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庫者

確切一點說，廢品庫建在山坡的正當(dāng)腰上，是一座類似于碉堡的房子，四間兩層，墻圍子上粉著黃漆，在夏天的大片綠色中十分扎眼。庫房的前后都是矮莊稼，長得茁壯喜人。山腳下有條煤泥溝，淌著些污水。

老廢品庫屬于遠(yuǎn)處的礦山，又好像不屬于，反正一年到頭的沒有人來過問這里的情況。可是有一點卻讓人猜不太準(zhǔn)，你說不重視吧，這庫房里卻一天到晚都有兩個人看守著，看守者又像某部電影里守軍火庫的兵士那樣的有著幾分凝重和嚴(yán)肅。

看守者是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他們整天在圍了木欄鐵絲網(wǎng)的院子里溜達(dá)或到院外的草坡上坐著。吸兩根紙煙，大聲地說說話，或者朝山下的鎮(zhèn)子里望。

山下是一大片磚房瓦舍，從遠(yuǎn)處看是黑的，走近了看也是黑的，因為在那些間房子的瓦楞上都積著厚厚的灰燼和粉塵。老看守便跟小看守說，鎮(zhèn)子的四遭都被煤窯礦井圍了，能干凈得了?小看守便說，可不是咋的，前個晌午去鎮(zhèn)上給你買煙葉時，瞧見那些窯漢們都光了膀子蹲在面攤上喝面湯，指正把煤面子都帶著吸進胃里去了。老看守就瞅著小看守樂，說你娃娃也忒夸張了吧，煤面子落房脊上不假，卻咋也進不到碗中喝不到胃里去呀。小看守便也樂了，不做聲地爬起身來，走到旁邊的玉米田邊解褲帶撒尿。小看守的尿水渾黃，嘩嘩地澆在那些綠油油的青禾葉子上。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去，很久都不會有什么變化。

每月最后一天，老看守精神抖擻地起來做早飯，然后下山，去鎮(zhèn)北邊的礦上領(lǐng)兩個人的工錢。小看守也飽飽地吃，因為這一天是沒有晌午飯的，他要等著老看守從山下領(lǐng)工資回來，再升火起灶燉肉吃。

其實，守這廢品庫的還真就不止他們這兩個男人，還經(jīng)常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光顧這里。女人叫大平，是來附近侍弄她家玉米田的。第一次來的時候，大乎跟小看守認(rèn)識了。他們的相識有些戲劇性。小看守在田邊解褲帶撒尿的時候，被站在身后的大平吆喝了一聲。女人粗門大嗓的，說大白天的就干壞事呀?小看守的尿當(dāng)時就嚇沒了，忙收了家伙回轉(zhuǎn)頭看女人，等見到是一個手里握了鐮刀，有些眉眼的年輕女人之后，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咋了，撒尿咋了，管天管地，你還管人拉尿放屁?小看守的話也把女人說樂了，女人說管你咋了，你澆了俺家田里的莊稼呀。小看守說，尿水就是用來澆莊稼的，咱是幫你施肥了呢。女人說施你個屌肥，你總是向一個地方澆，不把莊稼苗燒死才怪呢。

后來兩個人拌了幾句嘴后，便心平氣和地相識了。女人說她叫大平，這幾片莊稼地都是她一個人開的，每年收的口糧剛夠吃不說，還要拐好幾個彎。并問小看守的名子。小看守說他叫李德貴，河南周口店人，來礦上快兩年了，挖了一年窯，調(diào)這里看倉庫半年。女人說還有個老的吧，他叫啥名字，你們倉庫里裝的啥寶貝疙瘩呀?小看守說老王是咱們的組長，本地人，倉庫里好像都是些下井用的廢舊物資，具體都是由老王管，他不摻和。

