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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飼養員

2007-01-01 00:00:00
芙蓉 2007年1期

我哥李更打來電話時,我正在伺候麗達。麗達是一只母猴子,一周前剛做完絕育手術,此刻正坐在動物園特意為這個畜生準備的秋千上,雙手捂著胃部,大睜著一雙死魚眼,半天也不眨一下,就像我嫂子黃小麗發呆時一樣。

在電話里,李更的聲音依舊沉穩冷靜,不容辯駁半句,口吻活像一個做事很講原則的財神爺。他要我火速提取一萬塊錢,立刻給他送到知春里四號院,他在門口等我。我清楚,李更準是又淘到一件寶貝,他每次淘到一件像樣的玩意兒,總是愛這么指手畫腳地吩咐我送錢去,好像他現在真的成了玩古董的大行家了。其實他收藏的那些破玩意兒,像我這樣的正經人真有點羞于啟齒。但我哥李更卻恬不知恥,平時我難得到他房間一次,他就會不失時機地指著一堆破爛玩意兒不停地向我傳播古代性知識,因為他收藏的那些玩意兒都是與性有關的器具,還散發著鬼魂的氣息。不過這倒也符合他的工作性質,要知道,我哥李更是個婦科醫生,在全國婦科界是個響當當的角色。

有著響當當名號的婦科專家李更,在從事本專業時可以說是心細如發,但做其他事情則從來不經大腦過濾一下。比如,他出門總是喜歡圖輕省,明知道自己去做的是些費錢的事,但他就是不帶上足夠的錢,仿佛懷里揣上一萬塊錢會把他的雙腿壓彎,好像他把握十足地把我當成了他的長腿的錢包。一想起他在人家面前故作老成莊重,對我指手畫腳的樣子,我就忍不住惡心。說實話,對我哥李更的那些事情,包括他這個活人,我真是厭煩透了。

我喜歡母猴子麗達,喜歡公猴子杰克,喜歡黑猩猩倫茨,喜歡河馬湯姆;我最喜歡的則是老虎安達。老虎安達比我早半年來到動物園,經過好幾年對它無微不至的伺候,現在我和安達成了親密的朋友,連我女朋友馬彩鳳都可以大膽地撫摸老虎安達的屁股。河馬湯姆雖然形象很酷,但到底是個老實人,就不多說它了。需要隆重介紹的不是公猴子杰克,杰克除了會討好幾只母猴子,就會整天朝游客們一邊吱吱吱,一邊伸手要吃的。

我要把母猴子麗達多說一番。

麗達在游客面前幾乎都是直立行走,目不斜視,步履細小,神情活像一個傷情的懷春少婦行走在漫無盡頭的黃土大道上。游客們愈是朝它喊叫,它愈是擺出一副矜持的派頭,獨自坐在秋千上,先是左顧右盼一番,仿佛想找一面鏡子打理一下發型,接著,一只爪子托著猴腮,目光下垂,就像思春的怨婦想起傷心的往事。如果有游客呼喊得急切了,麗達就會慢慢地向呼喊者張望一眼,冷靜得宛如經過數分鐘的思考一樣,款款地抬起爪子在遮不住牙齒的雙唇上一按,猛地向呼喊者拋去—個飛吻。然后,又像悲切又像害羞地緩緩把臉扭到脖子后邊。游客們無不贊賞麗達的這一手,議論紛紜,如此善解風情卻淪落為一只猴子,真是造化弄人,老天爺不長眼。聽他們言談的口氣,好像麗達應該到皇宮里當娘娘去。我們動物園的工作人員聽到這些話后,無不大加譏笑,因為我們太清楚猴子麗達了。在無人觀賞的時間里,母猴子麗達幾乎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騷貨,尤其在它發情期里,簡直把所有的公猴子都追得恨不得鉆天入地,活像即遭砍頭一樣,個個吱吱大叫如同悲號。就連調皮鬼老虎安達,一聽到麗達發情的吼叫聲,也會毛發倒豎,把尾巴夾得緊緊的。然而,麗達又是個肚子不爭氣的騷貨,一弄就懷孕,而且一懷孕就流產——屁股上掛滿白中帶紅或紅中帶自的黏液,真叫人嘔吐。但是,越是這時候,我越要加倍小心地伺候這個卵巢像漏勺似的畜生。因為這個畜生太善于表演,具有取媚游客的強大本領,可以為大家多掙獎金,所以我們有保護它身體健康的責任;如果有一天沒有了麗達,很多游客鐵定不會答應的。鑒于此,我們動物園開會做出了一個讓全世界動物園都不會輕易做出的決定:把這個畜生劁了。誰知道,術后的麗達不僅沒有了性欲,還患上了嚴重的胃病,而且也不再表演,整天傻呆呆地坐在秋千上,大睜著一雙死魚眼,兩只爪子輪番撫在胃部,仿佛它與生俱來的表演天賦也隨著它身體的某個器官被一刀割掉了。

我哥李更顯然等不及了,又一次打我的手機,我這才意識到我在一只再也不能發騷的母猴子身上耽擱的時間太長了。我沒有接李更的電話,我知道,正火冒三丈的李更會在電話里大喊大叫一番,或者什么也不說,只讓我諦聽他憤怒、沉重而急促的喘息聲。

于是,我在屁股上擦了擦雙手,走到車棚里,騎上我的摩托車,迎著搖搖欲墜的陽光,躲閃著亂穿馬路的個把混人,到銀行取錢去了。

因為塞車,把錢交給我哥李更后,我趕到“達達達”電影院時,天都黑透了。馬彩鳳肯定等急了,因為電影就要開始了。

馬彩鳳是“達達達”電影院的領座員。

馬彩鳳穿著銀灰色的制服,站在燈光輝煌的前廳里,一副亭亭玉立的樣子。我一進寬大的玻璃門,馬彩鳳就直勾勾地看著我,撅著小嘴,一句招呼都不打。心地善良性情憨厚的好女孩馬彩鳳生氣時就是這副樣子。等我笑嘻嘻地靠近她時,她絲毫不顧人多眼雜,很不體面地撲上來就死死掐我的胳膊,疼得我直齜牙。我一點也不生氣,能夠被馬彩鳳的一雙小手掐幾下,我一直認為是我的幸福:馬彩鳳長了一雙肥肥的小手,無比的柔軟,我頭一次握她的雙手時,把她身上的其他地方全忘了,只是一個勁兒地擔心她那雙小手會像流水一樣從我指縫里流落到地上。我喜歡握住她的手的那種感覺,愜意而綿長。

我握住馬彩鳳水一樣柔軟的手,踱著方步朝里走。她的幾個同事哧哧地笑。現在,馬彩鳳傻乎乎地笑著,一點也不在意,反而更緊密地依偎在我肩膀上,不像我第一次拉她的手時那么局促,更不像我第一次拉她的手被她同事看到后她一下子掙開,閃身離開我老遠,嚴肅而凜然地說:“請你放尊重些!”這玩笑開得有點太虛假了吧?

在平時,伺候完那些從不說人話的畜生之后,我最喜歡的就是看電影,因為無論什么鬼電影,總是離我的生活很遙遠,所以能給我很多快樂和向往,讓我覺得活著還有許多想頭。一句話說,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了電影,那我伺候完那幫畜生之后,除了想方設法把自己變成畜生之外,別的我還真找不到適合我這樣的人可干的事情。因為我知道,在蕓蕓眾生中,我是一個平庸的年輕人。好在“達達達”電影院離動物園不遠,我往常大多是出了動物園就進電影院,我喜歡這種無所用心的生活,也過慣了這樣無所事事的日子。這樣一來,我就認識了馬彩鳳,馬彩鳳是“達達達”電影院的領座員,我是動物園的飼養員,也就是說,我們都是認得幾個字但又沒有多少文化的人,所以我們說認識就認識了,說戀愛就戀愛了,幾乎沒有什么過程,也沒有什么特別深刻的細節供我們回憶。也許有很多感人肺腑的故事,但像我們這種沒文化的麻木腦袋記它干什么?連我們認識到底有多久了,我都要思考十多分鐘才能說出來。不過我印象深刻的倒有一點,就是我認識馬彩鳳那年夏天給她買過一件杏黃底小綠花的背心,她很高興,老是穿在身上,在我家的走廊和陽臺上扭來扭去。她認為那是我對她的愛,那件背心是我愛她的具體表現。看著她表情虔誠感情豐沛地跟我嘮叨這個愛情話題時,我就忍不住想笑,因為我之所以給她買背心,是因為我頭一次把手伸入她衣服里想摸她的乳房時,她堅決不肯,死命掙扎,一副頑強的傻勁頭兒,我一陣發瘋拼搶,把她的內衣撕壞了。

馬彩鳳是個稱職的領座員,她一絲不茍地把我領到最后一排的邊角座位上,很有禮貌地說:“你先給我老實待著,忙完了我再來陪你!”

我比較喜歡馬彩鳳這種在公眾場合一是一二是二的干練作風。

我看電影喜歡坐在最后一排的邊角上,這真是個好座位,坐在這兒看電影里那些離你生活很遙遠的故事,不用擔心后腦勺有幾只眼睛盯著,好像要提醒你電影里的故事不過是虛構的罷了。原先我坐在這兒體會不到坐在這兒的妙處,只是為了方便與馬彩鳳摸摸捏捏,后來我成熟了一點,于是我體會到坐在這兒不用擔心有誰的眼睛,你可以坦然清醒地嚼著口香糖,慢慢欣賞電影里那些離你生活很遙遠的故事,有時候很精彩,有時候很他媽扯淡。

說著話兒,燈光就黑了。一陣短暫而又難熬的寂靜之后,黑色的銀幕上突然響起悶雷般的音樂。過后,緊接著一陣子零亂得顯得有些骯臟的聲響,好像有人在黑暗中的樓道里碰倒了自行車,踢倒了尿壺之類。這聲響長得快讓人討厭了,一直是黑片的銀幕上才出現兩個模糊不清的入影,其中有一個我聽來有點耳熟的男人壓著嗓子說:

“安女士,請把燈打開好嗎?”

是李更,我哥李更。

在漆黑一團的樓道里,李更跟在一個人影背后,朝前蠕動著。他們摸著墻,摸到一扇門前,人影嘩嘩啦啦地翻弄著一串鑰匙,在細碎的聲響中找到了開門的那把。人影打開了門,還是沒有半點光亮,只有一團顏色更深的黑暗迎面撲來,夾裹著一股淡淡的過期海鮮的腥臭味。這團黑暗和這股氣味攪拌在一起,就像一只蠻橫的肥手捂住了我哥李更的鼻子和嘴巴。我哥李更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失聲說道:

“安女士,請打開燈好嗎?”

