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無聲
街不寬,也不通直,顯得老舊。倒是街上的這一排樹,還有些受看,挺在落日下,油綠中泛著金黃,每—片在微風中起伏的葉子,都在閃爍,像數不清的蝴蝶翅膀在抖動。
他不動聲色地走著,一只手插在褲兜里,一只手在大腿旁晃蕩著,步子的節奏,與一般路人兩樣,似在走一種情緒,一種回憶,或是某種丟失了多年的獨特感覺。厚厚的一片脊背,像風景一樣,游動在色調濃稠的夕陽里。偶爾,有路人挑起目光,在他身上掃幾眼。
他個頭很高,肩寬背厚,結實的模樣,地上移動的影子,也顯得碩大。
似乎是在不經意間,他重重的步子,拐了個彎兒,人便進了一家簡陋的小飯館。此刻雖是吃飯的鐘點,但是小飯館里的人頭寥寥無幾,生意不旺。四五張木餐桌,不經油漆,本色粗糙,看上去油膩灰暗,裂縫像蜘蛛網交錯,透露出久遠的歲月氣息。
兩個小姑娘,倚在賬臺上,懶洋洋地跟一個老板模樣的男人,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
老板許有六十來歲,矮矮的個子,臉盤兒扁平,尖下巴。
喲,來了您。老板扯斷閑話頭,顛著碎步走到門口。
嗯。他說,嘴唇并沒有動,臉上也沒有表情,徑直走到老地方,用腳背鉤出一個小方凳,坐下來,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上面的時間,放到桌子上。
上菜!老板回頭吩咐。
看得出,他是這家小飯館的常客,坐下不用開口,老板只需一動記憶,就知道他要吃啥了。
一嗓子掠過,老板嘴上就閑了,手里一時也無活做,便在他對面坐下,背佝僂著,微笑的臉上,還有一點謹慎。
像以往一樣,桌上無酒菜時,他右手大拇指,在貼身的那個桌角上,來回劃著,老板往他劃動的地方看時,目光不由得一顫。
他往那邊看了一眼,把剛抽出的一支煙,甩給老板,再抽出一支,插到自己的嘴上,臉上的表情,始終沒有更換。
老板感覺他這張臉,可真是一張讓人心里沒底的臉。
他現在坐的這張桌子,臨街。透過窗玻璃,他盡可把馬路、樹木和不遠處幾幢四層高的居民住宅樓,依次拉進眼底。此時他的目光,已經穿過了玻璃。
在老板眼里,窗外這些景,都像是生了根,常年不移,早就看膩了,可老板看他對這些景,倒是蠻有興趣,目光飄出去,就不愿往回收的樣子。
老板琢磨不透這個人,他怪神秘的。
在老板的記憶里,他初次來吃飯,是個雨天,那天館子里只有他這么一個顧客。他就坐在這張臨街的桌上,點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盤涼拌黃瓜,喝了三兩二鍋頭。那時節,館子外的世界不像此時,瀠瀠朧朧的,他側著身子,不聲不響地望著窗外,幽幽目光,游動在那幾幢居民住宅樓上。喝酒時,他的心思似乎也不在酒桌上,兩只眼睛不顧杯口,當時老板躲在柜臺里,抽著煙,用納悶又好奇的目光,細細地打量他。
他的嘴停下來時,他右手大拇指,就在貼身的那個桌角上,來回劃動,間或還有幾聲動靜,木紋斷裂時發出的細微聲音。
第一次來,他就坐到了夜幕垂落,才喊老板算賬。
老板把找回的錢遞給他,虛聲道,外面下雨呢。
嗯。他把錢抓起來,看也不看,掖進褲兜,甩開步走出小店,那股走出的情緒,好像是跟什么人,或是什么事過不去了。