女人便隨小看守去見了老看守，理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那就是討碗水喝。

兩個守倉庫的男人才知道女人是山下鎮(zhèn)里人，是個小寡婦，丈夫是個工亡的礦工，靠一點微薄的救濟金和種這一小片玉米田生活。

女人長得不賴，臉盤秀氣，就是皮膚黑點，說話也潑辣，認(rèn)識兩個守倉庫的男人后沒幾天，便給兩人扛來半袋子大米，還手腳麻利地幫他們拆洗了被褥鋪蓋。

這一回，老看守知道了大平不光抽空到坡上來伺弄田地，她還要在鎮(zhèn)子里定時地做另外的一份工作，給一家餐館洗盤子洗碗，為的是供養(yǎng)女兒讀高中。

老看守留女人吃了飯，他用鹽腌的咸肉燉了野蘑菇，還炒了一大盤蔥花雞蛋。

三個人算是熟識了。

盛夏的莊稼多半經(jīng)了雨水后，都是暗綠的色彩，葉子高矮整齊，隨風(fēng)舞蹈，舞出些新鮮的氣味和寂靜與遼闊來。

兩個看倉庫的男人是整天整夜呆在院子里的，一方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天地，把他們和歲月的輪回系在了一起。老王負(fù)責(zé)做飯、查看倉庫里的庫存，小看守負(fù)責(zé)打掃衛(wèi)生，院子周圍的嘹望，兩人的工作不急不緩不輕不重，最難打發(fā)的算是時間給他們帶來的寂寞，用漫長來說并不為過。礦里給他們倆每月開幾百塊錢工資，老王拿大頭，小看守拿小頭，原因嘛也很簡單，老王是礦里的合同工，在柳根井一干就是十幾年，去年攤上了一次冒井被困在了拐子角，營救及時而逃脫了劫難，養(yǎng)了些時日后，心臟就不行了，渾身乏困沒勁力，便跟礦業(yè)務(wù)股的趙負(fù)責(zé)說明情況，換了來坡上看倉庫的活。小看守是礦里招聘的臨時工，因為跟礦業(yè)務(wù)科的一位干部搭點親，就分來看倉庫了。小看守家不在本地，瞎子掉井在哪兒都背風(fēng)，樂得個清閑，便對自己的活計還算滿意，少拿點錢就少拿點，出來打工的最起碼要求也不就是為個吃穿不愁嗎。

老王是老看守，在他之前的是夫婦倆，沒干幾年男的得了重病，只好卸了職搬到山下去了，老王來頂職兩個月后又迎來了小看守。

那倉庫一共兩層四間房，上下各兩間，上面的兩間住人和做伙房，下面的兩大間則是倉庫，里面裝滿了采煤用的廢舊物資。讓小看守覺得奇怪的是，說是兩層樓房，樓梯卻建在了外面，鐵制的踏板懸級而上，一直到二樓的水泥平臺，到倉庫的門口。

小看守除了打掃衛(wèi)生外，其余的時間就是到平臺上看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山坡底下那條黑色的河流，總給他壓抑的感覺，還有更遠(yuǎn)處的成片的房屋，也全都是黑灰色的屋頂，好像是在有意地加深他內(nèi)心的憂郁。

這是小看守看到的遠(yuǎn)處，近處則是大平的玉米林，青禾正健壯地生長著，有長得快的已經(jīng)隱約地露出了紅纓。莊稼是農(nóng)民的生活之本，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你怎么辛苦伺弄它都是心甘情愿的。有時候小看守也會去那條河邊上走走，穿過半人高的玉米林和一大片青草地，就到堆滿了灰沙石的河岸上了，青蒿雜亂，護著黑色的河水流向更遠(yuǎn)的地方。

聽老王說過，這河叫煤泥河，原本是清凌凌的河水摻進了礦上廢棄的煤灰，才變成了這樣的。河里沒有魚，有同樣是黑灰色的蛤蟆，在青草和污水里跳來跳去。讓小看守想到那可能就是自己吧，離鄉(xiāng)在外，除了寂寞還是寂寞，除了為生活所累還是為生活所累呀。

