨傘下接吻的時候,文言從他的左褲兜里掏出了奶片瓶,在他背后取出幾粒奶片。他對奶制品的氣味,有種本能的敏感,盡管當時正在下雨,空氣的濕度不利于奶片氣味擴散,但他還是捕捉到了,抓住接吻的一個間隙,含糊不清地對她說,我不吃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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