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扁腦殼,大名范成大,是范大媽一對兒女中的老大。因為他的腦殼生得寬而扁,于是得了“扁腦殼”這么個外號。他兒時讀書“不甚得法”,初中肄業,因他父親過世得早,他就靠挑水維持生計。再后來,鎮上家家戶戶通了自來水,沒得水挑了的他,鎮上頭頭又照顧他敲梆打更,做了太平鎮的第一任更夫。
自此,一到晚上,扁腦殼便屁顛屁顛地滿街轉,邊敲著竹梆,邊唱著山歌般地喊著:“各家各戶,小心火燭;防火防盜,嚴禁煙花,注意安全……”時間久了,他喊的號子還有些押韻,那竹梆仿佛是給他的“山歌”有節奏地擊著拍子咧。
一天二更夜,扁腦殼踏著麻麻月,一邊敲著竹梆,一邊喊著號子。當他轉悠到雞窩巷,聽到丘北瓜兩口子在屋里吵架。由于在氣頭上,兩口子凈揀狠話罵,到后來,丘北瓜是抓到什么就砸什么。
這時,愛管閑事的扁腦殼鉆進屋去,正色道:“兩口子好好的,咯咋個說打就打咧!”說罷,他環顧四壁,見有個熱水瓶還躲在門旮旯里安然無恙,便勸道:“丘北瓜,這個熱水瓶你咯千萬莫砸噠喲!”
“留它干卵?!”丘北瓜瞪著牯牛眼吼著,一把拎起熱水瓶,重重地砸下去,只聽到“砰”的一聲,好像從屋頂落下來一枚炸彈,聲音賊響,駭得扁腦殼打了個冷戰。
繼而,扁腦殼又指著水缸說:“這水缸里還有一缸水,丘北瓜呀,你咯千萬莫砸噠喲!”話沒落音,砸紅了眼的丘北瓜,一棒捅下去,水缸立時成了八瓣兒,水淌了一地,一屋的鞋子在水里打漂漂咧。 扁腦殼就生怕丘北瓜發現不了,像是專門為他提醒兒似的,他發現什么東西沒有砸,只說一聲“莫砸噠”,丘北瓜就偏要砸,叮叮當當,沒多大會兒工夫,便把滿屋的壇壇罐罐砸了個稀巴爛。這時,他堂客馬桂香沖上去,一把揪住丘北瓜扭作一團,非要找他拼命不可。扁腦殼急了眼,不顧一切地沖上去,一手拉著馬桂香的手,一手拽住丘北瓜的手,拼命想把他們兩口子掰開。豈知,他們兩口子的怨氣,卻一股腦兒地發泄到了扁腦殼身上,你一腳踹過來,我一拳捅過去,拳腳一齊落在扁腦殼頭上、臉上、胯下…一只幾個回合下來,扁腦殼被揍得鼻青臉腫,可說是抱頭鼠竄啊!
二
次年春上,扁腦殼一天晚上打更,轉悠了兩條巷子,當他轉悠到春來米行時,砰噠一下,腳下似乎踢著了個什么土疙瘩,撳亮手電一照,原來是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他馬上弓腰拾了起來,嘩啦一下拉開拉鏈,全是一疊老人頭!我的媽,扁腦殼長這么大,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熱票子咧。他心里像是揣了餅小鼓,咚咚咚咚,心臟都一決蹦到嗓子眼兒上了。他朝街的兩邊望了望,以最快的動作,將錢包塞進了兜里。從沒做過虧心事的人——其實這是在路上拾到的,又不是偷別人的錢包,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虧心事,可扁腦殼總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喊的號子也沒先前那么順溜了。他揣著錢包,轉悠了兩條街,一咬牙,扭頭去了派出所,把剛拾到的錢包交給了值班民警趙同志。
趙同志著實地表揚了他一番,如何如何地拾金不昧,隨即當面點清了錢數,是六千八百元!可是次日失主鄭百萬,硬說是昨天下午他的鞭子廠開業,剛從銀行領出來的七千塊現鈔,怎么只經扁腦殼過了一下手,就只有六千八百塊了呢?!無奈,趙同志只好把拾錢包的扁腦殼傳了來,當面詢問:“扁同志……”
扁腦殼很不高興地打斷了對方的問話:“趙同志!俺咯姓范,不姓扁!”