“好的。”

人影發出女人的聲音。接著,啪的一聲,房間里的燈光亮了。被李更稱為安女士的女人呈現在光亮之中。她的臉頰在白兮兮的燈光中有點虛幻不清,惹人注目的是她的頭發,零亂、油膩,仿佛任其生長的青藤攀纏在頭上,腦后胡亂夾著一把碩大的塑料發卡。她上身穿著露出一圈肚皮的黑色背心,松松垮垮地兜著她的乳房,她明顯沒戴乳罩,乳房在衣服內顛來蕩去的,有可能飽滿,有可能不飽滿。她下身穿著一條碎花睡褲,赤著腳,趿拉著一雙男人的拖鞋。她就這么有幾分肆無忌憚有幾分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我哥李更,軟軟地抬起胳膊,向屋里一伸手,潦草地做個請的姿勢。

“李先生,讓你見笑了。”

我哥李更打量了一下房間。屋里放滿了七零八碎的玩意兒,撲鼻而來的氣味說不清是宋朝的還是元朝的,像從千米地下挖出的幽靈在屋里游蕩著。李更眼前一亮,作為一個資深望重的業余收藏家,他頓時意識到這種年代久遠的氣味在勾他的魂。他一點也沒有顧慮自己干凈的散發著清香氣味的西裝革履,興沖沖地闖進了屋里。

“李先生,隨便看看吧。”

安女士有些慵懶地給李更指點著屋里的瓶瓶罐罐,一邊拿起桌上的香煙,一屁股坐在桌邊的長沙發上,點上煙,似是而非地抽了一口。她坐的沙發是布藝的,干凈整齊,與屋里的狼藉景象很不相稱。

李更的目光在一件件玩意兒上掠過,最后微笑著把目光落在安女士夾煙的手上。很顯然,他沒有看上屋里的那些玩意兒。他神情溫和地笑笑,拿出與患者交談時的和藹口吻說:“安女士,滴水閣的湯老板可能給你說過,我只收藏一類東西。”

安女士不介意地也微微一笑,叼著煙,側身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沉甸甸的黃布袋,像扔條毛巾讓李更擦汗一樣,一抖手,黃布袋飛到了李更的手上。

李更打開布袋,取出一件玉器,是兩個像幼兒手掌大小的青玉小人兒,赤裸裸地在做愛,后體位插入,聯結在一起,后半截男根在外邊露著,惟妙惟肖。李更只是搭眼光一看,便又放入布袋,對安女士搖搖頭,微笑著說:“安女士,我不能耽擱太久了,夜里我還有兩個手術要做。”

“哦,我忘了,湯三胖子說你是個婦科醫生,還怪有名的。”

安女士說著,掐滅煙,站起來,趿拉著拖鞋,撲撲踏踏地走到墻角處的一個大腿高的陶瓷花瓶前,彎腰伸手,從瓶子里取出一團草紙,她剝開草紙,小心翼翼地拎起一個環中躍魚的玉件。安女士舉著手,拎著玉件撲踏撲踏地走到李更面前,把玉件放在李更伸開的手掌里,半真半假地開玩笑:“當心碎了,我要訛人的哦!”

那不過是一件造型一般的玉件,圓環中一條青尾鯉魚一躍而起,微張著嘴巴,仿佛準備撲食飛蟲,又仿佛剛撲住飛蟲含在嘴里未及下咽。這有什么稀奇的。然而我哥李更頓時嘴巴繃緊,接著兩只喜悅的眼睛瞇了起來,滿臉都是收獲的歡樂,仿佛給一個病人做完手術后剛從手術臺上下來似的。李更有些贊賞地看著安女士,安女士用相同的目光看著他,好像兩個藝術家對一件藝術品的共同認知而一下子心有靈犀了似的。在他們目光和諧地相互對望時,屋里安靜極了,哪怕一滴汗珠落地都能造成巨響。

“水……給我喝水…¨”

在寂靜中,突然從另一個黑暗的房間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安女士站起身來,有幾分歉意地對我哥李更點點頭,朝那間發出聲音的房間走過去。

李更看著安女士的背影,覺得她的曲線流暢,骨骼比例恰到好處,臀部豐滿圓潤,肌肉剛勁,對盆骨有著很好的保護作用……李更不禁搖了搖頭,自責不該用一個婦科醫生的目光來觀察一個做古董生意的女人。

安女士走進那間黑暗的房間里,并沒有開燈,接著是倒水的聲音,接著是水杯磕磕碰碰的聲音,再接著,一個男人喝水的聲音咕咚咚響。不過,李更并沒有留意這些,他趁安女士不在場的短暫時間,又拿著那件玉件對著燈光細細觀賞了一番。安女士從黑暗的房間回到有光明的房間時,李更還在打量著玉件,嘴角洇上了滿足而安詳的微笑。

“是我先生,他喝醉了。”

安女士說。她說話時目不轉睛地盯著獨自傻笑的李更。李更似乎感受到她目光如錐,頗有含意,連忙轉開目光,看向窗外。窗外是城市的夜景,有幾束光亮像探照燈似的在樓頂上掃來掃去。

“這是干什么的呀?”就聽李更孤零零地說。

“那邊在蓋高層大樓。”安女士說,“弄得這一片動不動就停電。”

兩個人好像正拉家常,突然之間,房間里的燈暗了下去。在黑暗之中,就聽安女士淡淡一笑,李更說了一句:“真是的,說停電就停電了。”接下來是一片寂靜的黑暗。過了一會兒,有一陣嘈雜而細碎的動靜,還有一些平靜中稍帶些局促的喘息聲,接著是開門聲。等咣當一聲關上門后,燈光一下子醒過來了。屋里不見了我哥李更,安女士背靠在剛剛關上的門上,抬起右手,右手里捏著一沓鈔票,嶄新的。安女士左手蘸了一下口水,便刷刷刷地數起來。剛數到一半時,黑暗的房間里再次響起剛才那個男人的喊叫聲:

“水,我要喝水。”

安女士面無表情地向黑暗的房間望一眼,把沒有數完的鈔票放進抽屜里,這才趿拉著拖鞋叭噠叭噠地走進黑暗的房間。在黑暗中,她的手伸向水壺,水壺在窗外的光線映照下,放出幽暗的沒有靈魂的光。看不清安女士的臉色,只見她慢慢地向窗口探過身子,向窗下張望。她看到我哥李更拎著手包——手包里裝著那個環中躍魚的玉件一仿佛還吹著愉快的口哨,走向在路邊停著的一輛黑色的奧迪A6。李更打開車門時還向樓上張望了一眼,接著鉆進車里,一溜煙地開走了。安女士這才回身,拎著在幽暗中發射著微微光亮的水壺,往一只在黑暗中看不見的杯子里倒水。在清脆細長的水聲中,要喝水的男人哧哧哧地笑起來,笑過之后,他甕聲甕氣地說:

“現在你可以把燈打開了。”

四邊墻上的壁燈一下子亮起來,好像這么多燈是在同一時間內通上了電。一場沒頭沒緒的電影就這樣結束了?真讓人感到他媽的沒意思透了。馬彩鳳弄醒我時,我還在迷迷糊糊地捋理著我哥李更和安女士的故事,不過我最惦記的是那個躲在黑暗的房間里要水喝的男人該長成一副什么樣子,會不會就像我們的老虎安達,或者像相貌蠻酷的河馬湯姆。可是,馬彩鳳弄醒了我,她用她那雙綿軟的小手掐我的耳朵時,我的嘴邊還掛著一縷酣睡中遺留的涎水。

在馬彩鳳看來,這顯然是一場好得不得了的電影,讓她大大開心。從電影院出來,到我騎上摩托車,她一直在絮叨剛看過的電影,接二連三地笑個不停,直到她跨上我摩托車的后座,摟住我的腰,她還在說電影。哦,我騎摩托車的樣子很酷,壓根就不像個動物飼養員。我喜歡在車流中穿行,快速穿行。馬彩鳳也喜歡我騎著摩托車在車流中像流星一樣飛馳,在飛馳中,她就像一張狗皮膏藥,死死地貼在我身上,任我把她帶到哪兒去,而且她從來沒有尖叫過。我喜歡她這分傻勁頭兒,勝過喜歡她那雙粉嘟嘟的小手,勝過喜歡她那雙水靈靈的細瞇眼。馬彩鳳雖然只是個電影院里的領座員,但我一直堅認她才是個真正的電影工作者,因為她看的電影比我多多了,而且把那些外國影星的名字記得倍兒清。我不記那些東西,不管那些人叫什么名字,演什么角色,對我來說,電影里都是離我現實生活很遠離我靈魂很近的故事,我覺得這就夠我用的了。

在積水潭橋那兒,一下子塞車了,擠得連插個摩托車前輪的縫兒都不好找。我掉轉車頭,曲里拐彎地離開了主路,一踩油門,駛上了人行道,再跑起來真夠快的了。可是馬彩鳳還沒有說完剛看過的電影,她緊緊地摟著我的腰,兩個乳房使勁頂我的背,仿佛手持兩柄奶狀手槍頂在我背上,逼問我伊薩貝兒·阿佳妮演的卡米爾好不好。說,好不好?

“誰?”

“伊薩貝兒·阿佳妮演的卡米爾好不好?”

“什么電影?哪兒和哪兒呀?”

“剛看的電影呀!”

“什么電影?”

“卡米爾·克勞黛呀!就是羅丹的情人呀!混蛋!”

哦,這電影我看過。太感人肺腑了,真的。我忽地一下子剎住摩托車:我想起那個安女士,她那副狀態,那種神情,真的很像那部電影后半部里的卡米爾,不缺少卡米爾高貴的藝術氣質,不缺少卡米爾的那份神經質,可能會缺少一些卡米爾的肉體所散發的沉迷氣息,帶有性欲光芒的沉迷氣息。不過,我沒有看清楚,這一點我不能肯定。

剛才強烈的慣性差一點兒把馬彩鳳鑲嵌進我背里邊,她似乎更想趁此機會和我合為一體,緊緊地貼在我背上,一雙小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肚皮,喘息著呢喃:

“好刺激呀!”

我和馬彩鳳到我家時,我哥李更房間里的燈還亮著,我嫂子黃小麗房間里的燈也亮著,就像以前一樣。在很久以前,我哥李更就和我嫂子黃小麗分居了。我可以作證,因為我一直和他們住在一起。他們不能趕我走,這座院落是我們祖上的遺產,我有一半繼承權的。他們也不想搬出去,因為這座院落四周環境幽雅,還有一院子草坪,草坪上長著兩排梧桐樹。我總是想,等到有一天,我和我哥老了,還可以架著鳥籠在自家院子里遛鳥,根本用不著到公園去。可惱的是,我哥李更目光短淺,把大門口左邊的一塊草坪鏟除了,弄平了一片地方,放他的那輛奧迪A6。現在,那一大塊鐵東西就停在那兒,被我哥李更窗口的燈光照著,兩個車燈幽暗地一眨一眨的,仿佛提醒我們全家人,包括馬彩鳳,在這樣優越的生活環境里,大家都是一樣很機械的。

馬彩鳳是個質樸的女孩子,她關上大門就往走廊上跑,像小鹿一樣,還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叫:“哥哥,我們回來了!嫂子,我們回來了!”盡管她的聲音在晚上異常響亮,但我哥李更根本就不應聲,從來沒有應聲過,仿佛他在房間里睡著了。其實他沒有睡,只不過拿著手柄放大鏡在細細觀看他的某個破玩意兒。我嫂子黃小麗還是有些人情味的,每逢馬彩鳳傻乎乎地通報我們回來時,黃小麗就會推開窗子,和顏悅色地說:“今晚沒做飯,你們自己弄點吃的吧!”

