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常去滿貴叔家玩。他最小的兒子小明跟我很要好,而滿貴叔本身也是個很和藹,很有趣的人。
確切地說他是個很靈巧、很聰明的人。他家的竹器,幾乎全是他自己編的,比如籮筐啊,背簍啊,篩子啊,夏天乘涼用的竹席啊什么的。他家的鍋蓋,甚至用來掛它的鉤子,也是他自己做的——那個鉤子實際上是一截樹杈。反正凡是他家用得著的,又可以用竹子做的,幾乎都不是買的,而是他自己做的。他不但會編,而且編得很好看,至少,比我父親編得好看多了。我父親以編竹器為生。
有時候,我會很奇怪地問他:“滿貴叔,你咋不自己編竹器去賣呢?”因為他自己開了家豆花店,而并沒有做我父親那樣走街串巷的手藝人。
他說:“因為我不喜歡。”他瞇著眼睛看著我,狡黠地笑了起來。
我聽不懂他話,他是因為喜歡才做豆花的嗎?我父親又是因為喜歡才編竹器的嗎?反正我做作業(yè)可并不是因為喜歡,也不是因為不喜歡。所以我不但不明白,反而更奇怪了。另外,他的豆花店生意很好,也是一件奇怪的事。因為我們鎮(zhèn)上的豆花店,并不只有他一家,王胖子的開在鎮(zhèn)口,陳二娘的哥開在農(nóng)貿(mào)易市場,王二麻子的甚至開在他隔壁,可誰也沒有他的顧客多。那些來趕集的叔叔嬸嬸們,阿公阿婆們,甚至鎮(zhèn)中學的老師們,包括我喜歡的郭素蘭老師,都常來吃他的豆花,就連上我,也覺得特別好吃,也說不出怎么特別,反正好像總比別家的多種味兒。只可惜父親幾乎沒有零花錢給我,而雖然每次我去玩時滿貴叔嬸總要請我吃一碗豆花,但我卻不敢忘記母親的告誡而羞于領受,所以總是難得享用一回的。
他的豆花店生意很好,想必也比我父親更掙錢,但他卻跟我父親一樣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生怕浪費。有一次,小明失手打翻了半碗正在吃的豆花,滿貴叔頓時像變了個人似的提起小明就打,把小明的屁股都打腫了。那時的滿貴叔眼睛都是血紅的,嚇得我一連上幾天都不敢去他家,而在他出手之前,小明就已嚇得哭了。
這使我意識到,滿貴叔,也是窮人,跟我們大家一樣。
有一段時間,這種狀況似乎越來越糟了,因為我老看見他埋頭抽悶煙,招呼客人也是懶洋洋的,也沒有那樣狡黠的眼神了。他仍然用他自己做的豆花歡迎我,有時也逗逗我,但我卻看得出他心中的不快樂。一次父親從他那里喝酒回來,嘆息說:“難哩!收不到錢哩,手藝人都一樣?!?/p>
唉!欠帳的人實在太多了。
那些日子里,滿貴叔不快樂著,我也跟著不快樂起來。但是有一天,我卻在他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件新鮮事:他在店門口貼了一張欠賬人的名單,說是如果某天還不還的話,他就上門去討。這件事雖然新鮮,卻并不有趣,因為這顯然是很得罪人的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的滿貴叔真能拉得下這臉皮兒?
滿貴叔沒有意識到我心中的不安,他仍然抽著他的悶煙,懶洋洋地招呼著他的客人,眼神似乎活泛了些,但仍然沒有愉快的臉色?;蛟S,真的不是他要這樣做,而是生活要他這樣做的。但我仍然不懂,不懂那張清單,不懂我的滿貴叔。不管怎樣,我不喜歡我的滿貴叔去向跟他一樣貧窮的人討債。
雖然那上面的人,我一個也不認得。
況且,那些債,是說討就討得回來的么?
可是,奇怪的事又來了,沒過多久,滿貴叔真的收回了好些人的欠款,而且?guī)缀醵际撬麄冏约核蛠淼模瑏沓远够〞r順便捎來的,或者專程送來的,他們都顯得很客氣,又有些拘謹,但“總算,帳收回來了?!备赣H嘆息說。
我很懷疑帳是否真的收回來了,而還帳之后.老顧客們還會不會繼續(xù)來吃滿貴叔的豆花,揣著這個疑問,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怎么去找小明玩了。
有一天,我放學路過滿貴叔的豆花店時,被他叫住了:“娃兒,不進來整一碗?”聲音很開朗,像連日陰雨后的第一線陽光。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都快忘了我的滿貴叔了,而一抬頭,又忽然看見原來那個很熟悉的滿貴叔了。他臉上的笑容也像陽光一樣明亮。他狡黠地看著我,像是已經(jīng)看穿了一切。
“你的帳,都收回來了?”我吞吞吐吐地說。
“收回來啦!一個都沒少?!彼淇斓孛钪?。
“那張紙上的人,我怎么一個都不認識啊?”我看見他店里還是有很多很熟悉的面孔,又奇怪起來了。
“噓,”他把食指豎在唇邊,對著我的耳朵小聲說,“傻小子,我怎么會把他們的名字寫上去呢?那上面的人根本就沒有,都是我編出來的?!?/p>