等酒菜的時候,他右手大拇指,又在貼身的桌角上,習慣性來回劃動,老板依舊能聽到木紋斷裂時發出的微弱聲音。
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盤魚香肉絲、一大碗米飯外加三兩二鍋頭。
老板點著一支煙,耷拉著眼皮,慢慢吸著。
他心里藏著事,一樁不輕的事,老板想,但老板知道跟他搭腔,也搭不出什么名堂來,這是一個跟常人不一樣的人。
老板在層層青煙里,瞇著不甘寂寞的小眼,看他呷酒,看他右手在桌子上來回劃動,偶爾也陪著他的目光,凝視窗外的馬路、樹木和那幾棟住宅樓。
這時的老板,漸漸也有了一種神神秘秘的情緒,感覺到了說不清的刺激。
他一揚下巴,把一粒花生米扔進嘴里,有力地嚼著,咔咔的脆響聲,在小館子里回響,老板的心,隨之顫抖。
夕陽隱去,街上,不再流動秋日的橘黃,一截剎那間就變得灰蒙蒙、暗突突的柏油路,橫在兩排垂柳之間。
在這個季節里,樹木的顏色,異常飽滿,綠中透出老黃,每片葉子上,都在滴落著晚秋的氣息,撩人心事涌動。而此刻,在那幾棟住宅樓的背面,似有一塊杏紅色的綢緞,正在悄然滑動,光波如水,柔和含情,搖得人心里許多死去的往事,爬出心坎來。
他來小飯館的日子是固定的,每個星期六的晚上。
每個星期六的這個時候,老板都被一種異樣的情緒,從頭灌到腳。老板不禁想,這是一種活人的滋味呀!
預報說,今晚有雨。老板像跟他搭訕,又像自言自語。
下吧。他喝下一口酒。
一場秋雨一場寒呀。老板喃喃,目光掃過他的臉。
他的右手大拇指,在貼身的桌角上,又劃出了聲音。
老板莫名其妙地怔了一下。
他三十來歲的長相,寸發黑粗,由于額頭往外凸,臉就顯得往里凹,兩條濃眉,生硬地守著各自下面的眼睛。這雙圓圓的眼睛,要擱在一般男人臉上,會有種激情的沖動,不會像現在這樣,內蓄風雨,沉重難言;鼻下的嘴奇大,唇廓明顯,唇肉泛紫。
暮色悄然襲來。
陣陣秋風,把一縷縷薄暮,隨意涂在路上,塞進層層疊疊的樹葉中,也潑在了樓群上,萬物在這樣一種色調中,都展開了輪廓的邊緣。
他把盤中最后一粒花生米,扔進大嘴里,邊嚼邊站起來,目光在窗外飄流。
付了錢,他像往常一樣走出小館子。
慢走啊。老板客氣地說。
來收拾桌子的姑娘,瞥一眼呆癡癡的老板,撲哧樂了。
笑什么?老板厲聲。
笑你也快成了那個怪人。
你懂什么?老板望著窗外說,你什么也不懂。
我看那人,腦子有點問題。
干活!老板吼道。
哼!姑娘一吐舌頭。
老板彎身子進了柜臺,伏在柜面上,眼睛在街上徘徊,兩只手在油漬的算盤珠上,胡亂撥拉著,雜碎的聲音,滿屋飛翔。
老板雖說已是這把年紀,又有生意做,卻對館子外的人世,日日好奇。再加上昔日那個,幾乎包了他一生時間和精力的工作地方,導致他對看著有深深淺淺的人,總有種本能的窺視欲望。
老板退休前,在一所監獄里當伙夫。有幾次,對神秘的他,老板的目光曾追蹤過,知道他每次離開館子后,要去的地方是對面的住宅樓里。老板思忖,他會是竊賊?可這個鐘點,也不是下手的黃金時間呀,傻瓜都明白這一點。那他是什么人呢?于是就想得很多,很深,心里都盛不下了。
臨了呢,老板自己跟自己,很寬容地一笑,嗨,某些事,從古至今,壓根兒就沒斷過,有滋味呀!于是禁不住回味自己這一生。
自己這一生活得很實,便忍不住往虛幻想,這過程中還在某—件往事,某一個人身上添油加醋,任意發揮細節,幾次都把自己搞沖動了,內心溫柔陣陣,真是個陶醉的滋味!