黃小麗燒得一手好菜,曾經把我和我哥李更伺候得很開心,每頓飯都吃得我和我哥李更活像地主老爺一樣,拍著肥胖胖的肚皮很快活地說一句:“風調雨順,今年谷子收成好呀!”

但是,現在黃小麗不給我們做飯了。黃小麗在報社工作,給我們做飯時,她只是個編輯記者,現在不給我們做飯了,反而成了欄目主編了。我不是說她當個小頭目就不再屑于給我們當免費保姆了,我是說她現在真的很忙,整天坐在電腦旁炮制一些影星歌星之流的八卦新聞,哪有工夫給我們做飯?當然,黃小麗不再做飯伺候我們,并不能成為我哥李更和她分居的理由。我哥李更和我嫂子黃小麗分居的原因,有沒有羞于見人難以啟齒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我一貫不大關心別人的生活。

好了,馬彩鳳已經做好飯了,等我吃了飯再說吧。

馬彩鳳特意為我做了她最拿手的西紅柿雞蛋面,真是難吃死了,端到動物園喂棕熊咪咪估計咪咪都不會吃。但我每次都表現出吃得很帶勁,而且每次都吃兩碗,明知道沒有了,還要嚷嚷著要吃第三碗。馬彩鳳很喜歡我貪她廚藝的樣子,其實她不知道,我之所以表現出貪她廚藝,是因為我吃過飯就會貪圖她的肉體。

我們很快吃完了飯,馬彩鳳很快刷好了鍋碗。馬彩鳳不僅是個質樸的女孩子,而且是個勤快的女孩子。接著,我們來到浴間洗澡。馬彩鳳雖然沒有什么文化,但她的肉體卻顯得文化很豐富,就是把贊美肉體的語言做成一萬套女裝,穿在她身上,沒有一件不合適,也沒有一件不恰到好處。我貪馬彩鳳的肉體。在洗澡時,我的一雙手幾乎黏在了她身上,簡直就是為她生長的一雙手,好像我不是自己洗澡,而是一個服侍馬彩鳳洗澡的浴池工作人員。馬彩鳳是個溫柔的女孩子,無論我的一雙手鬼影般地落在她身體的任何地方,她都會發嗲地一笑,然后逆來順受。馬彩鳳又是個倔脾氣,她堅決反對在浴間做愛,有時候我想體驗一下在溫暖的水流中做愛的滋味,沒有一次不被她嚴詞拒絕,然后赤裸裸地奪門而出。我只好隨后瘋追。這時候,馬彩鳳就會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像一朵綻放的白蓮花在房間里奔跑,從這個房間跑到那個房間。我只好在這個房間里捉住她做幾下,在那個房間里捉住她做幾下。這樣一來,位于院子西半部的十三間房子里無不散發著性的氣息。幸虧,這十三間房子是屬于我名下的。我雖然是個動物飼養員,但我喜歡奢侈淫靡的生活,我把十三間房子都裝修了,裝修工人按照我的鬼主意,把十三間房子弄得花樣百出,就連每個房間的地板都不一樣。反正上輩人留下的財產作弄不完,與其讓我哥李更整天往家里搬那些破玩意兒,還不如我把屬于自己的十三間房子好好裝修一番,以供馬彩鳳光著身子在每個房間里來回奔跑,就像一朵白蓮花在七彩的水面上漂移。

在第七個房間,我終于捉住了馬彩鳳,剛急不可待地做幾下,一閃身的工夫,她又從我身下溜走了。我氣急敗壞地追趕著。馬彩鳳在第八個房間沒有停留,我快速尾隨著她跨進第九個房間,一把抓住她,卡住她的后脖子,把她壓在窗臺上。她只好笑吟吟地扭著身子,我不由分說,一股腦兒進入了她。馬彩鳳像往常那樣呻吟起來,一邊掙脫我卡著她后脖頸的手,把頭高高昂起,望著窗外,嘴里哼唧著,仿佛在放聲高歌之前尋找一下節奏感。

窗外的月光如水,草坪上散發著露水氣息。間或有幾陣子夏蟲的鳴叫,吱吱吱,嗤嗤嗤。對面我哥李更房間里的燈光還亮著,他在房間里踱著步,藍色窗簾上映著他微微發胖的身影。我嫂子黃小麗房間的燈也亮著,粉色窗簾上沒有她的身影。她一定還坐在電腦前,正聚精會神地編造一些八卦新聞。

“等等!”

馬彩鳳忽然停住呻吟,并且一下子直起腰來。我像被駿馬掀下馬背的騎手,爬起來,有幾分尷尬有幾分沮喪有幾分憤怒地站在馬彩鳳身后。

“蝴蝶!”

馬彩鳳一指窗外,又回頭看我一眼。她兩眼奇怪地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是一只白蝴蝶。月光如水,照著窗前的草坪,草坪上一只白蝴蝶一會兒飛舞,一會兒停棲在草坪上。

馬彩鳳推開窗戶,我沒有攔住她,就像一道肉色的光,她一躍爬上了窗戶,跳了下去。接著,馬彩鳳麻利地撲了兩下,捉住了蝴蝶。她捏著蝴蝶的兩翼,像捏著一朵白色的小花,又快捷地翻越窗戶,回到屋里。

“神經病!”

我不滿地推上窗戶,強忍怒火,再次把馬彩鳳摟在懷里。馬彩鳳哧哧笑著,一松手,白蝴蝶在屋里飛起來。房間里燈光昏暗,蝴蝶飛到哪兒,哪兒就有一小團白光在閃爍。我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又卡住馬彩鳳的后脖頸,把她按在窗臺上。在有一只白蝴蝶飛舞的房間里,我和馬彩鳳都很亢奮,我們幾乎同時達到了高潮。接著,我和馬彩鳳軟軟地趴在窗臺上,張望著月光下的草坪,仿佛滿懷希望地能再次發現一只白蝴蝶。草坪上沒有蝴蝶再次出現,我們好像有幾分失望似的,四條胳膊相互糾纏著,軟溜溜地滑下窗臺,癱到地板上。倒是我在滑下窗臺的一瞬間,意外地發現我嫂子黃小麗房間里的燈暗了下去。

黃小麗關上燈,悄悄地把粉色窗簾拉開了一道縫,然后趴在窗臺上,向外望去。對面窗口一對赤裸男女的身影,像兩條肉蟲子在蠕動著。這情景像一點火星,點燃了她的腳后跟,她不由得蹺起腳尖,感到細小的火焰順著小腿爬上了膝蓋,接著遲緩地爬上大腿,就像水洇濕一張棉紙一樣,緩慢而執著地浸透了她的身體。兩條朦朧的肉蟲子消失在窗臺下,黃小麗這才感到兩腿繃得有點發僵了。她壓抑著急促的呼吸,有幾分失神地拉好窗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在黑影里,端坐著的黃小麗就像一尊菩薩,她就像菩薩一樣諦聽著人間的聲音,側著耳朵,仿佛有點耳背似的。

她的隔壁就是我哥李更的房間。

李更顯然還沒有睡覺,他還在踱步。這是他自從和黃小麗分居以來養成的習慣,仿佛踱步可以消磨掉他夜生活中的許多尷尬。他每晚如此,一邊踱步,一邊把玩一件玩意兒,直到夜深人靜他精疲力竭為止。此刻,我哥李更手里就是從安女士那兒買來的那個環中躍魚的玉件,一邊踱步一邊觀賞,時而抽一口煙,停下步子,嘴角微微一笑,仿佛在那個鬼東西的內部發現了它奇妙的靈魂。接著,他的步子快了起來,好像那個鬼東西給他的身體注入了新鮮的活力,連踱步的范圍也擴大了一圈。

我哥李更的房間是我們所有房間里最大的一間,原本是祖輩宴請賓客用的。一些設施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連那幾把紅木椅子也有一百多年沒動過地方了。古老的座鐘還在奇怪地走著,差了兩三個鐘頭它也不知曉,仿佛它還行走在一百多年前的時間里。地面上還是一百多年前那個英國傳教士饋贈的手織地毯,上面還有著展翅天使的模糊圖案。寬大的四面墻壁各有一排紅木書櫥,有兩面墻的書櫥塞滿了一本本厚磚頭似的背脊燙金字的書籍,男兩面墻的書櫥擺滿了李更近十年來淘來的各種不同類型的玩意兒。書櫥里一排排厚磚頭幾乎沒見李更動過,但那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沒有一件他一天不摸好幾次的。那些玩意兒放在那兒,要是在一百年前,尊貴的客人見了會嚇壞的。那是些什么玩意兒呢,有象征女陰的貝紋陶罐,有像長條狀烤白薯的玉祖,玉祖就是陰莖的尊稱;有貝雕男根,男根就是陰莖的俗稱;還有明顯就是一個陰莖的陶祖,還有狀如女陰的陶瓷酒杯,有象征陰莖與睪丸的陶油燈,還有一些刻有奇怪花紋的瓷質碟子、內畫春宮畫的瓷瓶等等。總之,這之類的玩意兒多得讓人一進他的房間,就會感到陰氣纏身,就能感到淫氣撲鼻,就會覺得自己掉進一個萬丈深的大淫窟。我哥李更,一個在國內婦科界大名鼎鼎的名醫,在工作之余,就喜歡浸泡在這個房間里。他開著奧迪A6,玩著古老的性器具,但他的生活很簡樸,抽煙不超過三五塊錢一包的,甚至他腳上的襪子爛了也舍不得換,就那么露著兩個腳趾,在散發著英帝國氣味的地毯上踱著步子。

我哥李更突然停下步子,他似乎聽到有人敲門。他站在那兒,從破襪子里露出的兩個腳趾神經質地蠕動了幾下。他猶疑了一會兒,還是拉了門。接著,我哥李更禮貌地微笑了一下。

黃小麗在門口站著,撲眨著眼睛,目光并不看李更。

他們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就那么相對而立,相互不看對方的眼睛。

“你還沒休息呀?”