從無際的青禾想到遠(yuǎn)方的家園，小看守的眼圈會慢慢地濕起來。

就在他枯坐河岸冥思苦想的時候，老王沙啞的嗓子在坡上響起來，開飯嘍，聲音無力卻曠遠(yuǎn)。

老王的叫聲勾起了小看守肚子里的饞蟲，肚子咕咕地叫了。

老王有女人，這話是老王自己說的。

老王說的女人不是來伺弄青禾的鎮(zhèn)里大平，也不是他的結(jié)發(fā)老伴。因為鎮(zhèn)子里的大平跟他剛認(rèn)識不久，而結(jié)發(fā)的老伴卻早在兩年前就死掉了。老王所擁有的這個女人是他新近交下的，鎮(zhèn)子里北市場賣肉的中年女人王翠玲。老王管王翠玲叫王屠戶，那是起先的叫法，幾個月之后就改叫本家妹子了。

北市場在鎮(zhèn)子靠近礦山矸石堆的地方，附近有廢井口、坑木房子和左一堆右一堆的碎矸石。住戶也不少，全部都是泥土磚混房，矮趴趴地從鎮(zhèn)子里排過來，被管片的警察統(tǒng)稱為外來人口管理區(qū)。

老王每個月去礦上領(lǐng)他跟小看守的工錢，都要打這里過，繞過幾大堆碎矸石就到了菜市場，支了布棚子或立了木架子的貨床上，擺滿了時興的蔬菜和瓜果，及各種廉價的日用百貨，琳瑯滿目又應(yīng)有盡有。

老王喜歡聽小販們的吆喝聲，也愿意聞那些蔬菜的腐爛味和煙草的辛辣味，還有人們身上熟悉的汗味，這是久違了的氣息，是人活著應(yīng)具備的氣味，是經(jīng)了歲月的靈光的打磨啊。老王懷里揣了錢從礦勞資股回來路過北市場的時候，他要歇一會兒的，在市場一頭陳九的面攤前坐上一坐，花兩塊錢吃一碗寬面條。這面是他極其喜歡吃的，是他老伴活著的時候都做不來的，面筋呈暗褐色，拇指那般寬窄，浸著同樣顏色的湯，再撒上大把的蔥花和辣子，紅綠相配，用大號的藍(lán)瓷碗盛，你說你能不吃?

老王會慢慢地喝面湯，一根一根地拿筷子挑面筋吃，會吃得滿頭滿臉的汗水，直到湯盡面殘，方放下碗筷，卷一根紙煙抽。遠(yuǎn)處的房屋是靜的，太陽暖洋洋地升起或降落，各色衣著的人 摩肩接踵地走在凌亂擁擠的市場里，就像穿梭在空氣里的魚一般。每個月的這一點時間里，是倉庫守護者老王最愜意的時候，他喝面湯時不急不躁，抽旱煙時也不急不躁，急什么啊，倉庫和集市上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就像他如今的蒼老而又緩慢的日子，真就沒什么可急的。

老王歇了氣后，會起身朝市場的里面走，到鄉(xiāng)下來的小攤床上給自己買兩把曬好的黃煙，給小看守買上一小紙口袋炒熟的葵花籽，有時候還要買上幾根洋蠟，再把隨身帶著的小塑料桶裝滿散裝的白酒。這一切的花銷絕對是花他自己的錢，剛領(lǐng)的工錢，小打小鬧的玩意是要破費的，而又不能花小看守的錢，人家本來就比他拿得少，又是外鄉(xiāng)人，出來做活計不容易，要攢錢娶女人的。

一切都買好之后，老王還要到市場最北頭的肉鋪子里割些肥豬肉，五花三層的來上它幾斤，新殺的豬肉燉起來香，絕對解饞，這錢卻是他跟小看守兩人的，是礦上發(fā)的夜勤補助，雖說每人只有十幾塊錢，卻也好呢。索性就不分了，就聚到一塊拿來割肉吃，人說吃大魚大肉不好，但總不沾葷腥也不行啊。

