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就其特性來說,總歸是親近于少年和青年的,一代又一代少年青年們,將自己奔涌的青春熱血,作為新鮮的貢品,奉獻于文學的祭壇上為永無停歇前行的藝術之輪而燃燒,源源不斷地給它帶來新的動力。從“六零年代人”到“八零后”,一撥又一撥文壇新銳掀起了一浪又一浪文學的熱潮,而在這文壇的熱鬧之外,尚在中學校園里的新一代又已經在悄悄地萌芽、抽枝、開花……由于成長的環境更加多元、開放、寬松,社會資訊的傳遞更加快捷、豐富、寬闊,這一撥新生代將有更自由的個性,更早慧的素質,他們的感受力更加敏銳,想象力更加不羈,表達力更加別致。
對于絕大多數青少年,文學是一種“青春病”,是成長過程中汲取心靈養分的一個獨特途徑,也是獲得某種生活認識與感悟的免疫過程,但當他們走向社會、脫離青春期后,對文學的曾經的狂熱,就常常只是手臂上抹不掉的一個種牛痘留下的疤痕而已,因為,文學實在是不足以讓人安身立命的,因而這種青春期的文學狂熱的減退,絕對是件好事。文學,作為一種精神慰藉和情趣愛好,是美好的;作為一種事業,卻可能是一種痛苦。但是,作為報刊文學編輯和文藝評論者,對有獨特潛質的新人新作的關注會成為一種本能,而且這種發現常常會給我帶來巨大的喜悅和興奮,而從關注和憂患著中國教育現狀的角度上說,文學是讓被應試教育壓抑得透不過氣來的孩子們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心靈重負、獲取心靈自由呼吸與心靈滋潤的一個重要途徑。事實證明,許多極具文學藝術潛質的新人新作,恰恰表現了對當前教育體制與現狀的強烈反叛,表現出十分銳利的突圍精神與“另類”姿態,我認為,這恰恰是我們的文學所需要的真實而可貴的品質的表現,它更加誠實、本真,也更具有真正感人的力量,是許多中學課堂里中規中矩的高分作文和所謂“新概念作文”引導下變味的“靈性”作文不能相比的。我曾經推許過的河南洛陽中學生楊晨及其長篇小說《感恩而生》和長沙中學生楊斐然及其散文等等,都是如此。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感受,我在我主編的“湘韻”副刊中特地開辟了一個固定的“新銳”專版,專門刊發有潛質的中小學生新人新作,宋青蕓即是在“新銳”專版第一次刊發作品并十分突出的一位新銳。
說起來很簡單,也很偶然。有一天,我問女兒她同學們的寫作狀況,她說有個同學的作文很特別,我也許會感興趣,我讓她帶話,請這位同學傳幾篇文章給我看看,于是宋青蕓和她的《天藍海、綠葡藤》《一夜芙蕖》《淺淺的信箋》等出現了。她的作品和其他許多很好的新人新作在“新銳”版上登臺亮相,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我也欣喜地到處推薦他們。然后,我的報紙改版,有一段時間沒有聯系,最近,這位我至今沒有見過的女孩忽然捎來她出版的散文小說集《星巴克非賣品》(北方文藝出版社),并發來了她的長篇小說《電臺牧師的葬禮》。
即使在我已經刊發的“新銳”作品中,宋青蕓的作品也有著某種特異性質。她的作品在敘述上和氣質上具有一種令人驚奇的成熟性,常常出現親情、愛情、友情的幻滅與新生,呈現愛與恨、生與死之間的沖突與糾纏。我在刊發她的《天藍海、綠葡藤》時,特地寫了一篇按語作為推薦辭,它表明了我對她的作品的一種基本觀感:
敘述的殘酷與心的疼痛
——一個關于愛的驚心故事
這是一個頗有點殘酷的故事,其實它要表現的是愛,是一個關于愛的故事,因此就更顯出其悲劇性的濃烈。
作者在述說上很有技巧,繞開了人們習見的后母虐女的套路,表達了前妻之女諗若與后妻之女戈緋銘心刻骨的友誼甚至友愛,而在這之下,卻是更加令人驚心的祖母對諗若的憐愛——為了這愛,她甚至不惜一切,終至被諗若誤解到恨入骨髓。這種愛與恨,交織著,糾纏在一起,已經不能用對與錯之類的道德判斷簡單地加以評析了,它們如此地令人感到心的疼痛,而隨著這痛感升華的,是真正的悲劇感。
作者的建構和袁達,成熟得令人驚訝(不過在給人物取名“諗若”和“戈緋”時,還是暴露出了一種稚嫩),懸念的設置與層層剝筍式的解謎過程都十分從容,而在故事的背后,作者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十分宏大的想象與思考空間(例如諗若的生母與后母的故事,她父親的故事與心理歷程,當然,還有戈緋的心路歷程,和她的死,還有諗若祖母殺死她后母的心理過程與場景……這些簡直是可以寫出一部很好的長篇的)。應該說,作者寫出了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符或不應該相符的沉重的東西。我想,這不僅僅是我們的生活和社會幸與不幸的問題,也不是文學的幸與不幸的問題。
我只能祝愿天下的孩子們,祝愿他們在花季享受到他們應該盡情享受的幸福和快樂。阿彌陀佛,阿門!