“哦,我這就休息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休息吧,夜深了。”

“好的,我就要休息了。”

“那就休息吧。”

“好,休息吧。”

他們口吻平和,就像同事間的交談,“請把你的橡皮借我用一下。”“好的,你請用。”“下班了,走吧。”“走吧,明天見。”

自從分居以來,他們一直這么友好相處。十余年的婚姻關系,到了彼此只有相敬如賓的程度,真不容易,真夠難為他們的了。李更很滿意夫妻間這種相敬如賓的關系,所以,說完話后,他很紳士地微微抬起手,走到門口,做了個送客的手勢。黃小麗仿佛也接受這種關系,她也做了一個晚安的手勢,轉身走了。她趿拉著一雙布拖鞋,走起來悄無聲息,就像來時一樣;身上的絲質短款睡衣恍若不貼身似的,眼看著快要掉下來。推開她自己的門之前,黃小麗伸了一個懶腰,把短款睡衣牽到了腰部。李更看到黃小麗根本沒穿內褲,兩瓣屁股赤裸裸的像粉團一樣,在眼前一閃,隨著一聲關門聲,沒有了。李更頓時感到精神遭到劇烈的刺激,生理上被蔑視而產生的怒氣在肚子里開水一樣滾來滾去,眼前一陣暈眩,十數年來看過的、戴著橡皮手套摸過的各種類型的女性生殖器官就像丑惡的花朵,在眼前紛飛旋轉,并散發出品質各異的氣味。李更無言地慢慢蹲下來,用手卡住喉頭,像要把惡心與嘔吐卡回去,又像要卡住邪團在肚子里滾來滾去的怒氣。他費盡了力氣,終于成功地遏制住自己的惡心和怒氣,平靜地站起來,關上門,步子松軟地回到紅木椅子上坐下來,兩眼發呆地望著手中的那個玉件。

黃小麗回到自己房間里,摸著黑,在電腦前坐下來。好像經過一段時間的煎熬和思考之后,她啪的一聲打開了臺燈。她的怒火是顯而易見的,她的忍無可忍也掛在了嬌媚的臉上。她就那么冷漠地盯著液晶顯示屏,盯了一會兒之后,突然,她做了一個嚇人的動作,猛地脫掉短款睡衣,團作一團,隨手一扔,就那么赤裸裸地打開了電腦,啪啪啪地敲起來。

果然,只有半根煙的工夫,黃小麗的網友老奎出現了。

他們聊得很帶勁。

黃小麗的雙乳在顯示屏的光亮中時而閃動著潔白的光芒,時而閃動著粉紅色的光芒。看不見電腦上的字,只能看到黃小麗的乳房起伏頻率時快時慢。突然間,黃小麗生氣似的啪的一聲關上了電腦,又傻呆呆地在燈影中坐了一會兒,她的手機才終于響起來。黃小麗迫不及待地打開手機,聆聽著老奎那火熱而急促的喘息聲,隨口應道:

“好吧,我答應明天見面。”

“見面就做愛——我急著要你!”

老奎火熱的聲音在電話里變了腔,也許太急切的緣故,他的嗓子在關鍵時刻突發痙攣癥,弄得說話聲音像故意捏著嗓子賣俏聲一樣。

黃小麗沒聲響,把手機捂在耳朵上,伸出閑著的那只手,把臺燈關了。接著,在黑暗中,她上了床,拉過毛巾被蒙住腦袋,打著電話,哼哼嘰嘰話語不清,扭動身體,床在哭泣,嘈雜零亂,窸窸窣窣。但不一會兒,黃小麗打起了刺耳的呼嚕聲。

我發出一陣刺耳的呼嚕聲,把自己都吵醒了。我睜開眼睛一看,早場電影本來就不多的觀眾早已走光了。回想一下剛才的電影,不免有幾分恐怖,難道剛才上演的真是我哥李更和我嫂子黃小麗的家庭生活中的日常瑣事嗎?還是我在做白日夢?我帶著這個疑問,東張西望一番,我沒有看到馬彩鳳。我不由得喊叫了一聲:“馬彩鳳!”我的喊叫聲在空蕩蕩的影院里有些失腔走調。

“來了——”

馬彩鳳應聲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一把抓住她的雙手,盡管空蕩蕩的影院里還回蕩著我們一呼一應的聲音,但馬彩鳳的一雙小軟手還是讓我感到自己生活在真實當中,電影不過就是電影,玩兒的。

接著,我騎著摩托車,馱著馬彩鳳,去動物園上班了。

我有這個愛好,如果我上下午班,那么上午我就泡在電影院看那些離我的生活很遙遠的電影,這既不虛度年華,又可以打發無聊的時間,還可以和馬彩鳳相親相愛在一起。馬彩鳳喜歡我陪她上早班,因為早場電影根本不需要領座員,觀眾屈指可數,馬彩鳳完全可以傍著我的肩膀瞇上一陣子,然后精神抖擻地跑到前廳里和同事們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好像她的生活里充滿陽光。等我看完電影,就騎上摩托車帶上馬彩鳳,到動物園給那些畜生朋友喂吃的。之所以帶上馬彩鳳,一是因為馬彩鳳下班后無事可干,二是因為馬彩鳳比較喜歡動物;她最大的愛好就是在我喂食時撫摸動物們綢緞般的皮毛。她這個愛好,哈哈,是不是有點色情的意味呀?

我們趕到動物園時,快到了伺候動物們吃午飯的時刻。我的伙伴飼養員芳芳急著交班,等得都有點不耐煩了,她在配餐室里敲敲打打,發泄著對我的不滿。我和馬彩鳳剛走進配餐室,她就開始脫工作服,撅著嘴,一句話都不說,仿佛我欠了她幾百塊過夜錢。我沒去招惹她,一言不發地換上工作服。我了解芳芳,她是個好人。在我們動物園,人人都知道芳芳心直口快,人面桃花,膽大心細。有一次,老虎安達沒緣由地發起怒來,圍著鐵柵欄轉著圈子低低吼叫,大家都不敢靠前,連安達的好朋友我也沒有什么辦法。這時,芳芳帶著一身奇怪而濃烈的香水味走過來,把手伸進柵欄,撓了撓安達的身體,安達不安地轉著身子,芳芳瞅準機會,把手伸到安達的后腿間搔了搔它的睪丸,老虎安達居然乖乖地熄了雷霆大火,軟軟地躺下去,勾著頭舔自己胯間芳芳的手。從那以后,我們動物園的男人們誰也不敢再對芳芳發火。所以我不去招惹芳芳。再說芳芳今天甩點小脾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她老公昨天出差了,據說河南某地發現了在遙遠的第三紀時期的南方有蹄目化石,她老公是研究古生物學的,估計想到河南某地找到由中新世的仙齒獸繁衍到第三紀時突然變成箭齒獸的一種怪物。反正這些鬼玩意兒不是我這種大腦簡單的人所能弄懂的,不過老聽芳芳津津有味地講那些神秘嚇人的傳說。芳芳比我小兩歲,新婚燕爾之中,老是給我們講她老公那些既很遙遠又和我們身邊事物息息相關的故事。芳芳心情不好,不是因為她新婚中的老公出差需要兩個月時間,而是因為她怕我遲到了就會耽誤她回家伺候他們家的兩個寵物,芳芳把他們家的兩個寵物稱為兒子和女兒,兒子是狗狗淘淘,女兒是貓咪霏霏。芳芳很善于利用自己的職業特長。芳芳穿著黑色的超短裙,上身穿著米色短款無袖緊身衫,冷不丁一看,活像赤著上身,新婚中的兩個奶子要欺負人似的凸現著。只見她—邁腿,跨上紅色的男式摩托車,一溜煙似的飛跑了,兩條雪白的大腿發出的耀眼的光芒,活像無數的金葉子一樣飄落在摩托車馳駛過的道路上。這樣子很符合芳芳火辣辣的性格。包括她喜歡使用的那種奇特而濃烈的香水味,也濕淋淋地灑滿她駛過的道路上,飄蕩在圣潔的空氣里。空氣里活像剛下了一場硫酸雨,刺激得行人兩眼流不完的淚。馬彩鳳抹著眼睛,捂住鼻口,從手縫里說:“這香水,真他娘的!”

剩下來的都是我們自己的事了。我推著餐車走在前邊,馬彩鳳笑嘻嘻地跟在我旁邊,我們沿著圍欄,把不同的食物送給不同的動物,恭恭敬敬地請這些畜生大老爺們就餐。我喜歡把這幫畜生稱作大老爺,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喜歡這樣稱呼一下它們,這樣稱呼一下它們,我就會開心半天。我還喜歡觀看這些畜生大老爺們大吃特吃由我親手為它們配制的食物,以及它們吃飽喝足之后對我揚起心滿意足的臉,發出真誠的哼唧聲。我喜歡它們不做假的態度,這是我快樂生活中需要的態度,不能缺少。我尤其喜歡的是,當我給這些畜生大老爺喂食時,我的質樸的好馬彩鳳像個慈祥的老媽媽,蹲在那兒,從鐵欄中伸出雙手,撫摸它們閃光的皮毛。馬彩鳳撫摸它們的皮毛時總是無言無語,嘴角含著溺愛的美容,目光凝視著它們吃態憨厚的嘴臉。那副樣子,就像盯著自己懷抱里正在吃奶的嬰兒,一只手還愛撫著嬰兒的小屁股,傾情投入,不計回報。我每次看著這些,腦海里就會產生另一種情景:馬彩鳳坐在我家院子里的草坪上,坦胸露乳,在太陽下正在給一個小嬰兒喂奶,而離她不遠處,一高一低兩個幼兒正在爭奪一支奶油雪糕。而我,則站在圍墻柵欄處,風吹拂著我的長發,我夾著一支雪茄,心不在焉地向外邊張望。外邊遠處的街道上,車水馬龍,人影幢幢。這些都是我喜歡的,是我工作愉快的重要成分,誰也別想撬走,什么理由都不行。

我和馬彩鳳喂完埋頭憨吃的河馬湯姆,喂完了具有王者吃相的老虎安達,喂完了吃食倨傲的長頸鹿金妞,喂完了喜歡把食物拱到地上再吃的黑熊馬克迪,又喂過吃相下賤的公猴子杰克,接著我和馬彩鳳興沖沖地奔向黑猩猩倫茨。我們沒有搭理母猴子麗達,因為麗達傷口未愈,胃病未好,適當的節食有利于它傷口恢復和胃病痊愈。想必麗達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我們推著餐車路過它時,這只死猴子都懶得抬頭看我們一眼,就那么傻呆呆地坐在秋千上,低著頭,兩只死魚眼瞇著,兩只爪子輪番撫摸胃部,活像一個失寵的棄婦。

剛聽到刷刷響的餐車過來了,坐在石凳上曬太陽的黑猩猩倫茨馬上站了起來,難看然而可愛地笑了笑,朝我們迎了過來。猩猩有三種,黑猩猩、大猩猩、猩猩。它們和猴子有嚴格的區別,跟人特別相似,所以我們把它們統稱為類人猿。在這三種類人猿中,產于非洲赤道附近的像倫茨這種黑猩猩更像人。我和馬彩鳳不僅把倫茨當人看,簡直把它當成人精并與它結下深厚感情,因為這只大腦結構和人十分相近的黑毛畜生滿眼都是鬼機靈。我和馬彩鳳剛把餐車靠近圍欄,倫茨便動作遲緩態度認真地向我們敬禮。給我招手致意之后,便難看地笑著,把毛茸茸的爪子伸向馬彩鳳。每次都是這樣,只要馬彩鳳陪我給它喂食,倫茨就一定要和她握手。馬彩鳳和倫茨握手之后,便把它的午餐遞給它。倫茨像個人似的端著午餐,笑嘻嘻地點一下頭,接著,轉過身將背部靠在圍欄上,又笨拙地扭臉對馬彩鳳眨眨眼,示意馬彩鳳可以給它搔癢了。你們看,這個畜生多么知道享受呀。這還沒完,吃了午餐,倫茨還有要求,把嘴巴伸出鐵圍欄,要和馬彩鳳吻別。馬彩鳳只好偏過臉,讓倫茨在腮上吻一個響。倫茨滿意了,才用爪子捂著傻笑的嘴臉,轉身跑開了。馬彩鳳擦著腮幫子,一邊幫我推著餐車走,一邊苦惱地皺眉咧嘴。走了好遠一段路,馬彩鳳終于忍不住地說:“倫茨的嘴真臭,簡直能熏死人!”