老王每月到肉鋪子里割肉就成了他的固定計劃，而一來二去地就和屠戶王翠玲相識了。王翠玲是個中年女人，在市場上擺攤床賣豬肉十幾年了，也是獨身，可她這獨身跟種玉米田的大平不一樣，她有丈夫卻蹲在監(jiān)獄里，是前幾年擺肉攤時跟稅務(wù)所的人犯口角，酒后動了刀子，你想想那拿來殺豬的刀子會有多鋒利呀，只是輕輕一捅，跟他犯口角的邢稅務(wù)便血流成河了，之后便死掉了。這樣子王翠玲的丈夫便觸犯了法律，被送進了監(jiān)獄。王翠玲在哭紅了眼睛之后，拿起了丈夫留下的殺豬刀，接著擺攤床賣豬肉，在她看來這就是生活的變故，由不得你多想，也由不得你退縮，人總得活命呀，總得面對現(xiàn)實呀。

屠戶王翠玲潑辣，身形也健壯，在北市場里無人敢欺負(fù)她，就連稅收和工商的人也讓她幾分。

老王每次來買肉時都不跟她講價，說要幾斤割下來上秤一稱，有多少算多少，立馬付錢。在老王看來，擺豬肉攤的妹子也不容易，他聽人說過的，丈夫蹲在監(jiān)獄里，女人一個人做買賣帶孩子，這樣的生活要多艱難有多艱難。何況拿來買肉的錢又是他跟小看守兩個人共有的，花多花少也沒那么心疼。

老王的舉動卻讓王翠玲很感動，她就覺得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好，在礦上還有份工作，便時不時地白送給老王一兩個豬腰子或者半掛豬下水吃。兩人真正好到一起還是一個下雨的天氣里，快傍晌午了老王才到王翠玲的鋪子里來，市場上很多人都收攤了，可王翠玲卻在等老王，她知道老王會來的，只是下雨把路耽擱了。她把割好的幾斤肉扔給他說，以為你不來了呢，下這么大的雨。老王說咋能不來呢，坡上還有個小兄弟在等著改善伙食呢。王翠玲便收拾好攤上的東西，推車子回家，她一邊走一邊說，雨大路不好走，去家里躲躲雨吧。王翠玲的一句話老王竟應(yīng)下了，說那我?guī)湍阃栖囎影伞扇巳ゼ依镏蟊阌辛艘欢尉实墓适隆⒇i做菜喝酒，說掏心窩子的話，酒喝多了就抱到一起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做了回夫妻間的事。

事后，王翠玲問老王說，咱倆做夫妻不行，我有那惹禍的男人呢，我不要你咋樣，只要你對我好就行。

王翠玲還說，你是礦上拿工資的人，不會嫌棄我吧?

老王說，咋會嫌棄你呢，咱就是個普通的礦工而已，拿那幾吊子錢算個球呀?

王翠玲跟老王接著說，咱的身子都好久沒被男人碰過了，今后你每個月下來領(lǐng)工錢的時候就來家里住一晚吧，肉也不要你錢，咱供著你吃。

老王說中，不過肉錢該給還是得給，能沾你身子已經(jīng)算是福分了呢。

打那次之后，老王便把事情的原委跟小看守說了，一來是讓他跟著自己高興高興，二來是想借此緣由多下山兩回，去跟屠戶王翠玲見上一面，好讓小看守一個人守倉庫，可話不說明了便沒有借口。

大平是在圍自家的玉米田轉(zhuǎn)悠時發(fā)現(xiàn)小看守的，小看守正在褪褲子朝她家的玉米田里撒尿水，大平就說話了，咋也不能這么干壞事呀，你瞧瞧你尿的地方，即便是給咱家的莊稼施肥，但你總朝一處澆那不把苗燒死才怪呢。

小看守見是個年輕的女人，便跟她調(diào)侃了幾句，最后兩人都把話說得平和了些，算是熟識了。

然后，小看守帶大平進屋子里喝水，再把她介紹給老王，三人拉話才知道彼此的境況。大平說她一個人寡居著，一個人種這兩片田，收糧食換成錢過日子。老王說妹子的日子過得清靜，大平說你說錯了一個字，應(yīng)當(dāng)是清苦。老王說一個人啊，每天有得吃有得做就是知足的份，還講什么清苦不清苦。小看守說，等秋收的時候，咱幫你割玉米吧，在老家時經(jīng)常做的，冷不丁閑下來還真是不得勁。老王說你閑了是吧，閑了就去倉庫的后面挖那條溝，那條溝已經(jīng)不防水了，得加深加固才行，說不定礦上哪天就來人了，要是檢查不合格就得扣了咱的年終獎金，幫妹子割玉米還早著呢。