趙同志卻不屑一顧地:“眼下不是姓扁還是姓范的問題,關鍵是要弄清是六千八百塊還是七千塊錢的問題!”
扁腦殼不以為然地雙手一攤:“六千八百塊就是六千八百塊嘛!”
“哼!”鄭百萬窮追不舍地問道:“那兩百塊錢,咯天蛤蟆吃了不成?!”
扁腦殼豎著眉毛,習慣性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兩片厚厚的嘴唇:“俺咯哪會曉得咧?!”
鄭百萬挖了扁腦殼一眼:“你說說,明明是七千塊,咯天蛤蟆吃了那兩百塊不成?!”
青筋爬上了扁腦殼的額頭,蚯蚓般地蠕動著,半晌才憋出幾個秤砣般的字來:“大不了,這兩百塊線用俺打更的工資賠!”于是,扁腦殼風里來雨里去、沒日沒夜打更的四百塊工錢,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鄭百萬摳去了兩百元。真是越有的人心越黑啊!
扁腦殼拾金不昧還倒賠兩百塊的消息,成為太平鎮居民飯前茶后的笑料。當天晚上,扁腦殼打更剛轉悠到長壽街,被他兒時的幾個伙伴截住了,嬉皮笑臉地戲謔道:“你拾了個錢包送到他娘的派出所,咯還倒賠了兩百塊,你咯他媽的學雷鋒……嘻嘻……學到家了啵!”
“嘿嘿……”扁腦殼卻傻笑道:“那兩百塊錢咯是俺孝敬丈人買酒呷的咧!”
“喲喲喲喲!沒想到扁腦殼同志,咯相中鄭百萬的那個乖女噠也!”
“咯是癩蛤蟆想呷天鵝肉啵!”
“咯咯咯咯!”
“哈哈哈哈!……”
三
扁腦殼是范家的一根獨苗苗,加上有些憨,家景又不怎么好,所以范大媽比那些外部條件好的母親還要多一份心事。自扁腦殼年滿埂五歲那年開始,她就四處張羅,托人為兒子說親,可是一直說到兒子滿了二十三歲,扁腦殼還是那句現話:“媽,你先咯莫急嘍。”
咳,這倒怪了!皇帝不急太監倒先急起來了……范大媽直視著扁腦殼,逼問道:“俺的小祖宗,你咯是不是個人心里已有人噠?!”
在范大媽的一再追問之下,扁腦殼才道出了實情:原來是他暗戀上了東街鄭百萬的千金——二翠姑娘!
范大媽獨自思忖了一會,便苦著臉提醒道:“兒呀,找對象咯要雙方都愿意才行咧。”
“嘿嘿,”扁腦殼傻傻地笑著,“俺咯和二翠一起長大,俺從小心里咯就喜歡她唄。”
“唉……”范大媽望著兒子,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她畢竟不忍心出那句“癩蛤蟆想呷天鵝肉”的話來,因為戳在她跟前的畢竟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呀!
次日一早,范大媽扇著一對鐮刀腳,叭噠叭噠地去了東街,找到王媒婆求情,說了幾籮筐的好話,王媒婆只好應承下來,便對范大媽叮囑道:“大妹子,你三天以后,來聽個準信兒吧。”
這三天對于扁腦殼來說,是太漫長了,仿佛熬了三年!第二天吃過晚飯,扁腦殼實在是急不可耐,便佯裝作打更的樣子,先在東街轉悠了一陣,最后閃進二翠后院的竹林中,觀察二翠家的動靜。
不多時,只見一個清純的姑娘姍姍而至。她生得端莊秀麗,皮膚白凈得如同一件容易擊碎的瓷器。長長的發辮上,用嶄新的花邊手巾系著,穿著一款雅致的碎花連衣裙,從街的那邊輕盈地飄了過來。
扁腦殼心里不禁掀起一個熱浪頭,鼓起十二分勇氣,迎了上去,傻笑道:“嘻嘻,二翠……”
二翠用手捋了一下前額上的睫毛,嫣然一笑:“哦,是扁大哥呀!”美女絕對不能笑得很燦爛,你這么一燦爛,扁腦殼做夢就更燦爛了。也許你已經忘了自己曾經對什么人燦爛過,可那個人總是沒完沒了地對你燦爛,對于二翠來說,那就是災難了……
“嘿嘿,其實也沒啥子大事,”扁腦殼傻笑著,一雙多余的手,不知放在什么地方好:“俺咯只是想看看你唄!”