落葉,染黃了世界,豐富了人心。
這是個收獲的季節,有些人在回首,把一年里的事,收拾出眉目,該記住的都細心存儲,以備冬季里無聊時,慢慢咀嚼。
不遠的冬天,是寒冷的,你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凍著什么。
老板認為,本年度里,自己身上最深刻的事,不是年初續上了老伴,而是認識了一個一無所知的怪人。
確切地說,是這個怪人,讓自己萎縮的心活躍了,讓自己的聯想豐富了,他的存在,給予了自己一種能讓生命顫動的滋味。
小飯館子里燈光幽暗。季節已寒冷,夜色來得快。
等兩個外地人點完酒菜,老板趴在柜面上,瞅幾眼那張空空蕩蕩、臨街的桌子,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路燈下,行人匆匆。
老板!進來一位南方口音的女孩,裝束時尚。
在。老板梗起脖子。
老板,你有沒有搞錯呀,我要的飯菜,怎么還不給送過去,是不是怕我不付錢呀!女孩怨氣不小。
女孩是馬路對面那家發廊里的學徒。一小時前,老板在門口蹲著抽煙,女孩隔著馬路跟他訂了飯菜。
我們老板娘說了,你表現不好,下次呀,你再剪頭,給你推個地球儀!女孩嘴不饒人。
嘿嘿,忘了呢。老板一臉笑,然后吩咐下去。
你先回吧,過會兒,我打發人給你端過去。說罷,老板又心事重重地瞧著窗外。
你的話,我不敢再放到心上了,我要在這等。女孩收住話,看看老板,之后目光在店外某處,與老板的目光匯合了。女孩臉上繞著困惑。
在女孩看來,路上沒什么好看的,她不明白老板為什么著迷到了這個樣子。
我說老板呀,是什么東西,讓你這么著迷?
沒啥。老板說,并不收回目光。
不會吧?女孩擠眉弄眼。
你先回去吧。老板嘆口氣。
老板的話音剛落地,他推門而入。
老板拱起腰,眼睛亮了,神態也清爽了,無言地跟他打招呼。
女孩把這一切,都錄在了眼里,樣子很納悶,就細心地瞟了他幾眼,沒從他身上找到任何新感覺,掃興地哼了一聲,撅起紅唇。
與以往一樣,飯菜上來前,他擰著身子,右手大拇指在桌面上來回劃動,不動聲色地望著窗外。
某種滋味,在老板的心里蔓延開來。
似乎是受了什么感染,等飯的女孩,不時把目光投向老板、投向他、投向窗外的夜色里,盡管那些地方都沒有什么異常,可這會兒女孩的感覺就是不聽話。女孩眨動著明眸,剝開一片口香糖,塞進嘴里。
他下肚的東西,在女孩走后不久,就端上桌面。
吃相也像往常一樣,他嚼花生米的脆響,不時引來那兩個外地人的目光。
老板心里泛起陣陣快感。
一高一矮兩個外地人,離開了小店。
在馬路上,高的碰了一下矮的,興奮地說,嘿,發財了,老家伙多找了咱三十五塊錢!
一看那老東西,就不對勁兒,腦子里缺根弦兒。矮的邊笑邊走。
他右手大拇指,在桌面來回劃動著,老板盯著他的右手。
他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劃動的右手停下來,瞧了老板一眼,嘴角動了動,但是沒說什么。
倒是老板臉上有了反應,笑容使老板的臉皮皺起來。
他收回的目光,在酒盅里泡著。
無意間,老板發現門右側的玻璃窗上,貼著一張模糊的人臉,嚇了一跳,等看清楚那是個男孩,便沉下臉來,不耐煩地揮揮手。
男孩的臉離開了玻璃窗,但是沒有遠去。
老板一瞪眼,再次揮手。
他仍在喝酒,仍在往大嘴里送花生米。
小飯館射出去的燈光,把男孩的臉色抹得幽暗,像是正被某種壞情緒折磨著。
男孩咬著嘴唇,原地轉著,不肯離去。
老板有些惱怒,想出去吼幾聲,不料男孩進了小飯館,怯生生瞥了一眼老板,紅著臉來到他面前。
老板心里一緊,斷不準男孩要干什么,他甚至想這個小家伙,有可能是個小盲流什么的,先前的那股惱怒,又把他的臉色丑化了,他喊道,嘿,出去!