大平再來歇乏的時候，兩人就留她吃了便飯。大平也沒客氣，留就吃唄，也不是什么宴席，總要比自己帶的干糧強。大平下一回來伺弄莊稼時便給他們扛來了半袋子大米和一瓶子自家熬的葷油。

大平說，再有兩個月玉米就熟了，這季節(jié)山牲口和野貓野狗的會聞著秋莊稼的味而動，出來禍害莊稼，不勤出來溜著點哪成呢。

有時候到傍晌午了，大平過來早了就幫著做飯炒菜，然后三個人一起吃。

吃飯時，老王要整幾口酒，問兩人喝點不，大平說她為喝，她一聞酒味都不行。小看守也搖頭說不喝，小看守嘴上這么說時，心里卻說也真想喝幾口，但當(dāng)著人的面是不能喝的，得等沒人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喝。啥算沒人的時候呢，就是說老王去坡下邊見那個女屠戶的時候，自己是要吃晚飯的，那時候就剩他一個，做什么都說了算，就炒盤菜喝兩口。

小看守不僅僅是這么想的，他也真就在努力地實踐著自己的想法，有好幾回他喝了酒之后都會產(chǎn)生沖動，從炕席底下翻出老王掌管的倉庫的備用鑰匙，仗著酒膽打開每一間倉庫的大門，把里面的廢舊物資查看一遍。他想象著老王也是像他一樣，舉著燃亮的蠟燭，把靠北墻的那些舊電機數(shù)一下，再把靠南墻的摞起來的木箱子揭開蓋子，用微微搖曳的燭光照亮盛在箱子里的各種型號的螺母和叫不上名字的配件，還有置放在另一間倉庫里的那一捆又一捆的銅線和鐵絲，及更多的礦用物資。小看守的心便會豁亮一些，便會有了滿足感，自己畢竟守了近大半年的倉庫啊，他是將自己的全部寂寞和渴望都打磨在了這些被他看守的東西上。

大平在一次老王去礦上領(lǐng)工錢的時候來到倉庫里，她給小看守帶來了一樣?xùn)|西。

大平跟小看守說，想要一點家里修房子用。

大平拿來的東西就是倉庫里有的銅線。

小看守看到女人拿來的只是一小截，可女人嘴上說要的卻是一大段。見小看守沒吭聲，大平就從懷里掏出一副藍(lán)色的毛線手套來說，特意給你打的呢，馬上天就涼了，冬天掃雪時便能派上用場的。

小看守盯著女人好看的眉眼瞅了幾眼，才去炕席底下摸出鑰匙來，下樓打開倉庫門，給女人抱出來一小捆銅線。

大平臨走的時候，喜氣地在小看守的臉上摸了一把，說謝謝了老弟。

那副藍(lán)毛線手套被小看守試著戴過之后，藏到了他的破提包里。

隨著秋的臨近，大平來倉庫的次數(shù)多起來。大平跟老王和小看守混得都挺熟了。大平做的飯也好吃，而且來時總是不空手，帶些自家園子里產(chǎn)的蔬菜，吃了飯還坐下來拉拉話。

大平有時候就趁著老王不在，管小看守要一些廢舊物資，每回都塞些錢給小看守。小看守也知道這些錢是臟錢，推脫著不想要，但又管不住自己，錢抓著他的手。

大平還在老王下坡去鎮(zhèn)子的一個晚上來到倉庫里，女人喝了酒，說要留下來過夜，坡路太難走了，剛下過雨滑著呢。小看守說那你就將就住一夜，咱這倉庫里條件不好，別委屈了大平姐。兩個人躺下后拉話，大平說在這成家得了，河南那邊有啥好，不好活人吧。小看守沒吭聲，往日里他頭一沾枕頭就著，這會兒卻沒了睡意。你想想身邊躺著的可是個臉盤好看的女人呀，他能夠隱約地聞到女人頭發(fā)絲上淡淡的香氣。窗外月光如洗，將銀子般的流光灑到屋子里來。就在小看守終于有了睡意時，大平在旁邊抓了他的手，竟使勁攥住了，弄得小看守騰地就紅了臉。