二翠這下明白了點什么,臉兀自一下紅了,沒好氣地扔過一句:“神經病!”說罷,勾著頭,噔噔噔噔地從扁腦殼跟前飄了過去。
望著二翠那有節奏顫動的背影,急得扁腦殼抓耳撓腮……
吃過晚飯,王媒婆搖著把大蒲扇,叭噠叭噠地來到二翠家,見二翠她媽柳二嫂正在收拾碗筷,便笑吟吟地喊道:“大妹子,還在忙咧!”
“瞎忙唄。”柳二嫂驚訝道,“咯是王大嫂呀,稀客稀客,咯是么子風把您刮來噠!”
王媒婆苦著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唄。”
柳二嫂一聽心里就明白了,忙笑著遞過一把椅子:“王嫂,您請坐。”
王媒婆坐下后,便笑道:“有人咯看上你們家的二翠姑娘噠。”
柳二嫂放下手中的飯碗,轉過頭來問道:“是哪家的伢呀?”
“街西頭的扁腦殼唄。”
“喲喲喲,咯是他呀!”柳二嫂撇了撇嘴,“他也不拉泡稀屎照照他自個!哼,真他媽的癩蛤蟆想呷天鵝肉!”
“俺說也是,扁腦殼那熊樣,咯咋配得上你家二翠咧!”王媒婆收住笑,苦著臉說,“可范老媽求我幫忙,只差點下跪了,俺也只好來應個景兒罷了。您可莫惱俺喲!”
“不惱您,不惱您!咯咯咯咯!……”
于是,她們倆個嘀咕了一陣,王媒婆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咯咯,就這么著,就這么著……”說著起身,搖著大蒲扇走了。
次日一早,王媒婆又趕到范家回信說:“二翠姑娘同意見面了,咯就在她家隔壁的那兩間空場屋里見面咧。”
于是扁腦殼美滋滋的,早早吃了午飯,還修了臉,刮了面,著實地準備了一番,趕到那空場屋去等,可是,他只見那兩間場屋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土坯砌起的床和一頭正在吃草的母黃牛。扁腦殼癡等呆等,一直等到太陽落了坡,他才蔫頭耷腦地回家去。
第二天,范大媽找到黃媒婆問過究竟,咯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媒婆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說:“咯么可能咧?咯絕對不可能,說好了的,它在空屋場等你兒咧!”說到這里,她打住話頭,直視著扁腦殼:“你真的咯沒看到什么?!”
扁腦殼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心中的“她”變成了那個“它”,等自己的竟然就是那頭母黃牛!一時,他又氣又羞,眼前的地板要是開了縫的話,他非要一頭扎進去不可!
“啊啾——!”一陣夜風吹來,扁腦殼不禁打了個噴嚏。當他回過神來,只見那缺了點的月亮依然掛在中天,四周靜悄悄的,連秋蟲的唧唧叫聲也沒有了。扁腦殼嘆了口氣,回頭望了一眼二翠她家那棟小樓房,那在月色里顯現出來的輪廓,那燈光閃爍著的窗口,燈下似乎有個晃動的姑娘,雖然近在咫尺,卻又好像隔得很遠,很遠……
一家養女百家求嘛,哼!即使你不同意這門婚事,也用不著如此羞辱俺呀……扁腦殼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索性轉悠到二翠家門口,左右望了望,見沒有人,便拉開褲襠,掏出那東西,把積攢下來的一大泡尿,嘩嘩啦啦地全“施”在二翠家的大門上了!
次日,鄭百萬起了個絕早,邊系著褲子,邊開了大門。他嗅了嗅,覺得有股騷烘烘的味道,再看門檻下面的土凹里,還躺著一面“鏡子”咧,便咬著牙咒道:“這是哪個缺德的王八蛋,咯在俺家大門上撒了泡尿?!”
這時二翠也從樓上飄了下來,見了大門口的一坑尿,臉上一陣紅一陣紫的,最后指著西街,咬著牙說:“咯肯定是扁腦殼那個缺德鬼干的好事!”
四
已是四更夜了。月亮依然殘缺著懸在太平鎮的夜空。遠山、近舍、叢林,全都朦朦朧朧,像是罩上了一層頭紗。扁腦殼半醒半睡,高一腳低一腳地在街上轉悠著,嘴里哼哼著:“各家各戶,小心火燭……櫻桃好呷,口難開咧……啊啾——!”
