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補丁
你抬頭,就望見了天空
你抬頭就望見了天空的補丁
天空一層層,有多少補丁呀
這些補丁是那么深厚
也許縫補它的針腳有許多
但沒有一只鳥的針腳能縫好這些補丁
當然,你會在其中看出感動
看出心靈的浩茫一片——
一些自云,一些清風……
一些匠人和瘋人,甚至盲人!
就像密密麻麻的注腳
就像,淚流滿面的詩篇
我是一個多么卑微與單薄的人
長久以來,我住在兩面書頁之間
與一些文字和標點為伍
跟其他的人漸漸互不認識
只有擦肩而過時似乎才心有靈犀
只有在深夜,我獨自佇立高處
常常聽到星宿空曠的低語
多么輝煌的熱愛——我屏住呼吸
就像一片樹葉對風的呼應
擋也擋不住
靈魂深處,卑微與單薄的顫抖!
太陽
你是天空除以大地
唯一輝煌的得數!幸福的早晨
我緊藏羞恥站起來時
一把抓住的空氣就是透亮的金子
我想到一點贊美
隔壁那個錘煉假聲的人,其實
并不會歌唱。真實的嗓音
暗含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你使種子進裂,使英雄誕生
你的光芒給思想以尊嚴,給熱愛
以疼痛的理由;你真理般的面容
讓多少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再高一點
樹說——再高一點
你只得爬樹
山說——再高一點
你只得登山
鳥說——再高一點
你不平。但手中有石頭
天說——再高一點
你氣惱!但總不至于拿石頭打天吧?
致云朵
你變成雨,讓人洗澡
你變成風,讓人梳頭
你變成落葉,讓人跳舞
你又有多少變成了石頭,讓人雕刻?
你又有多少變成了詞語,讓人發瘋?
你又有多少
變成了手紙
不過是擦干凈了,小學生的屁股?
被鳥籠關住
被鳥打開的天空
萬物被它心領神會地聚攏
被鳥遺棄的鳥籠
總在微睡中,微微張開窺伺
天空呈現了什么
我們都是它的影子
鳥籠不過是影子的影子
無關真實,也無關傷心和痛
也許需要這樣一個邏輯——
鳥籠只要關住一只鳥
就關住了天空
關住天空就關住了我們
不言而喻——
有鳥,才能消磨難耐的時光
應該有一把樓梯
應該有一把樓梯
從理想搭到妄想
應該有一把樓梯
讓我攀登月光和雨水
應該有一把樓梯
讓我站在上面發一會兒呆,由于害怕
或者崇拜?;蛘咦屛視簳r變成白癡
無視腳下深淵和歲月的咆哮,信意悠游
應該有這樣一把樓梯
太應該了!讓人一步登天
為一只螞蟻跪在大地上
為一只螞蟻跪在大地上
為一畝三分地的豌豆
為把豌豆數來數去的人——
石頭鄉茫茫夜色中有一豆燈
燈下讀書的孩子
他寒窗十年,只不過是為了變成一個
在大學的黃昏
讓其含辛茹苦的父母痛哭失聲的白癡
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個妄想者死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個妄想者死而復活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個妄想者被落葉砸傷,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個妄想者把好心替他包扎的醫生
蠢揍一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個妄想者被別人偷去了房頂
從此他瘋狂地熱愛天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個妄想者哪怕燒掉了—個國家
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
反正,這都是跟妄想者有關的事兒
跟妄想者有關的事兒,你奇怪了才真是怪了!
雨為什么會哭?
半坡土被沖走了
百棵樹夭折了
一個妄想者,被十萬種妄想拋棄了
——雨為什么會哭?
心若空谷
那么大的山雨
哭一會兒,得花多少氣力?