那一回大平仗著酒勁鉆進了小看守的被筒，邊抓著小看守的手撫摸著她的身體邊說，她想男人了，她這話嚇得小看守抱著被筒躲到了炕尾。

大平在第二天下坡去時跟小看守說了句話，說，你呀就是一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老王還是每個月去坡下，到礦勞資股去領(lǐng)兩個人的工錢，可偏偏這個立秋后的月份兩人的工錢被停發(fā)了。

老王微笑著跟管賬的于會計說，咋就停發(fā)了呢?

于會計說礦里的原煤銷路斷了，資金不周轉(zhuǎn)了呢，都得等。

老王仍舊微笑著說，那得等多久呀?

于會計便有些不耐煩地說，那可就不知道了。

老王從礦上出來，路過北市場時，沒有去喝面湯，他覺得連工錢都沒拿到手哪還有心思亂花錢呢。走到王翠玲的肉鋪前方停下腳。王翠玲案前的肉賣得差不多了，只剩了兩條前槽肉和一葉豬肝。王翠玲似乎看出了老王臉上的不愉快來，就問他咋了，沒精打采的樣子。老王不想說，在案子旁邊的一塊空地上蹲下來，掏煙口袋卷旱煙抽。王翠玲彎腰從案子底下拎出一條子割好的肉來，放到案子上拿油紙裹好，說回去燉著吃，多放些粉條子，今個這頭豬膘肥，準(zhǔn)保香。

老王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直到把煙頭抽得燎到手指上了才扔掉。

老王起身說妹子你借給咱點錢吧，這個月不開工錢了，咋也得買些米面油鹽回去，倉庫里已經(jīng)不多了。王翠玲從身上的圍裙兜里摸出幾張油漬麻花的鈔票來塞給老王說，拿去花吧，一家人啥借不借的。王翠玲的話讓老王感動了一下，想這個女人雖說身強體壯些，心眼卻好使，難得自己能跟人家認(rèn)識，也算是福分啊。

老王接了錢，數(shù)了數(shù)說開了工錢就還你，然后朝市場里面走，他要去糧油店買自己所需的物品。王翠玲在后面跟他喊了一嗓子，王翠玲說要不要中午回家里吃口飯啊?老王說不用了，過些天再下來吧。

老王回到倉庫的時候，大平也在，正跟小看守站在院門口拉話。老王說正好割了肉回來，就做頓晌午飯吧，一塊吃。大平說那就由她來做，剛好來時摘了些油豆角來，油豆角燉肉，不香死你倆才怪。

小看守說他出去抱柴禾，負(fù)責(zé)燒火。

三個人吃飯時，老王說了停發(fā)工錢的事。老王以為小看守會著急，會不高興，相反的是小看守不但沒急，連追問原因都沒有，只是低下頭往嘴里扒飯。老王便又把他在鎮(zhèn)子里聽到的幾件新鮮事說給兩個人聽。老王先說了鎮(zhèn)里一家豆腐坊著火的事，著火倒是平常的事情，拿水撲滅了就完事，可放火的竟是只老鼠卻不平常了。老王說該著那家人倒霉，做豆腐貪了半宿黑，臨睡前抽棵煙，將煙頭扔到門檻子旁邊，就被一只出來尋食的老鼠遇見了，竟被它給叼到了灶房里的柴草堆上，引燃了火，燒塌了半邊屋脊。兩口子是親眼看著那只煙頭被老鼠叼住翻過門檻的，等穿了鞋下地火就著起來了。

老王說完之后見兩個人只是瞪大了眼睛看他，就強調(diào)說是真的，難道你們不信嗎?