扁腦殼伸了個懶腰,抬頭打了個噴嚏。就在他抬頭的那一瞬間,他眼前一亮:東街咋有火光?他撩起腳就跑,直奔東街。這下他看清楚了,呀,是二翠她家,不,準確地說是鄭百萬的家,因為二翠已于三天前攀高枝兒遠嫁江濱市去了……
只眨眼工夫,那火勢漸漸地高了,火光沖天而起。于是,扁腦殼使勁敲著竹梆,拼命地吼叫著:“咯失火哪!大家起來救火呀!快救火呀!……”
隨即,斜對面百米開外的“好運來”米粉鋪“吱”的一聲開了門,緊接著,丘北瓜、陰叫雞、馬老三他們幾個玩牌的拱了出來,見是鄭百萬家里失了火,不禁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咯他媽的燒得好,燒完了才爽心咧!”于是對著冒火光的地方,一人拉了一泡尿,復又砰關上大門玩牌去了。
零零星星來了幾個人,這個問:咯是咋起的火呀?那個說:這火只怕冒得救了!……稀稀拉拉幾桶水澆在火焰上,仿如是添了幾桶油,火勢畢畢剝剝地燎得更高了。柳二嫂癱在地上,哭天號地:“這咯如何是好啊?!這咯……”
此時,只見鄭百萬蹲在地上干號,還不時一拳拳地打著自己的胸膛,打著自己的頭部:“完了……全燒完了!一把火全燒完了,這可是咱幾十年的心血啊!……鄉親們啊!咱跪著求你們了,快來幫咱滅……滅火吧!……”
就在此時,只見扁腦殼跑來,喘著粗氣吼道:“咯人都出來了沒有?!”
經他這么一提醒,柳二嫂突然清醒過來了,喊道:“哎喲,哎喲!不得了哪喲!百萬他老娘還癱在偏屋里咧……”
扁腦殼二話沒說,雙手捂著頭沖入火海。他聽到里屋里有人在煙火中呻吟,便沖過去,摟起就往外跑。
沖到禾場里,放到地下一看,果然是鄭百萬的老娘。當老人認出救自個的是扁腦殼時,不禁息聲斷氣地哭喊道:“你咯是俺的救命恩人啦!”當老人發現自己的兒子鄭百萬癱在地上望著大火哭天號地時,老人邊哭邊捶著自己的胸膛,息聲斷氣地罵:“老娘俺……上輩子做了什么缺德事,……嗯嗯,咯生下這么個孽障!嗯嗯……嗯……”
扁腦殼把老人交給柳二嬸照顧,他一轉身,又沖入火海,只幾秒鐘,搬出來一臺電視機。再次沖入火海,又搬出一輛自行車……可當他第六次沖入火海后,便被大火封了門,他再也沒有出來……
風助火勢,火助風威。火焰蔓延得飛快,眨眼工夫,火沖上了屋頂。火焰跳著,笑著,吼著,盡量發揮暴虐之能事,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就把屋子和屋子里的一切,燒成平地了。連屋子左側的竹林和柑橘的樹葉,都被燒烤得焦黑了。火光沒有了的時候,一屋坪的炭屑還在黑暗中發著紅焰,冒著烏煙……
驀地,一陣夜風襲來,人們聞到有一種濃烈的動物被燒焦了的糊臭味,一壯漢奔過去,撳亮手電一照,我的天,原來是一個被燒焦了的人!他蜷曲著身子,漆黑一團,已認不清面目了……人們想到了鄭百萬一家老少,想到了來救火的親朋故友,想到了左鄰右舍,唯獨沒有想到不沾親帶故的扁腦殼!一直到范大媽等兒子回家吃飯,就是等不回去,才扇著一雙鐮刀腳,屁顛屁顛地趕到東街失火的地點,來找人時,人們這才想起那具被燒焦了的尸體——竟然會是扁腦殼!