男孩咽口唾液,緊緊地攏著雙腿,做夢一樣看著他。
他早已放下筷子,盯著男孩看了許久后,鼓得起眼的喉嚨滾動了幾下,一言不發地把左手張開,蓋在男孩頭上。
趕過來打算轟男孩出去的老板,見狀懵懂了,眨眨眼,咧開嘴,猛然間感覺到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張面孔,有幾分相似,心說……
叔。男孩囁嚅道。
叔?老板一震,心說果然如此?
叔,你每次為什么不到家去吃飯?男孩憂傷地問。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他的嗓音很重。
我老早就發現了。男孩帶著哭腔說,我不敢告訴媽媽,也不敢來叫你。叔,你就告訴媽媽,爸是怎么死的吧,我求你了,叔。
你媽,在嗎?他站起來,嘴角一直在痙攣。
在。男孩哽咽。
他的喘息聲,短而粗重,像是受到了驚嚇。
此刻的老板的模樣,也有看頭,像丟了魂一樣,呆傻地豎在那兒,像一架等著被人遙控的機器人。
這時進來兩個食客,中年人的長相,兩人四下看著,其中的女人抽了幾下鼻子后,什么也沒說,就把男人拽出了小飯館。
直到他父親一樣,牽著那男孩的手,走出了小飯館,消失在黑夜里,老板才如夢初醒,意識到他今天沒有付酒菜錢。老板坐在他剛剛坐過的地方,神態依舊茫然,像是干活累過了勁,歇在麻木里。
星期六。
老板等他來,一直等到夜色把小城的萬盞燈火捻亮了,等到小飯館打烊,也沒等到他影子搖來。老板盼他來,并非是想討回那頓飯錢,而是想尋找某種只有他,才能給自己帶來的奇異的人生滋味,那滋味一言難盡啊!
叔?男孩?媽?死了的爸爸?
老板的腦子里,忽閃著這些,并憑著自己的人生閱歷,試圖將這些人物串起一個故事。
一連幾個星期六,老板都沒把他的人影盼來。于是老板就有了一種失望的感覺,心想瞧這架勢,他今后怕是不會再來了。
老板的心,就被那種纏人的滋味折磨著,癡癡地望著窗外,一遍一遍編撰著并不屬于自己的人生故事。
后來,冬天到了,世界寒冷,老板的生意開始蕭條。
某一天,大雪飛揚,老板孤零零坐在那個臨街的桌子上,望著蒼茫的店外,忽地想起,自己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他!
會在哪里見過他呢?
老板苦苦地回憶,卻很難在記憶的某一處,讓他的面孔清晰起來。
咦?老板想,自己在監獄做了一輩子飯,莫非是在那個地方?
雪落無聲,老板點燃一支煙。
此時,老板覺得那種在心底涌動的滋味,又苦又澀。
老板的目光無處可落時,就鋪在了桌面上。
老板的眼神一跳,脖子一挺,眼睛睜得大大的。桌角上,就是他每次用大拇指來回劃動的地方,像是堆著一堆亂麻,但老板后來漸漸看出了門道,老板想這不是一堆亂麻,多像一個女人的一縷長發呀!