半天大平才說信，前些年井下的老鼠還成精了呢，吱吱叫著結(jié)成群帶著一些礦工躲過了一場冒頂，活下來的礦工們說，要是沒有那些老鼠把他們引到一個安全的巷道口，就全都被砸在井下了。

老王又給兩人講了他聽來的第二件事。

老王說礦上的一個干部帶些公家的錢跑了，說是去上海或者廣州了。

大平說干啥呀?

老王說賭錢賭輸了，就撬了保險柜，拿走了公款，通緝令都貼滿各個公共場所了，像大字報似的。

小看守說，像他這樣，一般要是抓住了得判幾年?

老王說少說也得三到五年。

小看守說那要是拿刀子捅了人呢?

老王說得看捅成什么樣?要是捅死了興許得償命。

大平說捅輕了就輕判唄，反正法律是有尺度的，量唄。

小看守說那要是不知道捅成什么樣咋辦?

老王說怎么會呢，拿刀子捅人了就能知道捅完的后果。老王端著酒碗看著小看守說，你今天說話怎么顛三倒四的呢?人家那個干部是盜款潛逃了跟拿刀子捅人有什么關(guān)系，我看你是沒弄明白。

小看守吐了下舌頭不說話了。

天漸涼時就有霜下來了，把秋莊稼打熟了。

大平帶著幾個人開始收玉米了，一壟一壟地掰玉米棒子，金黃的玉米棒子沒半天就堆了兩大堆，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亮。

老王也拿了把鐮刀加入了收割的隊伍里，他幫大平割掰完了玉米棒子的秸稈，一棵一棵割倒了打捆。

小看守原本說好了也幫大平割玉米的，卻在兩天前請假回老家了。小看守前天下坡去鎮(zhèn)子里寄錢時給家里掛了一個電話，說一個親戚病得挺重，他得回去看看。

在收玉米的幾天里，大平每天都是割肉打酒地招待包括老王在內(nèi)的幾個雇工，借老王的倉庫的鍋灶做飯，并說好了等玉米賣出去給老王些報酬。

收玉米的最后幾天里，小看守回來了，臉白得如一張紙似的。

老王問他那個患病的親屬咋樣了?

小看守說死掉了。

老王說那就別悲傷了，好好呆著吧。

小看守跟老王說，他想跟礦上說說，換份工作，去下井。

老王說呆不習(xí)慣了吧，就是年輕的緣故啊，也好，身強力壯的，去井下挖煤，工錢多不說，還充實，那你就去找你那個親戚說說吧。

小看守去礦上回來后跟老王說，他那親戚讓他等幾天，說下個月南礦三、四采區(qū)都調(diào)人。

又一個守庫的晚上，老王去坡下見屠戶王翠玲去了，小看守正做晚飯的當(dāng)口，大平來了。大平給他帶來了一包鹵好的熟食和一些洗好的腌醬菜。兩個人就吃起來。小看守應(yīng)大平之約找來了老王的散裝白酒，拉著話就喝下去小半桶。大平說莊稼都收回去了，心里也踏實了，跟～塊石頭撂了地一樣。

在跟小看守喝光碗里的酒后，大平從懷里摸出兩張大面值的錢來，塞給小看守說是獎勵給他的。小看守有些懵懂，也有些不解，說就幫你掰了三天玉米棒子，咋就給這么多錢呢?大平說拿著吧，你跟老王頭兩個人守這破倉庫多不容易，動煙動火的，再說也得攢錢說房媳婦吧。

小看守不接，說給得太多了，就干那么點活收這么多的錢受領(lǐng)不起。

大平就拉了小看守的手說，跟你實說了吧，是賣那些銅線的錢。

大平的話讓小看守嚇了一跳，他說總共你才拿了幾回呀，就賣那么多錢?