范大媽一聽說自己的兒子被燒死了,一時天轉地旋,排山倒海。萬鈞雷霆在她頭上炸開,一下癱坐到地下。街上,風很大。風中,千萬桿樹枝演奏著一支歌,一支揪人肺腑的悲歌……
待范大媽蘇醒過來,一把拽住鄭百萬撕扯,息聲斷氣地:“俺咯問你要兒子,沒了……兒子……誰給俺養老……送終啊!嗯嗯……”
“范嫂子,話不能這么講么!”鄭百萬皺著眉頭,喪著張馬臉,說:“咯請大嫂好生想想,俺鄭家遲不失火,早不失火,咋咯就在俺家二翠出嫁的第三天,咱家就咯失了火咧?!”
“給你們家……咯命都搭上了,你咯還要往他頭上扣屎盆子呀?!”范大媽用微顫的手,點著鄭百萬的鷹鉤鼻,“你……你說咯話是么子意思?!”
“嘿嘿,”鄭百萬陰森森地說,“咯是什么意思,你自個仔細去揣摩吧!”
“啪!”
范大媽火起,上前扇了鄭百萬一個嘴巴子,顫著嗓門吼道:“你意思是說,俺家的扁腦殼沒娶到你們家二翠,咯就報復你家放了火是不是?!虧你想得出!你!你……!”
鄭百萬撫摸著發滾發燙的左臉,陰陽怪氣地說:“這么多來救火的,東個沒死,西個沒死,咋就偏偏死了你家的扁腦殼咧?!”
范大媽點著對方的鼻尖:“你這話……你咯要跟俺解釋清楚!”
“有什么解釋不清楚的呀!”鄭百萬雙手卡腰,朝范大媽蹦了幾蹦,“報復縱火,畏罪自殺嘛!”
范大媽拍了拍桌子:“你可莫嘴里噴屎喲,你要拿出證據來!不然老娘要告你這個黑心肝!”
鄭百萬梗著脖子:“不是畏罪自殺,那就給他報個救火英雄,又登報又上電視好不好呀?!”
“你、你個畜牲!”范大媽只覺眼前一黑,仰身向后倒了下去……
俗話說,無風不起浪。鄭百萬這么一提醒,左鄰右舍便嘀咕起來,都認為扁腦殼有報復縱火的可能。據一位自詡為“心理學家”的張天四推論:“去年二翠姑娘拒絕與他見面,單相思的他居然報復二翠,在她家的大門上撒過一泡尿;現在二翠姑娘出嫁了,他心里恨,他心里吃醋,這完全有縱火報復的可能……
就扁腦殼的死因,在太平鎮的上上下下,旮旮旯旯,—時眾說紛紛,莫衷一是。
五
次日,正在外地度蜜月的二翠,聽說家里遭此厄運,便偕丈夫張京生火燒眉毛似的趕回太平鎮。當她從母親和奶奶的口里得知,火災是因為父親鄭百萬灌多了貓兒尿,醉酒后又獨自坐在床上抽煙,后來竟然不知不覺地迷糊過去了,最后煙蒂落在床上,而引發了沖天大火……更不能使二翠饒恕她父親的是,自己醉酒吸煙引起了火災也就罷了,可他反誣是扁腦殼因失戀報復而縱的火。要知道,在那場大火中扁腦殼置生死于不顧,多次沖入火海,救出了二翠的奶奶,救出了電視機、自行車……最后他自己被大火吞噬了生命!他是鄭家的救命恩人啦!可鄭百萬卻不顧事事,反誣他……天地良心何在?!
二翠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把她父親鄭百萬告上了太平鎮法庭。繼而,她偕丈夫張京生,買了幾大包水果、糖食等禮品,雙雙來到范大媽家。當二翠見到范大媽,便撲通跪在地下,愧疚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落:“俺爸不是人,俺替他向您老人家賠禮道歉……扁大哥沒了,往后俺就是您的女兒……俺給您老養老送終!”
老人撫摸著二翠的頭,哽咽道:“二翠,你有這份心……嗯嗯……大娘就知足了……嗯嗯……”
二翠哭訴道:“大媽,俺可是真心要為您老養老送終啊!”
“那敢情好,敢情好……”
夏天和秋天在蟬的歌聲里輕輕滑過。
這天傍晚,一輛鱉子車悄然駛至范大媽的門口,戛然停下,二翠和她丈夫張京生先后下了車,硬是把范大媽接去江濱市安享晚年。
藍藍的夜空,萬里無云。月亮掛在中天,靜靜地吐著柔和的清輝。月兒圓了,吳剛伐桂的景象似乎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