內心一陣感嘆后,老板的目光再次落到桌面上。
看著看著,老板的頭就低了下去,鼻子離那一縷長發,近得只有一拳的間距了,老板呀了一聲,兩片嘴唇離得挺遠。老板又有新發現,原來在這一縷長發的左側,還有一條模模糊糊的曲線,勾勒出了半張臉廓,老板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個女人的半張臉。
異地溫度
在一團樹影里,孔之成接了一個朋友打來的電話,沒什么正經事,胡扯了幾句就完事了。孔之成收好手機,剛走出樹影,整個人就驚呆了,愣旺的目光凝固在對面一張臉上。
站在孔之成對面的女人,臉頰緋紅,步子一前一后地錯著,雙唇蠕動了一下,但沒發出聲來,顯然她也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孔之成。
當孔之成再次確認眼前這個高高瘦瘦、戴頂乳白色長檐遮陽帽、穿一身肉色真絲短裝的女人確確實實是杜娥時,孔之成感到身子上一下子長了肉,兩片嘴唇像不會合攏似的張著,仿佛剛剛做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夢。
這確實是一次叫他倆誰都意想不到的相逢。這里是B城,就算是在他倆居住的A城,他倆也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的邂逅。
孔之成和杜娥腳下踩著的這條街,是B城最熱鬧的一條商業街。正值初夏,午后的陽光從路旁的建筑物上瀉下來,彌漫在平坦的路面上,熱熱乎乎的氣流徘徊在人群里,整條街上響著叫人煩躁不安的嘈雜聲。
真是你呀孔之成!杜娥說著咬了一下嘴唇,兩只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杜娥!孔之成說著迎過去。
在握手的時候,孔之成覺得自己在發抖。
你怎么會在這里?杜娥收回手問。
開會。孔之成望著對方說,下意識地把拎在左手里的塑料袋換到右手上,躲了躲直射在他頭上的陽光。
杜娥摘下頭上的遮陽帽,攏起額前的一綹散發,往身旁的梧桐樹影里挪了一小步,目光虛
我是來我妹妹家,看我父親的。杜娥說,剛從醫院出來,沒事轉轉,沒想到就碰上了你,真是巧事。
孔之成也站到了樹陰里,猶豫了一下問,你父親住院了?
老病了,年年都得鬧這么一場。杜娥笑著說。
孔之成看見幾步外的地方有賣酸奶的,頓時感到嗓子眼干澀。他想自己這會兒有喝酸奶的欲望,杜娥也一定有,就沖杜娥笑道,你等下,我過去買兩瓶酸奶。
杜娥接過酸奶后,盯著孔之成手里的塑料袋間,看來你這次出來,有采購任務。
孔之成拎拎塑料袋,想說剛剛給愛人買了一套夏裝,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含含糊糊地說,瞎買唄。
孔之成的目光,落在杜娥拎著的手包上,那是一個時下流行的銀灰色休閑手包。孔之成說,你買什么嗎?買什么我陪你轉轉。
杜娥往街上掃了一眼說,不買什么,就是想轉轉。
孔之成看了看自己的腳尖說,那我……陪你轉轉吧。
杜娥頓了一下問,不會……耽誤你什么事吧?
孔之成搖頭道,說是開三天會,可是昨天下午,就把會議內容撈干了。
現在哪兒都是注水會議。杜娥晃了晃酸奶瓶。
孔之成直了直腰說,你再喝一瓶吧。
杜娥連連說不。
孔之成和杜娥是在前年春天認識的。那是清明節過后的第一個雙休日,孔之成帶著愛人和兒子來到城外的小北山散心。雖說小北山不是旅游風景區,但在城里人看來,接了春光的小北山,多少有點世外桃源的意思。這里有山有水有樹有梨園,空氣清新,植被在這個返青的季節里,散發出一股股在城里極少能聞得到的爽心氣息,城里人覺得到了這樣的地方,就算投進了大自然的懷抱。
每年這時節到小北山來春游的人,大多是以家庭為單位。那天中午孔之成和杜娥兩個陌生的家庭能合并到一起野餐,完全是因為兩家孩子的緣故。孔之成的兒子和杜娥的女兒在大人們不注意的時候,玩成了好朋友,鉆進了梨花盛開的梨園。后來沒多久,兩個孩子在梨園里被幾個農家孩子欺負了,又哭又叫驚動了他們的父母。事后,孩子們的家長就認識了,坐在一起說東道西。那天他們分手時,杜娥的丈夫高田軍和孔之成交換了名片。杜娥一家是開車來的,一輛白色的桑塔納,而孔之成和愛人張春芹的交通工具是兩輛摩托車。杜娥一家走了以后,孔之成的兒子跟他要那張名片,孔之成就給了兒子,兒子看完后給了母親張春芹,張春芹看了幾眼就揣到了口袋里。這以后,孔之成就再也沒見過杜娥一家人。直到去年開春,孔之成一家又準備去小北山春游,這時他們的兒子便想起了杜娥的女兒,跟孔之成要那張名片打電話。孔之成皺著眉頭,回憶著說那張名片沒在我手里呀。于是兒子想起來了,名片在母親手里,就跟張春芹要,張春芹也是一臉回憶地對兒子說,都一年了,誰還能記住那張名片哪里去了,但架不住兒子鬧,就假模假樣地東翻翻西找找,結果自然是沒影兒的事,惹得兒子把嘴撅得老高。
轉出這條街,兩個人什么也沒能買,倒是天南海北地說了許多話。
在一條過街天橋上,孔之成抬起頭,望著不遠處的一幢高樓說,我就住在那個賓館。
杜娥望著孔之成說的那個賓館,問,那是嘉楓賓館吧?