在我看來,宋青蕓的確是寫出了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符或不應該相符的沉重的東西,這不是存在于一篇、兩篇作品之中,而是貫穿在她的大部分作品中,我想,這大約與她的生活環境有某種關聯,這種關聯培養出一種對生活的敏感和易感氣質,造就了她極其敏銳的感受力與表現力。對于一位花季少女的真實生活與心靈世界,我并不認為這是幸事,但它卻又是文學上的一種幸事。古今中外的文學總是十分殘酷地在人的傷疼與血淚中開出艷麗的藝術之花來。詩窮而后工,一“窮”一“工”二字,真是道不盡人生與藝術的苦與樂。值得慶幸的是,青蕓對她感受乃至想象的一切,具有一種拒絕沉溺其中的超拔能力,在這一點上,她很好地運用了文字的宣泄與升華功能,這證明了她有一種可貴的頑強的心理素質。我在第一次讀到她的作品后曾給她發短信,告訴她:“你的文章中有許多十分沉重的東西,希望你通過寫作將這些東西都宣泄出去了。讓這種東西郁積在心里是不好的。從內心說,在你這個年齡,我還是愿意看到你寫得更陽光一些。”而青蕓復信給我,明確表示自己并不是個陰暗的人,她用自己對人性深處許多隱秘皺褶的剖示和敞露,證實著自己內心的堅強和陽光。
長篇小說《電臺牧師的葬禮》,可以看作是青蕓迄今的集大成之作,更應該是她的自我超越之作,她以往作品中表現的各種基本母題和基本特質,都在這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與發展。宋青蕓在這部小說里突出表現了“殘酷青春”中愛的特異性,基本人物都具有的她作品中常見的不幸的童年經歷與破碎的家庭關系,但應該指出的是,宋青蕓讓陸小愿在付出了慘重的成長代價之后,終于擁有了一份自然從容的陽光心境。對宋青云的創作而言,這不能簡單地看作是給小說安上了一個俗套的“光明”尾巴,而應該視為是一種升華的期盼,是對自己作品的一種超越。這部長篇小說的選摘刊發,應該成為她的一個新的起點。
另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宋青蕓具有很高的小說敘述技巧,對人的情緒、言行、活動場景與細節的把握和描述細膩而真切,敘述轉換和取舍之際十分流暢。而在結構上,對陸小愿的描寫構成一種基本視角和生活發展軌跡,但不斷拋出許多謎點,最后用林塵的信和安鐲的日記逐一揭開謎底——在他們倆死后。這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一種與并行展開的復調不盡相同的復調性質,對于表現人物內心隱藏的暗流及其來由卻十分有效。宋青蕓很善于在行文中隨處埋下伏線,然后在很遠處提起來、解開,這表明她有很好的寫推理作品的潛質,也表明她對作品的整體結構有很完整的把握,這實在是一種難得的天賦。
宋青蕓剛剛加入了省作家協會,作為一位文學新銳,她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開端,雖然我不主張其將文學作為一種職業,但我祝福她在文學上有更好的發展。《芙蓉》刊發她和她這樣的文學新銳的作品,是一件功德。他們這一代文學新銳的成長,對于文學湘軍,對于整個文學界,具有非常大的意義。我相信。我期待。
2006年12月于長沙菊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