“真臭!簡直能熏死人!”

一片唾棄聲在電影院里響連天。原因很簡單,電影正放到關鍵時刻,膠片卡住了。電影名字叫《和你結婚是為了尋開心》,外國大片。講的是一個有無數種怪事纏身的美貌少婦經過千辛萬苦的策劃,終于得到一個和情夫幽會的機會,她在大酒店的房間里洗好澡,赤裸裸地躺在潔白的床上等了很久,情夫才來,剛走到門口敲了敲門,膠片就卡住了。觀眾們很不滿意,怪叫聲此起彼伏。其實我覺得大可不必,因為下邊的事情沒有什么秘密了。低級趣味嘛。馬彩鳳就坐在我旁邊,安慰似的對我說:“新來的學徒,技術夾生,等等,好戲在后邊呢。”多么樸實無華的馬彩鳳呀,她認為下邊發生的故事是好戲。

一會兒的工夫,卡住的膠片就處理好了。少婦重新躺在床上,敲門聲再次響起。是一扇黑色的門,黑得發烏,仿佛門里和門外都隱藏著神秘的災禍。

敲門聲響起來,門半天都沒有開。那副死氣沉沉的靜止的樣子,仿佛敲爛它它也不會開。

觀眾們等得心急,噓聲又響起來。

門終于被推開了。我哥李更出現在門口,對屋里坐在沙發上的安女士微笑著點點頭,然后進了屋,隨手關上了門。他的動作,他的表情,都說明他來過好多次了,他和安女士相當熟了;或者他只來過兩次,但他們已經有了主顧之間的某種默契。

是的,盡管我哥李更大名鼎鼎,在社會上算得上是個有頭臉的人物,但他并不難結交,人人都愿意接近他。作為古玩收藏家的李更,在收藏這個行當里也小有名氣了,當然還沒有到人家送貨上門請他看玩意兒的份上,但卻到了不需要整天跑舊貨市場去淘玩意兒的程度,他已經可以事先電話預約好,然后直接到貨主家看貨,既節約時間,又減少了被蒙被騙或看走眼的諸多憾事。反正,搞收藏門道很多,能搞到我哥李更這個程度,真是不大容易。

安女士坐在沙發上沒有站起來,她拿著一把梳子,款款地梳著頭發。她的頭發濕漉漉的,好像剛洗過澡。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無袖衫,兩個赤裸裸的膀子上還掛著一層稀疏的水珠,陽光從她背后的窗戶照射進來,映在她濕潤的皮膚上,她肩膀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柔和之光。我哥李更進了屋,安女士也沒有停止梳頭,她只是對李更恬靜地一笑,接著緊一下慢一下地梳頭。我哥李更注意到安女士握梳子的左手小指上貼著創可貼,他盯著她的左手,滿眼都是關切的目光。安女士看出了我哥李更目光里的內容,她眼含更為明顯的感謝的目光,長久地盯著我哥李更的眼睛。

窗外的知了沒完沒了地鳴叫著,那種干燥的聲音令人心里發慌。

李更動作沉靜又不失優雅地在沙發另一頭坐下來,半側著身子,微笑著向安女士說:“安姐,給我看看你的寶貝吧。”他都叫上安姐了,我操!

安女士還在緊一下幔一下地梳頭,看樣子她并不著急。“你消息真靈通呀,李大夫。”

李更說:“放下電話就來了;湯老板說你這兒有稀罕東西,我哪里還坐得住呀。這不,還有兩個手術都推到明天做了。”

“那真是耽誤你的時間了。”安女士這才放下梳子,幾分嗔怪似的說,“這個老湯呀,一句話也存不住!剛才也給我打電話說你要來看看的。不過,李大夫,說真的,這兩件東西我是用了心的,真有幾分舍不得出手呀。當然,能到了像你這么愛惜物件的藏家手里,我也就放心了。”

說了,對李更露出一絲怪怪的甜蜜似的微笑,站起來拉拉裙裾,趿拉著那雙男式拖鞋,朝另一個房間走去。我哥李更無意間端量一下安女士的背影,覺得安女士今天穿得比較搭配,上身是淡黃色無袖衫,下身是米色及膝裙,這兩種顏色的結合,便使得安女士的一雙小腿增添了幾分嫩白。安女士的小腿肚線條十分流暢,鼓起的弧度恰到好處,一點也不像不惑之年婦女的小腿,乍一看還像小腿,細一看皮膚下的肌肉結滿了疙瘩,而且逐漸變粗,大腿緊跟著變細,屁股繼而變小,肚子接著變大——女人就是這樣變老的。

安女士手拿兩塊舊金屬一直走到李更面前時,李更才恍然從有關女人的聯想中醒過神來,他有些愕然地望著安女士手里的兩塊廢鐵爛銅,半張著嘴,鼻翼細微地動彈著,仿佛安女士手里的舊金屬散發出一股強勁的芥末味,刺激得他渴望來一個響亮透徹的噴嚏。安女士手里的兩塊舊金屬造型怪異,一件好像生鐵鑄成的蒜槌,頭上有一枚三棱箭頭;另一件狀如菜盤子,上面鼓起兩個嬰兒拳頭大小的丘。這兩件玩意兒好像都被蟲蛀了五個世紀,像蒜槌上長著三棱箭頭的東西表層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菜盤子上鼓起兩個丘的東西表面布滿了麻子。李更被兩個恐怖的玩意兒震住了,他顯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臉上的迷惑像地衣似的綠瑩瑩的叫人發怵。安女士見狀不由一笑,說:“李大夫真的不認得嗎?”

我哥李更搖搖頭。

“這個叫金剛杵。”安女士揚了一下長著三棱箭頭的蒜槌,一邊靠近李更坐下來,一邊令人費解地用金剛杵在李更的褲襠里碰了一下。“在古代,就是你的這玩意兒。”說著,把長滿麻子的銅盤子護在自己胸上,“這個叫雙乳鏡。”說完,帶著三分蔑視七分自豪的目光盯著李更。

李更在瞬間突然變得有些木呆,他沒有提防安女士會碰他的褲襠,更沒有想到她那么若無其事地拿自己的胸部做講解。安女士這兩個比喻太出奇了。李更有點緊張似的臉色一紅,感到自己身上的某根神經突兀間繃緊了弦。他故作鎮定地微笑著說:“這是什么時候的?”

“漢代。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與蔡文姬有點瓜葛。你知道,漢末大亂,蔡文姬被胡人掠獲,后來嫁給了南匈奴左賢王,兩人生活了十二年,生了兩個孩子,夫妻感情如膠似漆。后來文姬歸漢,左賢王難舍難分,就送了這兩件東西給她。這可不是我瞎說的,是有文獻記載的。當然,你也可以把它當做傳說。不過,這東西確是漢代的。”安女士侃侃而談,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哥李更,又有幾分感慨地說,“看來,在很久遠的年代,男人就已經很會享受了!”

安女士說著話,一邊無意似的握著金剛杵在雙乳鏡的兩丘間來回蹭著。

兩件舊金屬摩擦的聲音壓抑而刺耳。李更覺得這聲音活像肉眼看不見的一條絳蟲,爬進自己的耳朵里,并鉆進自己胸腔里,接著鉆進自己小腸里,停下來,在那兒來回爬動。他兩眼有點飄忽不定地盯著運動中的舊金屬,咬緊的牙關把腮幫子撐得越來越高了。

安女士似乎沒有發現李更的異常,仍舊摩擦著,一邊侃侃而談:“古人總是享受在后,總結在前,并做出實物來證明他們的智慧;現在的人喜歡總結在前,享受在后,而且從來不知道留下經驗記錄。就算現代工業技術十分發達,可是,誰又具備制造金剛杵和雙乳鏡的智慧呢,誰又能想出來要制造這樣具有想象力的器具呢?”

“我。”

李更的舌頭閃動了一下。當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時,臉色一下子變得通紅,就像全身的血在瞬間都涌到了臉上。也許身體局部突然間有了意外的反應而使他興奮異常,他清晰地聽到自己神經中緊繃的那根弦砰的一聲斷了。

我哥李更有幾分莽撞地一把抓住安女士的手腕。

安女士沒有掙扎。

安女士也來不及掙扎。

安女士被我哥李更壓倒在沙發上。當李更狂野地進入她的身體時,她微微一笑,雙臂摟住了李更的腰,兩手里還拿著金剛杵和雙乳鏡。那兩件舊金屬在李更背上,隨著李更上上下下的起伏而相互摩擦著,發出的聲音比窗外的蟬鳴更干燥,更刺耳,也更漫長。

窗外的蟬鳴聲終于停止了。

渾身汗水的李更整理著領帶,滿臉意外收獲的喜悅。安女士還躺在沙發上,赤著下身,她慵賴而滿意,但她的微笑卻是冷靜的。李更按捺不住心里的萬分狂喜,多年來因長期接觸女性生殖器官而厭倦進而陽萎的生活,被安女士打破了。打破得好。

打破得好。我哥李更替安女士拉下裙子,又裝腔作勢地親吻了一下安女士,然后站起身來,向衛生間走去。多年來養成的職業習慣提示他工作之后需要及時洗手。

當李更拉開衛生間的門時,他好像塊鐵似的焊在了門口。

馬桶上安放著一個男人,大腿齊根沒了,他只能像一個肉質飾物安放在馬桶上,不知是拉屎還是撒尿,他低著頭,像是尋找自己的雙腿,又像是觀察自己的排泄物。我哥李更焊在門口幾乎有半刻鐘了,這半塊低著頭的男人才抬起頭來,他面無表情地對李更說:

“謝謝你了,該我做的事你都替我做好了。”