閃電
一次閃電可以使一兩個倒霉蛋猝然死去
同時也能夠讓一小撮幸福者從此安心失明
約等于零
青春的小鳥在天上飛
約等于情人在夢中飛
黑暗中恍惚不明……
露珠呵,我們約等于零
獻詩
把一首詩獻給忙于搬運的螞蟻
把一首詩獻給腐朽的故鄉
那群螞蟻正把故鄉搬到四面八方
我低頭數數,抬頭仰望
什么也數不清,什么也看不見
一片不可言說的云
一個鄉村小學教師看到一片云
她想她就是那片云
孩子們當然是禾苗
可是,雨露在哪里?
遲早,云會變成雨
這是邏輯上的必然
這也是我們經驗的慰藉
不管大地遼闊到如何讓^渺小
她像樹那樣仰望天空
土地在不斷坼裂
落葉的日記怎么也
寫不完,而且怎么也不可言說
長風帶走了呼喊
我看到比高速公路還要長的長風
帶走我微不足道的悲傷
帶走一角少年的記憶和蝗蟲般的中年
并且帶走了呼喊
——對不起,我是一個聾子
我看見的呼喊像各拉丹冬峰的冰
在太陽的炙烤下流成長江
洪水洶涌,僅僅為了
埋葬一條紙船
旁邊是一個女人,她只是理了理紗巾
黃昏浩大
黃昏浩大,仿佛對巨人的紀念
之后大地支起床單
夜晚呈現真相
饑渴、悲傷和遺忘無數
無數愛恨情仇糾纏不清
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偉大的勞作
我不知道
誰在尖叫!
隔著一秋,滿滿一窗的落葉
石頭下的蟋蟀
知道月亮
不知道月亮的面紗
知道落葉
不知道歲月的嫁妝
知道纖腰的草
一年做一次新娘
不知道石頭下的蟋蟀
因新娘而絕望……
穿過與時光一同荒廢的采石場
爆炸后的沉寂
是一種更大的聾
到處是支棱的耳朵
聾的碎片
一只什么鳥驀然
從頭頂劃過
像星空的滑音
我平平仄仄地發抖
事情遠沒有過去
更大的后遺癥是
我這腳底
數不清的
尖銳的
麻木
想起了庫爾勒的誰啊……
秋風吹動一片片落葉
月亮提著燈籠,傳來遠方的消息
椅子仍然坐成陳舊的姿勢
庭院,菊花開滿一地
一年的光陰虛度
一年的幸福真是漫長哦
想起了庫爾勒的誰啊……
就像想起整整一個新疆的烏有
沉溺于夜的深度不能自拔
很多東西已死于熱忱
伸手所及的燈影像—段河水
正在流逝,像我們的生命
天山的群峰,親如兄弟
想起了庫爾勒的誰啊……
生活的苦難和希望之光
足以把我穿透,像美麗的云彩
一顆顆星子悄悄升起
頻頻張望墜落的內心
秋風把更多的落葉掃入月亮
終于想起了他!他應該還活在人間
三給羅爾
之一、書蟲
灰塵太重了,祖國啊
灰塵太多了,祖國一樣
堆積如山的書籍
還來不及翻開,雨
就把灰塵和灰塵下的書打得透濕
更多的雨把蟲子從書中打了出來
書啊。蟲啊……我們是書蟲!
雨啊,更多的雨,讓我們快活
更多的雨讓我們臉色鮮亮、紅潤
我們過去是,現在仍然是
祖國的花朵
之二、1985年版的書
我打開一本1985年版的書
像拉扯一根快要斷掉的彈簧
已沒有了當初的張力和堅韌
文字還有那些文字;毒藥
還是那些毒藥。常飲鴆止渴
居然還活著!正因為沒有死
所以也漸漸地,沒有了憤怒
之三、寫作的腰像一條蛇
一生的寫作很漫長
需要一個堅強的腰
寫作的腰像一條蛇
脫了多少皮——寬恕和隱忍的歲月?!
聶沛,男,1966年生。在海內外多種報刊雜志發表作品,有詩集《文藝湘軍百家文庫·聶沛卷》《季節河》等出版。湖南省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