孔之成說,對對,是嘉楓賓館。
兩人步下過街天橋。孔之成埋頭走上里崗路時,跟在他身后的杜娥猶豫了一下,但沒停下步子,悠著手里的休閑包跟了上去。
孔之成跟杜娥說了他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從市民特征、建筑風格、交通狀況,一直談到購物環境和商業活動,這叫杜娥覺得孔之成原來是個很細膩的男人,對事物的觀察有種獨特的敏感,比自己強多了,自己常來這座城市,但自己對這座城市卻說不出什么來,感覺這里跟A城差不多,就像是A城的影子,或者A城是這里的影子,哪兒都是樓房,哪兒都是人群,哪兒都是忙忙碌碌的出租車。這樣一想,杜娥就覺得孔之成這會兒正朝著自己的心里走呢。剛才在商業街上,盡管他也說了不少話,但那會兒自己對他的感覺好像是隔著什么,不像現在這樣清晰而生動。杜娥的心里有點亂了,杜娥想到了前年春游的事……
后來,兩個人在嘉楓賓館旁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下站住了。
孔之成看著杜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怎么轉到這兒來了?
杜娥只是笑,什么話也不說。
孔之成覺得熱,更覺得渴,就紅著臉說,要不,上去坐坐,喝點水?
杜娥歪了一下身子說,也好。
孔之成沒想到杜娥沒拿啥腔架就接受了自己的邀請,他明白剛才自己只不過是說了一句客氣話,用來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罷了。
往賓館走時,孔之成的步子都邁飄了,目光落到哪兒都覺得哪兒亮堂。當來到賓館的旋轉門口時,一個肩上挎包手里拎包的女人跟孔之成打招呼,眼光在杜娥身上落了半天。女人問孔之成什么時候走,孔之成心里嗵嗵地跳著,有點口齒不清地說明天走。女人又瞥了一眼杜娥,跟孔之成說了聲再見,就一臉怪笑地走了。
她是南京的。孔之成側過臉跟杜娥說。
我看她挺有意思的。說罷杜娥就回了一下頭。
以前不認識,是這次開會認識的。孔之成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解釋。
杜娥看看孔之成,恰到好處地笑笑。
孔之成按了一下電梯的上行鍵。孔之成住在十七樓上。孔之成有房間的鑰匙,他沒有驚動服務小姐就把杜娥領進了房間。
午后的陽光正沖著房間的窗戶,孔之成放下手里的東西,過去把那層紗簾拉開。接下來他去衛生間洗了手,回來后給杜娥沏茶。
杜娥的目光落到了靠窗的那張床上,剛想開口,就被正看著她的孔之成搶了先,孔之成說,那張床空了,人昨天晚上就走了。
社娥嗯了一聲,把目光從床上移開。
見杜娥可能有些拘謹,孔之成就把電視打開,拿過遙控器遞給杜娥。
杜娥接過遙控器后,順手拿起桌角上的一摞子會議資料,放到兩條大腿上翻起來。
你熱吧?熱我把空調打開。孔之成說。
杜娥抬起頭,沉吟道,方便的話……我想沖個澡。
孔之成稍稍一愣,跟著馬上說,方便方便,衛生間里什么都有,你沖吧。
杜娥拿起放在床上的手包,打開,從里邊取出一個塑料袋。孔之成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做著這一切,心想她那個塑料袋里裝的是什么東西呢?想著想著,孔之成就把臉想紅了,心跳也一下子加快了。杜娥彎下腰時,孔之成就看見了杜娥的一段裸露的后腰,肉緊繃繃的,還有光澤,孔之成想那是因為她這會兒彎腰吃力的緣故。到這時,孔之成就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差不多能夠到嗓子眼了。
杜娥脫下了腳上的淺棕色皮涼鞋,從柜架里拿了一雙一次性拖鞋換上。
杜娥給孔之成的鼻子留下了一股輕淡的軀體氣味后,就進了衛生間。