大平說，銅線的收購價貴著呢，傻兄弟，在倉庫里堆著也是堆著，倒騰出去點換成錢，比啥都強，你說這年頭錢多不好掙呀，礦上連工錢都給你們停了，還不自己想想法子咋能活命呢。

小看守說，你不是說家里修房子用嗎，咋就拿出去賣了呢，要是礦上知道了可是挨罵挨罰的事呀，以后可不能再做了。

酒后，大平提出不走了，小看守也沒說什么，就給她也鋪了被筒，熄燈后大平再一次鉆了小看守的被筒，光著身子抱住了他。大平說她冷，只有抱著男人的身子才能暖和過來。

小看守的手被大平捉住并放在了她豐滿的乳上，使小看守在臉紅的瞬間翻身壓住了她。小看守竟是輕車熟路地狠狠地要了她……女人趴在小看守的身上貼他耳根說，你怎么一下子就從一只小綿羊變成了小老虎呢。

小看守一邊繼續(xù)揉搓著大平的雙乳一邊說，我還是一只吃人的老虎呢。

夜深一些時，小看守告訴抱著他的大平說，他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屬虎的，是一只臘月里的坐山虎。

大平說那你只比咱小七歲，咱是屬羊的，在我們東北這疙瘩小七歲不算小的，虎和羊的屬相也不犯克，正好由著你吃我。

小看守翻過身來趴到了女人身上，借著依稀的月光，正好看到了女人臉上浮起來的那一坨子紅暈。

鎮(zhèn)子上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老王去振興四礦區(qū)三采區(qū)的井口等小看守，想把自己定在臘月二十一跟屠戶王翠玲辦喜事的消息告訴給他。等了一個時辰后，遇見從井下升上來的一個熟人，也就是三采區(qū)的安全員趙建國，問他找誰，老王說找小看守。趙建國沒弄清楚是誰，老王便追加了一句，是找原來跟他一起守了段時間倉庫的李德貴。趙建國脫口便說，你找他干嗎，上個星期就被公安局抓走了。

老王說別開玩笑，有急事要通知他呢。

趙建國說誰跟你開玩笑了，不信你去礦保衛(wèi)科問啊。

老王望著趙建國遠(yuǎn)去的背影，半信半疑地又等到升井上來的兩個人，問了竟都是說一樣的話。

老王的腦袋嗡地就大了，趕忙小跑著去了礦上，推保衛(wèi)科門進去一打聽，方知是真的，說就是前幾天的事，李德貴兩年前在老家拿刀捅殘了他媳婦，原因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外出打工時媳婦竟和村里的電工私通，一怒之下犯了錯，事后逃到了他這個遠(yuǎn)房親戚家，下井躲藏起來。

礦保衛(wèi)科的人說，李德貴表現(xiàn)不錯，是主動來自首的，現(xiàn)正關(guān)押在縣看守所備審呢。

老王回家跟屠戶王翠玲說了一聲后，便換衣服買些水果香煙坐汽車去了縣上，打聽著找到看守所跟人家一說，竟答應(yīng)讓他見一面。

在探監(jiān)室里，老王見到了消瘦許多的小看守，兩人在四目相對的時候，眼里突然間都有了淚水。

老王說兄弟你咋這么犯糊涂呢，咋著也是自己的婆娘啊，還值當(dāng)你那么下狠?

小看守拿衣服袖子抹著眼淚說，不是一時沖動嗎。

老王說自首了好，你還年輕，還有路要走的。

老王把那些買的東西拿出來擺到桌子上，除了香煙水果外，竟還有一紙袋子炒熟了的葵花籽。老王手抖著抓出幾顆放到小看守的手掌心里，眼淚就掉出來了。

小看守說大平姐剛來過，她說她這個弟弟無論蹲多長時間監(jiān)牢，她都認(rèn)咱。

老王說咱跟王翠玲也要結(jié)婚了，等你出來了就回鎮(zhèn)子里來吧，來家里天天給你燉肉吃。

小看守說，好啊，等辦事那天你就替咱多吃幾顆喜糖吧，另外你欠咱的那一個半月的工錢咱不要了，算是隨禮份子了。

老王從縣看守所出來的時候，天下起了鵝毛大雪，雪片子把老王眼角上的淚痕一下子就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