李更很想拔腿就跑,但他的兩腿不再服從他的意識,只管發飄似的向后退,就像夢游一樣。李更走到門口了,拉開了門把柄,腦海里那個男人的形象還沒有消失。等他向門外邁出一條腿時,才聽到安女士在他耳邊似的說:

“車禍。”

李更的耳朵會跳舞似的動了幾下,仿佛安女士在他耳朵上吐了一口燙人的熱氣。

接著,門被輕輕關上。

一只手還在門把柄上,好久沒有拿開,就像黏在上邊了。

是安女士的手。她松開門把柄,轉過身,朝沙發上的金剛杵和雙乳鏡看了一眼,嘴角一縷似有似無的神秘微笑,再轉身,向臥室走過去。路過衛生間時,她隨手關上了門。里邊的半截男人嗓子里發出一陣子奇怪的聲音,就像木匠在鋸堅實的木頭。安女士沒有理會,徑直進了臥室。她的背影顯得失落又松弛,活像一面春天晚風中的粉色窗簾,微微飄蕩著,款款到了梳妝鏡子前。

鏡子里出現的是我嫂子黃小麗的臉。

鏡子里的黃小麗穿著潔白的絲質短款睡衣,剛剛沐浴過的身體還散發著好聞的百合味。我嫂子黃小麗喜歡在浴缸里撒上三把半百合花干瓣,然后躺在浴缸里,一邊瞇著眼睛在溫度適宜的水里撫摸自己光潔的身體,一邊品嘗美酒似的嗅著被水泡開以后的百合花散發出來的越來越稠密的清香氣息。在這種氣味中,她能感受到肉體逐漸開放的曼妙過程。

黃小麗十分欣賞自己此時的嫵媚面頰,她對著鏡子細細地觀察著,輕輕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腮,又捏一下自己的下巴,她捏自己時的動作細膩中帶有幾分粗魯,仿佛她的一雙蔥白似的小手是一雙大而溫存的男人的手。捏完之后,她臉上慢慢露出一點兒滿意的微笑。那雙蔥白似的小手忽地一下撩起睡衣,撫摸了一陣子凝脂般的小腹,接下來,兩只小手像迷途的羔羊,一只向下,一只向上。向下的那只手消失在鏡子以外,向上的那只手爬上高聳的乳房,握一會兒左邊的,握一會兒右邊的。鏡子里的黃小麗的嘴巴微微啟開,鼻孔翕動著,活像魚兒離開水有半個時辰了。

這時候,響起了蹊蹺的手機聲音。

黃小麗臉上一陣緋紅,手腳忙亂地沖出衛生間,活像一朵疾風中的白云,快捷地飄向臥室。臥室里的電腦開著,屏幕上是一只長耳白兔子在跳來跳去。紅色手機就在電腦旁邊,就像一只紅青蛙叫個不停。黃小麗把手機逮在手里,這才拿出幾分矜持接聽來電。她說話的腔調都有些失真了。

是她的網上密友老奎打來的。

“到了嗎,親愛的?”黃小麗半瞇著眼睛,仿佛老奎就站在她對面一米處。

老奎沒有說話,只是笑了幾聲。老奎的笑聲恬靜而和藹,怪有幾分迷人的味道。

“寶貝,人家可都洗完了呀!”黃小麗有些把持不住,帶著撒嬌的口吻。

“哦,啊,我真想馬上就看到你洗過澡的樣子呀!”老奎說。老奎屬于那種招人喜歡的男中音,字正腔圓,發音標準。

“那你快來呀!人家都等急了。”黃小麗把手機捂在耳朵上,身子扭了幾扭。

老奎又是幾聲迷人的笑,之后,又說:“寶貝兒,再忍耐一下吧,我現在去不了了,我馬上要開個會……”

“哼!你這人怎么這樣?接二連三地失約,你到底怎么想的?剛才在網上不是說得好好的,你上午有時間,臨到頭上又來這一套!不來算了,永遠不見面才好呢!”黃小麗忽地冷下臉來,大發雷霆,但她沒有掛電話,還把手機捂在耳朵上,顯然,她希望聽到老奎的解釋和哀求。

“寶貝兒,別生氣好嗎?這個會我真的要參加,競選副校長,這對我也是一件大事,我很有希望的;當然,當然,這事和與你做愛相比算他娘什么,可是,我也不能辜負領導和大伙的愿望呀!寶貝,請你理解一下好嗎?”老奎真會說,一字一頓,節奏張弛有度,聲調與態度結合得天衣無縫又恰到好處。末了,還給點小甜頭;“我保證下次一定光臨現場狠狠要你!天大的事也擋不住我!好嗎寶貝?親一個,親一個!吱吱吱!”電話里一陣子自己舌頭逗弄自己嘴巴的嘈雜聲。

黃小麗仿佛被真的狠狠親了一通似的,繃緊的臉一下子松弛下來,憤怒和不滿像棉花糖放進了熱水里,頃刻之間化得沒了蹤影,白水般的心田里,還平添了幾縷甜味兒。然而,黃小麗還對電話里的老奎不依不饒:“沒你這樣的!再三約人家,又再三失約,把人家當成應召女郎呀!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哼,下次再這樣,我就和你斷!”

說了,黃小麗果斷地合上手機,幾分解氣幾分失落地站了一會兒,軟軟地坐在了椅子上。但腦海里翻來覆去,老奎活像一只花蝴蝶,飛來飛去,只飛得黃小麗忍不住又把與老奎認識的前前后后回想了一遍。

老奎是個大學教授,太太在英國陪兒子讀書,他一個人住在寬大闊氣的房子里,有時候難免寂寞。老奎在電腦上敲出的字句文質彬彬,抒情又直白,火熱又纏綿。老奎發過來的照片英俊成熟,大鼻頭性感十足。老奎喜歡穿休閑服,眼神深邃又柔和。老奎是個博士生導師,滿腹經綸,學術帶頭人,前程似錦。老奎在電話里妙語如珠,聲音迷人。老奎的那里雄壯可觀,這是老奎在電話里親口說的,真迷人!老奎的手指細長白嫩。老奎沒有發福,小腹平坦而結實。老奎喜歡親吻女人的耳垂和私處。啊,老奎。啊,老奎。

從未見過面的網友老奎,幾乎勾走了黃小麗的魂兒。好多次急迫的約見,都是在黃小麗幾乎感受到他溫暖有力的懷抱時突然變卦了,變卦后的老奎更加纏綿,更加迷人,更加讓黃小麗忍無可忍欲罷不能。

黃小麗半躺在椅子里,耳邊回旋著老奎的話語,老奎火辣辣的情話就像滔滔不絕的江水,一浪接一浪地涌進黃小麗的耳朵里,涌進黃小麗的心窩里,接著淹沒了黃小麗的思想和意識,讓黃小麗進入了一個亢奮而混沌的世界里。她雙手上上下下地撫摸著自己新浴過的身體,在逐漸加重的喘息聲中時而啼叫一兩聲。終于,她癱軟在椅子里,兩腿僵硬地伸得筆直,兩條胳膊垂在椅子兩側,幾乎觸地的兩只蔥白似的小手濕漉漉的快要滴水了。

手機突然又響起來。

黃小麗軟綿綿地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有幾分不屑地冷笑一聲,握著手機的手又垂了下去。手機在她手里執著地響著,仿佛要掙脫出來。黃小麗任憑手機又響了好幾聲,才懶洋洋地接聽。

“寶貝兒,我開完會了,現在就去要你好嗎?”

老奎像是經過一陣長跑,有些氣喘吁吁地說。

黃小麗停了半天才說:“謝謝,不需要了。”

“我自己解決不了!”芳芳在電話里大喊大叫。“你快來幫我!”

早場電影剛放了十多分鐘,芳芳就一個勁兒地打我的手機。她家里的水龍頭壞了,大水快把她家的新房淹了。我沒怎么在意,因為我知道芳芳喜歡咋咋呼呼,凡事愛夸大其詞。再說,我不喜歡在看電影時有現實生活中的瑣事打攪我。我對芳芳說,你自己解決吧。她生氣地掛了電話。我半躺在椅背上,看著光怪陸離的銀幕上人來人往,剛剛省悟到電影里的故事正有些蹊蹺地與我的生活發生著奇妙的聯系時,芳芳又打電話,讓我趕快到她家修理水龍頭。我還是讓她自己解決,她一下子就在電話里大叫起來,刺耳的尖叫聲夾雜著硫酸般的香水味,真讓我有些想嘔吐了。

馬彩鳳一如既往地坐在我身邊;我說過,早場電影觀眾稀少,不需要領座員;她正津津有味地看電影,被芳芳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吵得有些不耐煩了,就用那雙小手推推我,讓我去幫一下芳芳。馬彩鳳這雙小手具有神奇的魔法,她隨便在我身上捏一下,那么她叫我干什么我就會乖乖地干什么。我只好站起來,往外走時,讓馬彩鳳等我回來帶她去動物園喂那些動物朋友們。馬彩鳳隨口應聲著,兩眼始終沒離開銀幕。

外邊的陽光有些刺眼。我騎著摩托車飛馳到芳芳家。芳芳家住在一個嶄新的小區里,他們結婚前剛買的房子,新婚蜜月還沒有結束,水龍頭就壞了,真有點掃興。當我敲開芳芳家的門時,才覺得自己又上了芳芳的當。芳芳衣衫整齊,滿臉微笑,根本就不像遭水襲擊的樣子。只不過是洗衣機的水管接頭和水龍頭不配套,芳芳想換個水龍頭。我一聽真想掉頭就走,但芳芳拿出新買的配套的水龍頭,大大咧咧地說:“咱們單位搞裝修,你干得很好嘛,我都看到了,你裝水龍頭特有技術,特快!”說了,又拿出一把扳手,笑嘻嘻地遞給我。

看來芳芳什么都準備好了,我只好拎著家伙走進她家的衛生間。況且平時我和芳芳相處得還不錯,所以我沒法不幫她這個忙。芳芳家的衛生間裝修得比較奢侈,快趕上總統廁所了。一個沖浪式浴缸過于扎眼,四壁上鑲嵌著巨大的鏡子。我看到自己在幾面鏡子里同時出現,不由得想了一下芳芳和她老公洗澡時會出現什么場面。我忍不住地笑了一聲,芳芳很聰明,馬上罵我死鬼。我開著她的玩笑,讓她把水閘關了。芳芳說早就關了,就等我來換水龍頭了。于是,我就換水龍頭。芳芳圍過來彎著腰觀看,好像她很懂行一樣。結果出了點麻煩,我卸水龍頭時以為流水是水管里的積水,當我拔掉水龍頭時,一股強勁的水流猛烈得把我和芳芳噴成了水人。我趕緊安上新水龍頭,一邊大罵芳芳真缺德!芳芳抖著水淋淋的衣服咯咯大笑著出去了。我安好水龍頭,隨手拽一條毛巾正擦頭臉,芳芳又在房間里大聲叫我。我應著聲就到了她臥室,在門口那兒,我站住了步子,腳后跟好像灌了鉛,半點再動彈不得。

芳芳在換衣服,她穿著露出半拉屁股的粉色小褲衩,正在扣乳罩,兩只手別扭地背在背后,左右就是扣不上。這個原因我明白,新婚的甜蜜生活使她的某個部位吃胖了。她家的兩個寵物都坐在床前的一塊花格地毯上,眼神像兒童一樣看著她。

“過來呀!幫人幫到底嘛!”