聽著衛生間里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孔之成直覺得體內的什么東西也在嘩嘩啦啦地響著,沒多久他就把自己搞得很恍惚很沖動,坐在簡易沙發上皺著眉頭硬著脖子,一副使大氣力對付什么的樣子。
為了驅走體內要命的響聲,孔之成拿到了遙控器,把電視的音量調大后,不停地轉換頻道。他知道自己現在很失態,為了控制住情緒,他一遍遍地在心里罵自己,罵得很難聽,后來他居然把自己罵笑了。
孔之成拍拍腦袋,提醒自己不要太緊張,不要胡思亂想,這么瞎折騰不是沒事找事嘛。他把自己說服了,選了個新聞頻道,目光在屏幕上穩當住了……
杜娥走出衛生間,身上還是那套衣服,濕漉漉的頭發貼著頭皮,發梢上滴下來的水珠,洇得胸前到處都是水印子。
孔之成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混合氣味,這氣味使他剛剛安靜下來的心又有點雜亂。
水還行吧?孔之成這是找茬兒說話。
不錯。杜娥甩甩濕發,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回手包里。
喝茶吧,你的茶都涼了。孔之成用手背碰了一下杜娥的那個茶杯。
杜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你也沖個澡吧,看你熱的。
沒事,我不熱。孔之成動了動身子。
那是我把你嚇出了一頭冷汗?杜娥的聲調很快活。
孔之成一摸額頭,那上面的一層汗珠就被他的五個指頭抹碎了。孔之成的臉一熱,嘟囔道,沒覺得熱呢。
那是什么好電視,叫你這么著迷呀?杜娥望著屏幕說。
孔之成從杜娥的眼神里,感覺到了一種叫他神魂顛倒的東西。孔之成的胸腔里一陣轟鳴,孔之成的身子輕輕地哆嗦起來。
沖一個就涼快了。杜娥避開他那有點發燒的目光。
……當孔之成開始洗身上那個很不聽話的東西的時候,孔之成一下子明白了下面將要發生什么,而且將要發生的那個事情會進行得很自然。其實,從她走進賓館的那一刻,呆會兒將要發生的事情,就已經是注定的了,怪就怪自己的悟性太差,對這方面的事兒沒有靈感,繞了一個大彎子才搞懂。
意識到從現在到那一步,任何拐彎抹角的言行都是多余的時候,孔之成從衛生間里走出時就沒把進去后脫下來的衣服再穿上,而是在腰間圍了一條橘黃色的浴巾。想著將要發生的那個事情,孔之成并沒有昏頭昏腦,這從他摁下屋門鎖的動作里就能看出來。
擁抱、撫摸、接吻,一直到上床,這一切都像孔之成想到的那樣,不需要任何語言導航,就進行得自然而準確,就像他和他的愛人,她和她的丈夫。
事實證明這確實是一次很有質量的做愛,他很快樂,她很癡醉,都對彼此滿意……
陽光從他們的身上滑過去,現在他們身上的光澤是軀體的自然亮色,富有生命的質感和韻味。
此時樓底下的大街上,似乎還很熱鬧,人群的嘈雜聲和塞車的笛聲在半空中碰撞著。
孔之成聞著她的體香,想,晚上是不是應該找個好一點的飯店請她吃頓飯呢?也不知她今晚不回她妹妹家行不行……
要不是這會兒杜娥的手機響了,孔之成還會想下去。
杜娥坐在床邊上,幾下就把該上身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然后才拿過手包摸出手機。
嗯,沒事,你說吧……嗯,好,我這就回去。杜娥收了線,把滿眼的目光都擱到了孔之成臉上,孔之成感到心里一熱。
我妹妹打來的,問我是不是找不到家了。杜娥說著攏起了頭發。
孔之成想起來,杜娥制止了他,說你休息吧,我走了。
孔之成還是坐了起來,有點著急地說,你頭發還沒干呢,你這樣出去弄不好要感冒的。
杜娥笑笑,聳聳肩,拿起手包,盯著孔之成,半天才說,晚上沒事,給夫人打個電話。
孔之成揚起臉,皺著眉頭,感覺她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