芳芳急得滿臉通紅,轉身瞪了我一眼。

我沒有過多考慮,就過去幫芳芳扣乳罩。按照我的性格和平時慣常吊兒郎當的作風,我忍不住地順便開玩笑似的摸了一下她的乳房。這一下,芳芳簡直氣壞了,猛地轉過身,紅頭醬臉地喘著粗氣,兩眼冒火似的盯著我,好半天,她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褲襠。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嚴肅的人,我喜歡隨遇而安的輕松生活,每當我的生活中出現棘手的問題時,我喜歡以開玩笑的方式化解矛盾。

就這樣,我順利地化解了芳芳給我的生活制造的麻煩。不過,令人費解的是,我在芳芳身上猛烈撞擊時,她家的寵物狗淘淘和貓咪霏霏活像中了邪,坐在床前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一直看到結束。芳芳很滿意,她像一個白皮膚的野獸一樣,光著屁股拿出她老公的衣服讓我換上。我出門時,她還很熱烈地吻我,舌頭活像一把鐵掃帚,猛刷我的口腔,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給她吐出來。

接著,我煥然一新地騎著摩托車,回到了“達達達”電影院。早場電影已經結束了。馬彩鳳正在大廳里等我,我按喇叭讓她出來。她笑嘻嘻地跑出來,一看我變了樣子,頓時僵在了臺階上,小嘴一下子撅了起來。

我有點厚顏無恥地說:“你神經病呀!”

馬彩鳳一步一個臺階地走到我身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喃喃地說:“你游泳了?”

馬彩鳳就會說這種沒頭沒腦的話。我大聲說:“水龍頭噴水了。你傻呀!上車!”

對馬彩鳳,我一旦做了錯事,就習慣用這樣的命令口吻。因為我們都是沒有多少文化的人,因此男人有時候得對女人動點硬的,不僅可以解決問題,而且還可以表示你對她的愛有多么結實多么厚道。

果然,馬彩鳳破涕一笑,跨上摩托車,摟住我的腰,把臉貼在我背上,我頓時感到我們的心靈一下子貼近了。于是,我一個急拐彎,飛也似的駛上了寬廣明亮的馬路。馬路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地面上升起一層氤氳似的熱氣,太陽一下子變得火燒火燎的,仿佛換了兩重天。馬彩鳳不怕熱,緊緊地摟住我的腰,還時不時用臉頰蹭我的背,仿佛要在炎熱中檢驗一下自己的嗅覺的靈敏度。我則大聲吹著口哨,滿腦子都是芳芳豐腴潔白的翻騰著的肉體。

到了動物園,我立刻關閉思想,因為我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動物飼養員,在工作期間,我不考慮其他事情,一心一意地為那幫畜生大老爺們配制午餐,因此沒有注意馬彩鳳有什么變異。就像往常一樣,配制好午餐,我推著餐車,馬彩鳳笑嘻嘻地跟在旁邊,我們沿著圍欄,把不同的食物送給不同的動物。這一次,我們首先伺候的是母猴子麗達,因為這只騷貨傷勢已基本康復,連胃病也好利索了,正需要大量進食,增加營養,以保證它更能姿態優雅地向游客們拋飛吻拋媚眼。奇怪的是,馬彩鳳在麗達吃東西時沒有像以前那樣撫摸它赤褐色的皮毛,反而笑吟吟地望著我。我隱約有些心虛,便說:“我臉上是不是有什么記號?”

馬彩鳳仍然那么傻笑著,半天才說:“你還想和我結婚嗎?”

我故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什么話?難道讓我和這只騷猴子結婚嗎?”

“也許你就想要一只騷猴子吧。”馬彩鳳說了,自以為很精彩,得意地笑了好幾聲。不過在我看來,她的大笑裝扮得太惟妙惟肖了。馬彩鳳笑過之后,又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她的這種目光我很陌生,仿佛一個健康的人看一個有病的人。我生來不喜歡一個女人居高臨下看男人的目光,有什么話直接說好了,干什么要裝得像電影里的女人一樣。

接下來,馬彩鳳一個勁兒地微笑不語,更過分的是,在我喂大酷哥河馬湯姆時,她沒有像以前那樣愛撫湯姆粗糙的皮膚,致使湯姆十分不愉快,嘴里咀嚼著食物時故意對我打了個哈欠,噴了我一頭一臉惡心的玩意兒,而且還把我身上穿的芳芳老公的T恤衫也噴得到處都是,像被一群雞屙了一身屎似的。馬彩鳳沒有笑,也沒有趕緊過來幫我擦拭,反而像個外國女人一樣,一聳兩肩,一攤兩手,一臉無辜中透著黔驢技窮的神情。我就那么披掛著一身雞屎似的玩意兒,大聲抱怨馬彩鳳在湯姆吃東西時沒有習慣地愛撫這個混蛋。接著我悻悻地推著餐車,向老虎安達走去。

老虎安達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搖著尾巴露出一副貪吃相,步履沉著緩慢地走過來,隔著鐵圍欄,還偷眼看了看馬彩鳳,很流氓的嘴臉。我不喜歡老虎安達這副壞樣子。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一盆食物恭恭敬敬地放在它面前,而是一小塊一小塊地丟給它。這個混蛋仿佛對我異常的動作很陌生,我扔一小塊,它就看我一眼,再看看食物,就是不吃;我又扔一小塊,它又看我一眼,又看看食物,還是不吃,一副很牛皮的姿態,好像我冒犯了它的王者尊嚴。

見此情景,馬彩鳳不由得哧哧地笑起來。安達這個混蛋好像很喜歡馬彩鳳的笑聲,尾巴尖翹著,走到馬彩鳳面前,隔著鐵圍欄朝馬彩鳳揚起脖子張開大嘴,好像要給馬彩鳳說話。馬彩鳳停住笑,滿眼溫柔地凝望著老虎安達,接著,她輕輕伸出手,從圍欄中撫摸了一下安達。我知道,馬彩鳳想撫慰這個混蛋,想讓它安定下來,誰知道,安達一擺腦袋,喀嚓一聲,咬住了馬彩鳳的小臂,接著一扭頭,吭哧一聲,叼著馬彩鳳的小臂跑了。

這就是一瞬間的事。

難道是真的嗎?

我覺得這簡直是一個玩笑。

看著馬彩鳳突然間丟了一條小臂,還有半截胳膊血淋淋地垂在身側,我真的覺得是演電影,很滑稽的電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馬彩鳳還若無其事地站在鐵圍欄邊,連尖叫一聲都沒有。熱辣辣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照在她臉上,她的臉上汗流如雨,那條丟失了小臂的半截胳膊大顆粒地往地上滴著血,仿佛魔術師從袖筒里撒不盡的相思豆。我有點頭暈起來,一下子感到整個世界離我很遠,而我的生活離我很近。

不遠處的黑猩猩倫茨怪叫起來,在鐵圍欄內躥蹦跳躍著,一陣子一陣子地用雙爪拍打著鐵圍欄,一次次地用肩膀撞擊圍欄,那樣子好像要沖過來。可是,小臂粗的圍欄鐵桿一次次把它擋了回去,它終于絕望地一屁股坐下去,放聲悲號著,淚流滿面,如喪考妣。

我一下子發呆了,木然地站在那兒,直勾勾地盯著馬彩鳳的那半截胳膊往地面上播種相思紅豆。馬彩鳳也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是臉色逐漸變黃,但她的一雙發亮的黑眼睛一眨一眨地望著我。當有人大呼小叫地向這邊跑來時,馬彩鳳才面無表情地說:“你身上有一股難聞的香水味,真他娘的。”

馬彩鳳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不知道她現在躲在哪兒療傷,甚至我都記不清她失去的到底是哪條小臂,因為那一瞬間發生的事情過于快速因而模糊。

我找不到馬彩鳳了,很長時間都找不到。

炎熱的仲夏很快就過去了。接著,一天天地下起了滂沱大雨。

在一個雨天,我終于鼓起勇氣來到馬彩鳳家,結果,她家在一個月前就搬走了。我站在馬彩鳳以前住的那個單元的門洞里,看著外邊滂沱大雨,油然想起我第一次到馬彩鳳家也是下著這樣的雨。

那時候,我和馬彩鳳剛認識不久,關系才發展到可以親嘴摸奶子的程度。但在那個雨天,我看完電影要回動物園時,馬彩鳳非要我去她家吃飯,說她母親包的餃子很好吃。我生平第一次不假曠工,冒著大雨和馬彩鳳到了她家,但沒有看到她母親。馬彩鳳說她母親買韭菜去了。說了,還給她母親打個手機,告訴她母親我們已經到家了,讓她母親別急著回家,外邊下著瓢潑大雨,小心挨淋。接著,馬彩鳳帶領我參觀她家,就像每一個小伙子第一次到女友家一樣。馬彩鳳家面積不太大,兩大間一小間,還有一個擺飯桌的小廳。她父母各住一間大的,馬彩鳳住那間小的——真是太小了,放了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櫥,連桌子都擺不開了。我在馬彩鳳房間里,有些伸不開腿腳,馬彩鳳見我很憋屈的樣子,就領我到她母親房間里坐。她母親是個中學教師,房間收拾得很整齊,床鋪也很干凈。馬彩鳳坐在床邊,我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兩個人含情脈脈地說著話。好像我們心里都清楚時間比較緊迫,所以,沒說幾句話,我們就抱在了一起,在她母親干凈的床上滾來滾去。我有些猴急,費了很大的勁兒才進人馬彩鳳的身體,我進去時,馬彩鳳疼得一咧嘴,但沒有叫出聲來,這一點與電影大不一樣。我們舒服完了,我就趕緊提著褲子去開門,因為我想制造一種風平浪靜的假象,免得她母親回來了搞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可是,當我打開門時,看到一個身材高大、臉上布滿細紋的婦女坐在防盜門外,正一心一意地擇韭菜,馬彩鳳在屋里喊我,她也不抬頭看我一下。我有點生氣,這陣勢,正好說明我落入了馬彩鳳設計好的圈套,她給她母親打電話讓她別著急,無非就是提醒她母親現在可以回家了。我那時頭腦比現在還簡單,很快被自己的猜想激怒了,一言不發地拉開防盜門,從馬彩鳳的母親腿上跨出來,連一聲阿姨都沒叫。在我下樓梯時,馬彩鳳的母親才說了一句:“孩子,吃了餃子再走呀!”

現在,我坐在“達達達”電影院里,回想著這些往事。印象中馬彩鳳的母親腿邊還放著一把濕淋淋的雨傘,她的兩條褲腿好像濕了嗎?我呆呆地坐在最后一排我老坐的那個邊角座位上,怎么也想不起馬彩鳳的母親的褲腿濕了沒有。

我又來看電影了。這是我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決定。一個人活一輩子,總要做一次決定。我做了這么一個重要決定:為了馬彩鳳,這是我看的最后一場電影。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會觀賞這些離我生活很遠但離我靈魂很近的電影了,因為靈魂管不住自己的生活。

電影有一個很長的名字:《在夏天為什么下那么多的雨》。

這真是個名副其實的電影。一開始就是滂沱大雨。連片名字幕也是在大雨中推出的。大雨中一輛黑色的奧迪A6飛速馳駛,很快消失在雨幕中的一片高樓里。奧迪A6再次出現在觀眾視野里時,是停在一個讓人有些眼熟的樓門洞前。不出大家所料,是我哥李更推開車門下來了。讓人意外的是,我哥李更忘了帶雨傘,關上車門后,就那么硬著頭皮挺著胸膛向門洞里走,頃刻之間,瓢潑大雨將西裝革履的李更澆了個精透,活像一只神色凝重氣貌非凡的水兔子。

渾身淌水的李更走進門洞,開始上樓,他走過的樓梯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水腳印。李更上樓的步履安定,節奏把握得很好,一步一級臺階,一步一個腳印,爬了一層又一層,爬了一層又一層,爬了一層又一層,爬了一層又一層。銀幕上切換成一條長長的鐵軌,象征著曲里拐彎的樓道十分漫長。暴雨中鐵軌濺起兩道漫長的水花,水花進濺時閃出鐵質的光芒。一列火車在暴雨中由遠及近,疾駛而來,在一聲潮濕的鳴笛中,從觀眾頭上飛馳過去。觀眾們趕忙低頭,等火車過去后再抬起頭來時,我哥李更已經站在了屋里,和他對面而立的是安女士。

安女士變了樣子。她穿著嶄新的藍底碎黃花的高領旗袍,梳著高貴的小髻,前額的劉海活像一道清潔的黑珍珠串成的簾子,發梢遮住了一半眉毛。她涂著淡淡的黛青色眼影,腮上微微打了些粉,她的嘴唇涂著與她年齡相符的深紅色口紅。赤裸的左臂垂在身邊,右臂微微屈在腰側,臂彎里掛著一個米色坤包。她面前放著一個不大的天藍色旅行箱,遮住了她的雙腿和雙腳。與安女士這身打扮極不協調的是房間,狼藉一片,墻上還殘留著大片的灰跡和水痕。房間里一副失過火的樣子十分顯眼,甚至能嗅到一股股濃烈的煙熏火燎味。

我哥李更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目光木直地盯著安女士。

“他真的燒死了?”

“是的,幾乎不用火化了,都燒成一截木炭了。”

“太過分了。”

“是有點過分。”

“太殘忍了。”

“是有點殘忍。”

“有話可以說嘛,沒必要來這一手呀!”

“他能說什么呢,要是你,你又能說什么呢?”

“我不會觸電把自己燒成木炭的。”

“你會的。當仿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太太當著自己的面和別人做愛,你就會把自己燒成木炭了。說不定第一次看到你就會把自己燒成木炭的,何況許多次。”

“他真是!活著不能給你快活,就用死來折磨你。”

“你給我快活了嗎?”

“別責怪我好嗎?”

“我也沒有想責怪誰,包括我自己。”

“……”

“……”

“沒有什么麻煩吧?”

“沒給警察惹麻煩。所有的人都沒有麻煩了,人人都解脫了。”

“哦,我還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呢。”

“搞文物鑒定的。”

“我操,這么說,我失去了一個朋友。”

“可以這么說。他是專門研究古代性器具的。”

“太可惜了。”

“是有點可惜。一些失傳的古代性器具再也不可能出現模型了。”

“你說什么?”

“他有一雙巧手,是老天賜予他的。”

“這么說,我從你這兒拿去的東西全是他制造的?”

“也有一部分是我做的。”

“你們真是一對能工巧匠呀。”

“沒有時間了,我要趕飛機去。”

“你,你去哪兒?”

“北美洲。”

“怎么跑那么遠?”

“他說,在那兒還殘留著更為古老的性器具。”

“我懂了。”

“就算你懂了吧。”

“現在走嗎?”

“對,我打電話讓你來,就是要告訴你,我現在就走。”

“我送你好嗎?”

“不好。”

安女士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之后,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他們都面無表情,只有眼睛還會動,不約而同,他們一起向窗外看去。

窗外大雨滂沱。

滂沱的大雨好像要消彌一切景象,一切距離,一切色彩。

此時我哥李更已經坐在車里,看著一輛紅色出租車向濃厚的雨幕深處駛去。直到那一點紅色消失了,李更才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伸手拿起旁邊座位上的紙袋,打開口看了一眼,耳邊響起安女士的聲音:“這是清宮里流落出來的。他出事之前在鄉下做調研時得到的,接著他就出車禍了。他說是宮廷里一些受冷落的妃子使用的,我相信他的判斷。現在,我已經用不著了,送給你吧。因為你對這類物件真的很用心,很入迷的,盡管你一無所知。”

紙袋深處,一枚青色玉祖就像一只安睡的小鳥伏臥在那兒。

銀幕上滂沱大雨戛然而止。

畫面切換成運行中的電梯。

電梯在二十四層停下來。一聲清脆悅耳的鈴聲響后,電梯門緩緩打開,我嫂子黃小麗從電梯里走出來。她那副樣子,那副打扮,顯然是花了不少時間,花了不少心思。她一點也不像做壞事的女人,神情從容不迫,步履沉著地沿著鋪有紅地毯的環形樓道向深處走去。讓人疑惑的是,樓道里寂靜無聲,沒有人影,因而,黃小麗的心跳聲更顯得咄咄逼人。壁燈放射著幽長的光芒,映照著黃小麗神采奕奕的面容,使她明亮閃爍的雙眼更加清澈可人。

黃小麗到了她要到的房間門前停住步子,房門虛掩著,她短暫地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敲門。里邊頓時傳出老奎那迷人的聲音:“寶貝兒,快進來呀!”黃小麗咕噥了一句,帶著幾分嗔怪。她推開門,看著一個身穿潔白T恤長發披肩的男人背對著她坐在桌前,雙手支著下巴,觀賞著窗外的滂沱大雨。

這就是她朝思夢想的男人嗎?那沉思的背影,那雙手支著下巴觀賞窗外大雨的姿態怎么會那么迷人?黃小麗關上門,她遏制住打顫的雙腿不再打顫,面帶甜蜜的笑容,一步一步走到老奎身后,慢慢抬起發軟的雙手,輕輕搭在老奎的肩膀上,雙手在老奎肩膀上摩娑了一會兒,蛇一樣纏住了老奎的脖子。接著,她傾下身子,胸口貼在老奎的肩上,把下巴擱在老奎的長發上,屏住呼吸,有氣無力地說:“老奎,你真是想死我了。”

老奎發出一陣爽朗而又迷人的笑聲,連身也沒轉,就用雙手快捷地捉住黃小麗的雙手,放在嘴邊親著,咬著,舔著,一邊還倉促地說:“快快快脫衣服,我急著要……”

黃小麗幾分發嗲地哼唧著,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摘櫻桃一樣細膩而溫情地解開一粒粒衣扣。日積月累的高漲的情欲使她膽大包天,她連乳罩也沒戴,兩只乳房蓬勃地彈跳著,仿佛急切地等待著洗禮。

老奎慢慢轉過身來,當他看到黃小麗潔白豐盈的乳房時,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接著,他吞咽著口水,從椅子上一下子飛身向黃小麗撲了過去。

黃小麗本能地向后一閃身,老奎一個趔趄撲倒在地毯上,仿佛弱不禁風似的,連牙齒都成群結隊排成緊密的兩排一齊跳出了口腔。黃小麗中了邪似的尖叫了一聲,一下子掩住了衣襟,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牙齒捉對兒打著顫:“你是誰呀?”

趴在地毯上的老奎仿佛骨架摔散了,再也動彈不得。他抬起頭來,活像犁鏵開墾出來的皺紋密布全臉,一塊塊老年斑宛如一片片枯爛發干的樹葉。但他那雙轉動遲鈍的眼珠子還精神地放出明亮的光芒。他就那么盯著黃小麗沒掩嚴的胸部,一只手摸索著跌出口腔的假牙,一邊唇不關風地說:“寶貝兒,我是老奎呀……”

老奎進水風箱一樣的聲音讓黃小麗懷疑自己的耳朵失聰了,她驚詫得語無倫次:“你有四十歲嗎?”

老奎明亮的眼珠子散發出狡黠的光芒,失去牙齒的嘴巴上掛著迷人的微笑:“我四十二了呀。”

“老流氓!老色棍!”

黃小麗強忍著嘔吐,惡狠狠地朝老奎啐了兩口,一邊快捷地扣著衣服,一邊向門邊退。在關上門之后,她又推開門,使勁地朝趴在地毯上摸索假牙的老奎吼叫了一聲:“你變態!老流氓!”

接著,她發泄仇恨似的,咣的一聲關上了門。

在房門劇烈的震動下,墻上的一件繡有象征男女交合的雙魚龍紋圖案的壁掛跌落下來,我哥李更仿佛沒有看到一樣,抱著那個紙袋,像只落湯雞似的渾身滴著水,一步一步地走到書桌前。他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窗外的大雨,一屁股坐下來,接著他點上一支煙,叼在嘴上,拉開抽屜,拿出一方精絨布,搭在腿上,又從紙袋里拿出那件青色的玉祖,目光發呆地觀望著,好像經過一番慎重的思考,他一手握住青色玉祖,一手抓起精絨布,慢慢擦拭起來。

這時,門忽地被推開了。

黃小麗渾身淋得精濕,活像失足掉進河里又自己爬上來一樣,那副神情,那種架勢,站在門口,喘著粗氣,目光僵直地看著李更。李更已經沉入了另一個世界,仿佛黃小麗并沒有出現過,他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擦拭著那枚青色玉祖,就像那是他的命根子,他要把它擦得纖塵不染,通體放光,照亮整個宇宙。他那副旁若無人的專注勁頭兒感染了黃小麗,黃小麗慢慢地抬起手,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接著,兩肩一聳一聳地抽泣起來。

最后一場電影就這樣結束了。

現實生活中的一切無所謂的傷口逐漸愈合了。

滂沱的大雨仍然下著。我站在窗前,看著大雨沖刷著院子里的草坪,耳邊響著輕松迷人的音樂。在音樂聲中,我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但有一個迫切的愿望是可以肯定的:我很想看到端著假肢的馬彩鳳光著身子在雨中的草坪上走來走去。哦,馬彩鳳的頭發很長,就像黑色的雨簾披散在她豐腴潔白的雙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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