杜娥就在孔之成犯糊涂的時候,走出了房間。
杜娥都走了好長一段時間,孔之成還在床上發愣,他似乎覺得杜娥走得過于匆忙,使得剛剛發生的這一切顯得有點神秘。
孔之成下了床,把浴巾圍到腰上,點了一支煙,抽著來到窗前。眼底下的街道,又窄又短,如蟻的行人和如蟲的車輛在上面擁擠著。他渴望看到杜娥的背影,但他知道這很困難。他有點傷心,他覺得杜娥跟自己有了肌膚之親,杜娥就該把她的手機號給自己留下來。
晚上會餐。
盡管走了一部分人,但場面還是很熱鬧,有人醉得連桌都沒下去。有個從唐山來的女人,逮誰跟誰喝,喝得舌頭像是剛從冰箱里取出來,孔之成擋她一杯酒時,她就把大半杯干紅葡萄酒倒到了孔之成的脖子上,惹得人人都笑。沒少喝酒的孔之成,心情正郁悶,叫唐山女人這么一鬧,就沒在酒桌上硬撐著,提早回到了房間,鎖上門,沖了一個澡。杜娥的影子,在他腦子里晃著,他仍在想著杜娥為什么不給他留個聯絡號碼。
……后來孔之成看見了給愛人買的那身套裝,眼神跳了幾下,之后就覺得愛人的臉孔方不方正不正地在眼前轉悠起來,他想自己的眼球在疼,仿佛正在給幾粒沙子摩擦著,他下意識地舉起右手揮了揮。
孔之成閉上了眼睛。孔之成在黑暗中心里一拱一拱的,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那會兒跟杜娥做的事對不起愛人,心里的內疚,頓時襲到了被酒精潤紅的臉上,不由得心慌起來,像是這會兒他的愛人就站在門外。他搖搖頭,憋了一陣子才喘出一口長氣。
一通無聲的自責過后,孔之成心里一哆嗦,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那會兒杜娥說的那句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話。
晚上沒事給夫人打個電話……
孔之成越琢磨她這句話越有所指,不像是一句不痛不癢的閑話。接下來他心里一緊,他突然感覺到杜娥的這句話其實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因為他在回味中嘗到了她的那句話里有一股苦澀的味道。
孔之成畢竟不是個笨人,他把她的那句話琢磨到了這個份上,也就清楚了她所暗示自己的東西是什么了,但他還是不大情愿相信她的丈夫跟自己的愛人能有什么……可是他卻怎么也找不到不相信的理由,就像是找不到自己跟杜娥……
孔之成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愣了好一陣子,才摁下了那個開機鍵,手機嘀一聲就開了。孔之成用快捷鍵調出家里的電話號碼,摁OK鍵發射出去。
家里的電話剛響了一聲,孔之成就忙不迭收了線,心里怦怦狂跳。
孔之成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手機,半天才垂下頭……
于卓,男,1961年生于沈陽,畢業于西北民族學院和魯迅文學院。先后做過電工、記者、編輯等工作。迄今已在《當代》《十月》《收獲》《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芙蓉》等發表小說作品四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互動圈》《紅色關系》《掛職干部》;中短篇小說集《魚在岸上》《過日子沒了心情》。主要作品有《首長秘書》《七千萬》。曾獲河北省第八屆文藝振興獎、中國石油文學創作成果獎、中華鐵人文學獎,以及多種文學期刊獎。現居河北省廊坊市,從事自由寫作沖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